南风吹过露台
潘小楼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中篇《喀斯特天空下》《魁山》《青柠》《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小满》《秘密渡口》《端午》,出版中篇作品集《秘密渡口》。话剧剧作《女孩们》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实验剧场首演。入选第六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展演。并在全国巡演。
上部艾菲的露台
一
艾菲在卧室里闻到了一股生人气,奶白色,水淋淋的,闻着有点像生米浆。
那天天阴着。南国年初的最后一场冻雨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回南天近了,人就懒懒的,不想挪,偏偏他们策划部主任临时起意要听她的案子。中午她只得匆匆忙忙回来取资料。屋子里没开灯,灰惨惨地黯。在玄关处换鞋时,她发现卧房门关上了。如果一切如常,她会直奔书房,取了资料离开;但,卧房,对她这个女主人关上了。
她家的厅其实也不是大得很夸张,可是从玄关到卧室要绕很远的路,中间隔着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螺钿屏风,风水奇石,方桌圈椅博古架。等她绕开那一客厅杂物,推门进去时,一团不合时宜的热烘气扑散开来,她看到新婚还没有来得及换掉的大红床单被拨弄得凌乱,他在边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屏幕上是《非诚勿扰》,空降的男嘉宾满脸堆笑,而女嘉宾却“啪”地把灯给灭了。还没容那女的解释,他一调,是市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主持人和专家的影像都是从绿布上抠的,再安置到一个二维动画街景里,两人板着脸,在一问一答:
“……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即将要到来的南风天,会有怎样的表现?”
“可以简单概括为三步:阴雨绵绵,雾气蒙蒙,水汽淋淋……”
“还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他说着,把音量往小里调了,头也不抬,身上胡乱套着那件标志性的白绸衫,水汽蒸腾,头皮晶亮,像一头桑拿房里的白象。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那股不怀好意的气味。她试图寻找出处,但空气里的余味浓淡匀和,源头已经被阻断了。
这股气息在艾菲记忆里有着遥远的对应。她是在工厂里长大的,父母是双职工,寒暑假她总会被送回乡下祖母家。祖母曾给她讲:一个人――通常是年轻而英俊,勤劳而善良的,外加一穷二白的出身――捡了枚田螺回来,搁在水缸边,那人出门的时候,田螺里会变幻出一个姑娘来,帮他做这做那,在他回来之前,又躲到螺壳里去。当时艾菲并不知道这是《搜神记》里“白衣素女”的故事。她还特地到水缸边看了看,缸是老陶缸,没上釉,一股子森凉的水气。她当然没看到什么田螺姑娘,只有棵豆芽,在明暗处细细长长地黄白,大概是祖母发豆芽的时候落在那里的。按理说,这是个殷实而美丽的故事,但一想到有来路不明的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艾菲总觉得可怖。来不及多想,她便抱着资料匆匆出门。
艾菲的策划部隶属报业集团的广告部,操作的是市报的消费周刊,集团召集他们这批人,是为了让广告看起来不像广告。他们日常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刷糖衣:写软文,整活动。部门主任是集团的“老人”。和艾菲他们这批后招进来的新人不一样,“老人老办法”,在这种新旧用人体制并存的事业单位里,“老人”有着雷打不动的编制,做得好不好不要紧,不出乱子就行,再混几年,安心退休完事。平时主任在会上吹风,实质的局,还得由她这个副主任来布。新媒体走得是越来越快了,拉走了他们不少份额,艾菲主张用博览会的形式集中推介房产业务。不知道主任对状况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其间插了好几次话,把她的案子剪得七零八碎。中午的事还如鲠在喉,现在茶水一口口灌下去,她喉咙还是火燎一样燥。
中午家里那道狐疑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但艾菲不会选身边的人。在南宁这种二线城市,像她这样年过三十还没结婚的女人本来就不多,注定要沦为茶水间谈资的。那些年岁参差不等的女同事,谁都没想到她三十五岁时闪婚了个多金男,喜宴那天一个个嗲得跟什么似的向她道、贺,就算她们自己结婚,也没见得那么开心。后来,她们的一些话七弯八拐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其中有个词,是从粤语里脱胎出来的,说她这叫“咸鱼翻身”,刻薄中带着妒意,外加隐晦的敬意。她笑纳了,腌渍了的鱼还能蹦�Q过来,那该是有多快意呵。她也知道,自己的如意又何尝是别人的如意,她们哪一个不是铆足劲,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她的下回分解。部门有个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凡士林味的老大姐,专管后勤杂事,也是集团分派下来的。艾菲一结婚,就收到了她的生男生女预测表,每每在路上与她照面,艾菲总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的肚子。
