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潮[幽梦影]的跟帖
初识《幽梦影》之一鳞半爪是在一本闲来翻翻的杂志上,其中有云:“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读来不觉拍案。但有几句妙语警句的古籍实在很多,所以并未急于去搜寻。去年夏天,刚刚走出高中校门的儿子在半价书店淘来一本古色古香的小册子,就是张潮的《幽梦影》。稍作浏览,珠玑满纸。决心静下心来,一读为快。我把它作为床头之书,每晚慢慢地品读,静静地思考,感受作品的哲思与奇趣,也感受作者的闲情与逸致。 此书形式有趣。这本随笔小品,共209篇,每篇多则百余字,极少的几篇长些,也没有超过千字;少则10余字,以“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之类的短章居多,类似现今的短信、段子。所奇者,每篇后都有同道文友评议,相映成趣。就像是张潮开了一个文化沙龙,每次都是他作中心发言,满座宾朋再发表意见。又像是张潮是斑竹或楼主,他每有所论,跟帖者踊跃。我用了一天的时间,把这个文化沙龙的人一一列出,竟有132人。经常对张潮所论发表精短点评的10余人,发言最多的为张竹坡,共81次,其次为江含徽,发言49次。余者参与讨论一至几十次不等,其中有僧人6人。有意思的是并非发言多的高见多,相反倒是许多只出场1次的人往往口出妙语。如,张潮说:“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有个叫谢海翁的发言说:“物有言之极俗,而实可爱者,阿堵物(钱)也。”谢只发言1次,但此论对得上张潮所言,不像其他多论者所言与张潮识见相距太远。曾经礼佛南海观世音,在普陀山上看到彩旗之上遍书“自在人生,慈悲情怀”,颇为动心。张潮号心斋居士,几近方外之人。所以他清静地读书,优雅地生活,每有所悟,又能与人分享,感受思想碰出火花、情趣互为愉悦的快乐。 既然弄得像个论坛,就能激发人的思考,吸引人参与其中的兴趣。看张潮妙语,每有心得,见他们所见与自己不同,必定也想参与其中,以凑其趣。如第134篇:“五色有太过,有不及,惟黑与白无太过。(五色为青、赤、黄、白、黑,是古人对所有颜色的概括,要么太过鲜艳,要么太过暗淡,与人的本性不符,容易使人陷入对感官欲望的追逐,无法看到人生的意义,无法领悟万物运行的道。黑白是黑夜和白天的颜色,是自然存在的最基本颜色,与自然运行相符,不会损害人的本性)杜茶村曰:君独不闻唐有李太白乎?江含徽曰:又不闻玄之又玄乎?尤悔庵曰:知此道者,其惟弈乎?”编者又加“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我想到的却是罗大佑《现象七十二变》中的一句歌词:“彩色的电视变得更加花哨,能辨别黑白的人越来越少。” 所言多雅趣。从中可看到作者对自然的欣赏,对生活的热爱,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湖则意溢于湖,追求高雅的志趣,飘逸的气态。他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这些都是寻常之声,又有谁能静静地去欣赏呢?他说:“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这就是在画国画了。对春夏秋冬的风雨他亦有别样感悟,其一说:“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其二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其三说:“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其雅趣所在,离不开琴、棋、书、画、诗、酒、花,当然还有美人。他说:“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又说:“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观;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我想正是因为他能欣赏世间美好之物,所以,有那么多的人欣赏他。 所思多童趣。有趣的人必定有童心,所以叫童趣。童趣在于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又能天马行空地驰骋想象。他想:“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反庄子梦蝶之意趣,是说人无异于腥膻臭腐吗?他说:“唐、虞之际,音乐可感鸟兽。若后世之鸟兽,恐未必然。”史传上古时的音乐能使“凤凰来仪,百兽率舞”,张潮当时可能感受到人离大自然越来越远,自然创造不出鸟兽可感的音乐,他如何知道后世的人要将鸟兽赶尽杀绝呢?他倾慕古代才子佳人,总想自己前世在春秋时结识西施否?在晋代看过被称为玉人的卫�否?在东晋义熙年间,与陶渊明一起醉过没有?在天宝年间曾一睹杨贵妃的光彩没有?在宋代曾一晤东坡否?尤其他说有的姓雅,有的姓俗,如华、柳、云、苏、乔,皆极有风韵;而毛、赖、焦、牛,则看着碍眼而听着也难受。真是童言无忌。记得小时村人说某人某事不堪,就说其乌焦巴弓,此正百家姓中一句,即村妇雅童,听之也觉不雅。 最难有闲趣。我有望文生义的习惯,认为“忙”是心亡的意思。一个人碌碌于功名富贵,或疲于各种杂务应酬,心智必定疲惫而不能感知生活中的意趣。闲字有一异体是门中一个月字,你说是房中日月长也好,你说是窗前明月光也好,都有优游、静谧的旨趣在其中。异体字整理成木头呆在房中,那位汉字专家可能就只知天下最苦是闲人的俗话罢。《幽梦影》是部闲书,首先它是闲暇之时,静静地读书,静静地思考的产物。其次它是平时所感所悟慢慢积累起来的。他说一句话,就有那么多人来谈论,就算他不是平时开文化沙龙来收集大家的意见,一百多人传读一遍,再写下自己的见识,也是要经过漫长时间的。与其说他们是在写作,不如说他们是在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其三是作者是乐于闲的。他认为“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他对闲之趣有独特体味,叫做“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由此,我想到一位哲学家所说:“我们所说和所做的绝大部分事情是不必要的,一个人如果取消它们,他将有更多的闲暇和较少的不适。” 张潮甚至认为:“清闲可以当寿考。”他的那个文化沙龙的一位叫曾青藜的成员就找来一首诗,当作这句话的注脚,诗云:“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最后说一下在读此书的另外一种趣味,可以说是意外之趣吧。我读古籍都要购置两种以上版本,经过比较找到适合自己注本。考虑到儿子买的这本书是半价书,怕错过更好的,就从网上购置了另一个版本,自然译注者也不同。说实话,儿子买的远方出版社的本子,注者叫李捷,他也像其中跟帖的人一样,讲出自己的见解,但他这个见解是从作者的文化背景、时代境遇去讲的,真正做到了锦上添花,意趣深远,深合我意。而新购的这本价格贵了一倍,印刷装饰也更为精美的《幽梦影》,其注者往往不能体会作者的意趣。如其对“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一节所作的点评说:“此处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实乃无聊之忧,心忧才子佳人命薄更是胸无大志的表现。”就好像“文革”期间北京大学的工农兵学员编《论语批注》似的,评出来的东西总是大煞风景。虽然此书字面上读起来没有什么障碍,但毕竟是古人写的,要得其意蕴,注者不说要有作者一样的襟怀,但必须体悟作者的苦心。前面读《幽梦影》第68篇:“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方为万世宏功。”原不很以为然。经过这番对比,深以为然。孔子的主要作品是编注经典,朱熹被称为儒家经典的集大成者。传承文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创造。如果传承得不好,就成了误导。这种事情好像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张潮说:“镜不幸而遇嫫母(丑妇),石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能之事。” 《幽梦影》是一部趣书,人人读之可得其中之趣,与跟帖之人意趣往往是不同的。 责任编辑 陈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