艾菲想到了苏米,翻出了平板电脑登录,苏米的头像是亮着的。
“我觉得吧,他要么在看成人录像;要么呢,就是藏了充气娃娃。”
艾菲发过去一个怒火中烧的表情。
她收敛了些:“好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等等。”一份图片传了过来,文件很大,网络有些卡。
艾菲和苏米的相识十分意外。刚搬到这个社区时,业主委员会刚刚成立,业主代表组建了社区QQ群,开通了论坛,很有将天下促成一家的野心,艾菲看了暗暗发笑。这个高端楼盘位于离市中心不远的半岛,邕江到这里环抱了半圈,闹中取静,自有它的意思,比不得单位大杂院。果然刚开始的热劲一过,没有了家装之类实质性话题的支撑,QQ群和论坛很快冷落下去。只有几个做高端日化产品和营养品直销的。时不常发些类似于软广告的问候帖,大家不成不淡的,那些帖子便一脸谄相干挂在那里。艾菲退群之前。一个自称苏米的人加了她。
艾菲对苏米了解不多,看她的公开资料,要比艾菲小六岁,除此之外,便是空白。后来在谈话中得知。她是自由职业,随了作画的“男人”住在这里。“男人”,也不知道她指的是男友、丈夫,还是情人,这个称谓很笼统,外加原始,由别人说出来也许稍嫌粗犷,但由她说出,却像水银珠子一样动脱。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可爱。
图片文件终于传输到位,是幅画。
一袭珠光蓝绿的缎子,芯里托出来一个女体来,横躺着,向外斜侧着身子,脸却朝里偏去,微卷蓬松的长发披散开来,带着栗色的光泽,竟比缎子还要出彩。女人的脸向着的,是一个小露台,门窗敞着。南国初夏才会有的阳光,清泉流水一样逆着打在她象牙黄的肌肤上,亮处绷得瓷实,泛着水光一样的白亮,暗处是半透明的粉橙,散发着叵测的香。 画的调子很静,静得让人不安。那线条,那褶痕,那挥发出水雾的皮肤,都在告诉你,这不是死静,而是云雨之前的那一瞬,仿佛一把画框松开,无限的欲望就会活动起来。
要和模特有着怎样的关系,画家才能画出这样的画?他绝不能带着外人的冷静,否则感应不出这幽深处的叫喧。然而,他也绝不能将欲念释放出来,否则没有办法将这将燃未燃的状态恰到好处地锁定在画布上。
“我男人画的。”
“画的是你吗?”
“不是。是他的一个客户――他说是他的一个客户。”
二
艾菲在卧房里搜了一通,成人录像,没有;充气娃娃,也没有。她躺了下来,床是硬木床,垫了好几层褥子,还是硌的。抬眼望去,满架子的雕龙画凤,红木味充斥了一鼻子。
她希望自己的婚房是简洁通透的,结果呢,他选了顶层,却什么都往里堆,层层叠叠地码,像个空中花鸟市场。房子的全款是他出的,装修也是他盯的,如果她还咄咄逼人,总觉得心虚。纯粹的家庭主妇倒罢了,霸道还能显得出些娇嗔;她身为职业女性,是要警惕的。女人越是独立,特权就越少,然而在男人那里,还是不平等的,这也是悲哀。
白纱帘动了,二月的风吹了进来,还是生寒的,她闭上了眼。她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在南湖边,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们见面之前下了场雨,还好,到点止住了。南国开春,再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她穿着全棉针织开衫,脚上是尖头高跟鞋。他比她还高出了半个头,她尽量把步子迈得小一点,轻一点,像任何一个被恋爱软化下来的女人一样。她知道他们看起来很登对――至少那时候看起来是的。
他说起有一次手扭伤了,母亲帮他搓药酒,他诧异地发现,母亲的手竟然比他的还要光滑柔软。
“我看看你的。”他适时抓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是湿的。她像是站到了一片除草机刚推过的草地上,她闻到了青色流汁的气息。
连开局都是完美的,她想。初恋凶猛,她那颗少女的心,早在六七年前就死了,但还没死透,直到现在,她知道自己也还是只吃这一型的毒:高大,英俊,时不时会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你一搞文案的,应酬应该不多吧,我们单位多了,领导在外面玩得――那可真叫疯,不过玩归玩。一直也没见他说要撇下家里。”
他在事业单位,很好的学历和专业,加上领导器重,前程大好,没来由说这个,是在隐晦地和她提婚后协议么。她侧过头,路灯下,这个和她同岁的男人,脸上反射着均匀的光。她清楚,女人总会比男人老得快的,而眼前这张脸,在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还是经得起看的,那时候,如果她还站在他身边,会有多不堪。在她看来,结婚嘛,不过是结盟,在条件大于爱的婚姻里,所谓的门当户对,不过是当时双方刚好够得着,但在往后的日子里,惊涛骇浪何其多,万一自己的方块凹陷下去,对方的方块凸升上来,还能在一起走多远?
这么一想。她松开了手。
可现在抓起的,就是对的么?艾菲展开了自己空空的双手。上面都是恼人的金粉,从大红被套上“龙凤呈祥”的图样下来的。因为沾了汗液,她使劲拍,还是没法拍干净。
她忽然间泄了气。“龙凤呈祥”,她在心里苦笑一声。现在的他比她大六岁,光头,虚胖,略矮,一起出去,她总不好意思穿高跟鞋。不过就四十出头,他已经套上了白绸衫,更显得老气横秋,他却说古玩城不少人都这么穿,文化。
她婚前并不是一张白纸,而他也算得顾及她的感受,但当他凑过来,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战栗。他的皮肤已经被脂肪撑开,但并不腻滑,只是一味地死胖,那种触感让她想起医生的橡胶手套,看上去光滑,但却是防滑的,她后悔在想象里起了这个头,让接下来的感觉更糟,幸好,整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像妇科检查。
他们没有蜜月期,直接就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细水长流。日子像不成不淡的流食,不过是填饱肚子罢了。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冷淡,在一起的时候有了顾忌,话就更少了;没话头,更显尴尬。
“艳福不浅嘛!”
“嚯――你赚了!”
他的朋友聚会,起初她会去。觥筹交错之后。他那些朋友会当着她的面跟他开这类玩笑。他并不接话,沉默下去。她更不好接什么。朋友们见两人这样,也觉得没了意思。类似的冷场多了。他圈子的聚会,她就渐去渐少了。而他再也没有邀她。
她便明白:她觉得自己是委身了,但,他未必就认为她是下嫁。
三
艾菲第一次来到如意坊的门口。苏米说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现在局面对她已是大不利,横竖先扳回一局。
如意坊位于南宁市东边的青秀山山脚。是一个大型的仿古建筑群,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这么个古玩城,连带里面的东西,也都是虚虚实实的。
他原先在唐山路的园湖花鸟市场有间店,卖杂件的,十年前碰上拆迁,转到了这里。他们这一行,就是要熬,碰上突发状况,小件还能搬走,大件只能甩卖。这事说起来他还愤愤然:“有套铁木几椅,几上有个小凹口,不碍事的,就那么放着,迟早能卖出合适的价钱,碰上拆迁,你说有什么办法,便宜那对年轻人了,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铁木!”现在,他主营红木家具了。原木从东南亚进口,转道广东工厂代加工,再运到这里。开业好几年了,还没在南宁发过一单市。因为靠近原产地,北边的买家都兴跑到南边来看货,这里只是成本低廉的展示平台,货最后还是往北走,转了好几道,价格最高可以翻到十几倍,现在红木价格回落,没那么好的时候了,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是多赚一点少赚一点罢了。除了红木,店里也会捎带些越南黄花梨,含糊着充海南黄花梨卖,还有一些从乡下半哄半骗搜到的古物、旧物――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生意人。
店里也没甚新奇,红木家具展品摆着,仿古桌椅居多,乍一看是一个豪华的中式饭厅。手搭在那些木器上,潮的,滑不过去。厅里看不到人,丝丝的辣气,呛得艾菲一阵咳嗽。靠里墙的两个人站了起来,他,还有一个女人。两人原来就着一张刷得发白的小圆木桌吃饭。女人也是三十多岁,像只硕大的肉粽,被白脂撑得滚圆。他曾跟她说。有个在他这里干了十几年的老店员,应该就是她了。 “你怎么来了?”他嘴边一抹没擦干净的油。
肉粽嘴角一抿。
她忍不住给自己争口气:“我在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看看……老公。”南边的女人是这么叫,但她极少这么说,她的调子也不似她们般娇嗲,尤其在这个当口上,听起来像咬着发泡胶。
“我去拿碗筷。”肉粽站起身,她的声音是粘糯的。一股微弱的气流,随了她的动作,向艾菲挥发过来,艾菲辨出来了,那不是生米浆,而是熟米哈出的气味。小时候,在父母的工厂,那一栋刷了馒头色的食堂里,每到吃饭时间,女工们交错地搬动白铝皮蒸笼屉,在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中,这一股气味,就会像太阳地里的棉花般膨开来。
肉粽又说:“不过,只有一次性的碗筷了。”
艾菲听她在“一次性”上压了重音,便扫了一眼,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家常的,成对的,已经半旧了。艾菲正对着她坐了下来,说:“不用,我吃过了才来的。”
桌上的菜一荤一素。清炒空心菜和酸椒肉片。艾菲想这员工真是,明明自己老板不吃辣,还偏炒这个。反正刚才她对自己也没善意,艾菲给她来了个小小的回敬:“你吃辣的?”
“以前不吃,”肉粽从酸椒里抖出一张肉片,摁到白饭里,扒了一大口,“不过,这两年也学着吃一点了。”
怪不得开业两年还没在本地发过一单市,原来是他找了这么个不灵光的女店员。艾菲正想着,肉粽已经快手把酸椒肉片推到他面前。艾菲看不见他的表情,感觉他只是稍作停顿,便伸出筷子将酸椒拨到碗里,三下五除二,盘子便空了。
艾菲倒吸了一口凉气。
早饭他们是不做的,外面遍地是米粉店;午饭他在店里吃,她在单位食堂解决;只有晚饭,两人才会凑到一起,面对面地吃。他看店,回得晚,饭一般都是她做。她做的菜都是偏于清淡的,每每端上桌,他什么都不说,端起碗,低下头,也就默默地吃了。她和他认识了一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半年的饭,竟然不知道他吃辣,而且还那么能吃,这个男人心里的弯弯道道,该会是有多少?
等等,她自己也没问过他。
四
憋了许久的冻雨终于痛快下来了,密密地敲在玻璃上,渐渐地连成一片,从室内看出去,是一大片在路灯里烂糊了的光景。小区附近一家连锁桂林米粉店里,已经过了用餐的高峰期,艾菲吃完后,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她没带伞,只能在店里干坐。
店门是随手关的,在封闭的空间里,一股人工化合味,唐突地窜了出来。这味道的气息很模糊。但只要你往人潮中一站,它的重复率却是最高的,到最后,这模糊倒变成了一种清晰的印象。离艾菲不远处,是两个穿着合体制服的女孩,看样子是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这一股街香,应该是她们的。
那两人吃完后,各拿起了伞,其中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锥子脸看见艾菲,朝她笑了笑。她记忆里不曾有过这张脸,但也笑着回应了。策划部给公司企业做活动多了去了,打过照面却没留下印象的人总是有的。没想到锥子脸走了过来,朝她递出了伞:
“给你,我和同事合撑一把就好。”
艾菲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盯着她夸张的紫苏红嘴唇。
锥子脸又说:“半岛名园,我接待过你。”
艾菲一看她伞上的标识,明白了。他们小区是大盘,到艾菲他们这一期,也还是二期,设在小区门口的售楼部一直没撤,这两人白领样的工作服,可不就是他们小区售楼部的。大半年前,她只是和他去看了一次户型,房子就这么定下来了,过程这么潦草,对周边的人印象不深也就不足为奇了。
隔了一天,雨稍稍收了收,但还没有停的迹象。昨晚撑回来的那把伞,艾菲搁在了玄关处。从洗漱起,她就一直叨叨着提醒自己要去还伞。临出门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伞被他拿走了。
小区售楼部还没什么顾客,她推门进去,地上好多湿鞋印子,售楼小姐们三三两两在收拾,有两个甩开了手脚,把过期宣传条幅胡乱卷成一团蹭地。那两人也看到了她,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她赶紧摆手:“我来道谢的,昨天拿了你们一位同事的伞……”
其中一个说:“宁宁,你找宁宁!”艾菲认出来了,是昨晚和锥子脸在一起的女孩。那女孩说:“没事。你留着吧,宁宁今天请假了。”
临出门的时候,艾菲瞥见旁边的海报上用粗体字写着:“送二十平方米大露台,最后十二套,半岛名园三期典藏之作”。所有弯弯道道都省了,红底白字。直奔主题。都说捂盘捂盘,这些个奸商。她一直想要一套带露台的房子,大半年前和他一起来看房的时候,就有一套,她跟他说了,后面的事是他操持的,没想到一来二去,竟也没拿下来。
就在这天晚上,艾菲在那支紫苏口红上发现了一道蹭口。
那支口红早就过期了,是她数年前在百货大楼买的。当时她在手背上试颜色,专柜小姐正向着前方出神。她顺着望去,是对面楼上的LED,画面上,中方和东盟十国政要正将来自各国的吉祥之水注入连通器,最后水流托起会徽球――那是第一届中国东盟博览会开幕式。
艾菲哎了好几声,她才回神。反复强调这季主打的口红有着如何难得的百分之二十五纯天然紫苏精华。紫苏叶面正面青绿,背面紫红,南宁人习惯用来炒螺,或是切丝了拌到生榨米粉里吃,是街头巷尾滥生的一种香料,可现在,它们像花束一样被攒到一起。印到浅灰的宣传页面上,奢靡的留白烘托着,像极了稀世仙草。手背上那道珠光紫红让艾菲合意,天不天然,她是不关心的,她压根没想在自己唇上用那么夸张的颜色。她将它带回来,放在梳妆台上,和其他几支同样没用过的口红竖成一排。旁边随意横着的,是她日常用的两支无色唇膏,绿茶味的和薄荷味的。
现在口红上那枚小小的阴影,就像整齐床单上留下的一道褶痕,平静水面下潜伏的一团水草。
她看了看他。他正背对着她,手里握着白棉布,蹲着,他眼前是足足占掉一堵墙的杂木衣橱。他的眼镜几乎要磕到板上了。平日他一高兴,就会逐一叨叨家里各式家具的材质、买入价及现市价,除了这衣橱。一个过得不算差的家具商。家里最大的木制家具竟然是叫不上名的杂木,听起来够讽刺的。不过艾菲细一想,这想法倒是自嘲居多,毕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自己选的。 他就这么一道道地拭擦,从左到右。自上而下。抹过的木板上,水雾很快又凝结起来。他还是擦,近来他似乎爱上了这项徒劳无功的家务。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没了开口的必要。
五
艾菲伸出十指,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水流的冰凉让她发麻的指尖恢复了知觉。傍晚她带回来一斤本地牛角椒,和肥厚清甜的灯笼椒不同。它们狡黠的干瘪下,全是密密麻麻的籽实。她被辣了个正着。
当初在可选的人里,他不过是一支下下签罢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安全系数是最高的。和她的前几任上上签相比,他鲜有可以产生变量的条件。婚姻这件事,很难有经验可循。别人婚姻里那些贴身琐碎,他们不会告诉你。即便说了,那也是挑拣着说的,未必就是全情。她无从知道别人私下如何,反正她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选择婚姻,想法已经和二十多岁时大不同了,爱不爱倒是其次,安定才是第一位的,这个年纪了,谁还想着要折腾。因为艾菲没把他当回事。一直以来对他也就没怎么上心。
现在这股莫须有的气息,倒让她重新掂量起他的分量来。如果说婚姻里另一方是对手,说不定,说不定这是一个被她看轻了的对手。这个男人要是搁外边,摊开了看条件,年纪是不成问题的,房子、车子、存款、所谓的事业,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她止不住往下想,如果不是已经找上了她,他想在年过三十的未婚女人里找,可以找到不错的;甚至,想要找个更年轻的,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甚至开始相信女同事们在婚礼上的那些客套话了。
他回来后应该闻到了饭桌上多出的内容,但没有反应,只是习惯性地放了包,坐到餐桌前。那盘牛角椒就摆在他面前,可他的筷子左躲右闪,愣是下不去。艾菲后来明白了,不是他没有回应,而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趁着他咀嚼的间隙,她飞快夹起了椒片,铺到他的白饭上。她只听到他上下齿似咬到小石砾般“咯”的一声,之后,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就着饭扒了一口,囫囵吞下去了。这个卡就这么过去了。
看着空空的盘底,她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家庭主妇样的满足,但很快被苏米泼了冷水:
“你这是活脱脱的捡漏心理。”
“捡漏一字让艾菲觉得刺眼。她转念一想。无所求的交往也不见得什么都好,没了顾忌。基本的客套也就没了,而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靠的就是那一层纸。
“就算没有,你还不是像以前一样,不把他当回事。”
艾菲忍不住要杀杀苏米的气焰:“你说过,你男人接的那些活……”
对话框空了有两三分钟,才跳过来一句:“他回来了,再聊。”
苏米的反应让艾菲哑然失笑,人所谓的聪明,还不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等到用到自己身上时,全都变成了哑炮。
六
苏米的话经过一夜的发酵,在艾菲这里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化合。第二天她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一个人对着雾化玻璃窗,心里挂着的。也还是这单事。
艾菲回顾起和这个女孩的交往,她有时候尖刻得令人生厌,不是她说得不对,恰恰是她的话像绣花针一样,扎到了你心口的痒痒肉上。过眼的字句很容易就放过了,但人心的东西总没办法自欺欺人地屏蔽,这过后的弦音,倒比初听时更心惊。艾菲想自己只是想找个人碎碎念,而苏米竟然能一个劲地往死理上磕,说不定真的把她当成了朋友。或许这样的人是要珍惜的,她想。
单位里房产博览会的事进行得并不顺。案子递交上去有一个星期了,主任还没动静。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个戴着硕大黑框眼镜的小姑娘把案子送回来了。
“主任签了?”
小姑娘摇摇头:“主任休年假去了,刚走,他说。博览会的事由您来全权操持……”她一字一顿地背,每停顿一次就像打了一个小小的嗝。
艾菲在心里“嚯”了一声。她把博览会的时间定在五月,审批这个环节就不可能无时限地拖延。案子一旦过审,还得交由业务部门去跑,根据客户们的意向做修正,再拿出具体的执行案……所有这些,都需要预计好实打实的时间。主任一跑,案子变成了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项目。要在平时,他拉上她做垫背也就罢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他做起了甩手掌柜,她倒是没料到的。这下,该是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呵。
但她还是生吞下去了,接了个地产金主托付的画展,从策划到执行,走得都算顺,只是画家有点磕。开幕式他迟到了七八分钟,之后各种小碴不断。纸媒和网媒的记者拿了通稿和车马费就散了,电视台的要采访图像啊,光是背景,他就纠结半天,之后是光线,没完没了。大小名气的画家她见过,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何况还没什么名气。
好说歹说。画家总算站到他并不满意的光线下,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他的脸还绷着――谁管他呢,她是要看人脸色,但不是他的;电视台那个小编导和摄像也老大不高兴,这不是在质疑他们的专业度么――看样子完事还要加倍打点。艾菲抱着手站在边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动执行,要的就是这个架势。
没曾想一开机,他竟换了个人,在他嫌弃的光线里声情并茂。她在心里冷笑一声,看吧,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画家四十多岁,扫肩长发,松果一样柴的脸,高颧骨,深眼窝,眼光精炼,背有点弯――也许是因为太瘦。现在的男色,要么是花样美男,要么是型男大叔,这一款实在排不上号,但也不能说丑,要是刚才他没给她添那么多麻烦,他在她这里还可以勉强归到个性那一类。
至于他的画,她看不出门道。这会所本来就不对外开放,画展也是,人不多,开幕式结束后,那些还没走的。几乎都奔博古架去了。
乍一看,人和画都不怎么样,也不知道那女金主是怎么捧上他的。那对赞助画展的老夫少妻,男的六十开外,名下有两家地产公司,他在开幕式上也就一晃,活动头尾其实还是女的在跟,她才是关键人。你不是想造势吗?画评早就找人写好了,业界一拨人到场就行,各媒体的关节已经打通,传播效果是可控的……搞定这一单,女的高兴了吹吹枕边风让男的入场,五月的房博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