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_宝贝--周国平
宝贝,宝贝
周国平
宝贝,宝贝,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这个词一直叠着在我的心中回响,如同一个最温柔也最深沉的旋律。女儿是我的宝贝。小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天下的父母哪个不心醉神迷,谛视着婴儿花朵一样的脸蛋,满腔的骨肉之爱无以表达,一声声呼唤宝贝,千言万语尽在其中。和女儿一起度过的时光,使我生命中的宝贝。养育小生命是人生最宝贵的经历之一,其中有多少惊喜和欢笑,多少感悟和思考,给我的心灵仓库增添了多少无价的珍宝。
是爱本能的支配
我也许命中该做父亲,比做别的什么都心甘情愿,绝对不会厌烦。我想不出,在人生中,还有什么事必养儿育女更有吸引力,更能使人身不由己地沉醉其中。我得妻子常说,没见过我这么痴情的爸爸。周围的朋友,看见我这么陶醉的党爸爸,有的称赞我是伟大的父亲,有的惋惜我丧失了革命斗志。我心里明白,伟大根本扯不上,我是受本能的支配,恰恰证明我平反。至于丧失了斗志,我不在乎,倘若一种斗志会被生命自身的力量瓦解,恰恰证明它没多大价值。
性是大自然最奇妙的发明之一。在没有做父母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大自然的深意,以为它只是男女之欢。其实,快乐的本能使浅层次的,背后潜藏着深层次的繁衍本能。有了孩子,这个本能以巨大的威力突然苏醒了,一下子把我们变成了忘我舔犊的傻爸傻妈。爱孩子是本能,但不止于本能。无论第几次做父亲,新生命的到来永远使我赶
到神秘。一个新生命的形成,大自然不知交织着多少离奇的故事。
我的女儿,你原来完全可能不来找我,却偏偏来了,选中我做你的父亲,这是何等的信任。如果有轮回,天下人家如恒河之沙,你这一个灵魂偏偏投胎到了我的家里,这是何等的姻缘。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女儿出生后,她成了我日记中的主角。这很自然,因为她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主角。我情不自禁地记下她的一点一滴的表现,如同一个藏宝迷搜集一颗又一颗的珍宝,简直到了贪婪的地步。尤其从她咿呀学语开始,我记录的格外辛勤。语言能力的每一点进步,逐渐增多的有趣表达,她的奇思妙想和惊人之言,我只要听到,就赶紧记下来,生怕流失。这当然是需要一点儿毅力的。因为养育孩子既是最快乐的,也是最劳累的。这种劳累往往使人麻木怠惰,失去记录的雅兴和余力。不过,我是欲罢不能。我清楚地意识到,孩子年幼的这一段时光,生命初期的奇妙景象,对于我来说是那么宝贵的财富,而这段时光是那样稍纵即逝,这笔财富是那样容易丢失。上天赐予了我这么好的运气,我可决不辜负。此时此刻,这就是我的事业和使命,其余的一切必须让路。
当我现在重读和整理这些记录时,我发现,在女儿二至五岁的四年里,记得精彩段子最多,以后就大为减少了。我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她后来退步了,而是显示了一种规律性的现象。二至五岁正是幼儿期,心智的各个要素,包括感觉、认知、语言、想象,如同刚破土的嫩苗,开始蓬勃生长,一方面,这些要素尚未分化,浑然一体,相得益彰;另一方面,又尚未被成人世界的概念思维和功利计算所同化,
清晰如初。人们对于幼儿绘画赞美有加,其实,幼儿语言毫不逊色,同样富有独创性。这是原生态的精神现象,奇妙无比,在生命的以后阶段决不可能在重现。打一个未必恰当的比方,犹如中国的先秦文化和古希腊文化不可能重现一样。长大以后,在较好的情形下,心智的某一要素得到良好的发展,成为某一领域的能者。在最好的情形下,心智保持纯真的品质和得到全面的发展,那就是天才了。
比如说吧,生命早期的精彩纷呈对于做父母的时宝贵财富,那么对于孩子自己就更是如此了。但是,孩子身在其中,浑然无知,尚不懂得的年纪,它们早已失散在时光中了。为了孩子保住这一份财富,这只是父母的责任。在女儿做记录时,我经常想,她长大以后,有一天,我把这一份记录交到她的手上,她会多么欣喜啊。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天下父母能给孩子的礼物,不可能有比这更贵重的了。
不想“施展宏图”
现在有一些父亲或是母亲以自己的孩子为题材写书,写的是他们很特别的育儿经历。他们有宏大的目标和周密的计划,从零岁开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孩子培育成天才,终于送进了哈佛或是牛津。在我这本书里,没有一丁点这样的东西。事实上,我也不是这种目光远大、心思缜密的家长。对于我的女儿,我只希望她健康、快乐的成长,丝毫不想在她的身上施展我的宏图。
从一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最能看出这个人的人生态度。那种逼迫孩子参加各种竞争的家长,自己的生活往往也急功进利。相反,一个淡薄名利的人,必定也愿意孩子顺应天性愉快的成长。我由此获得
了一个依据,去分析貌似违背这个规律的现象。譬如说,我基本可以断定,一个自己无为却逼迫孩子大有作为的人,他的无为其实是无能和不得志;一个自己拼命奋斗却让孩子自由成长的人,他的拼命多少是出于无奈。这两种人都想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的未遂愿望,但愿望的性质恰好相反。
家庭的教育是人的一生教育的起点和基础,具有学校教育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在这个意思上,我也认为好父母胜过好老师。不过,什么事好父母,人们的观念截然不同。我自认为是一个好父亲,理由仅仅在于,当女儿幼小的时候,我是她的一个好玩伴,随着她逐渐长大,我在争取成为她的一个好朋友。我一向认为,做孩子的朋友,乃是作父母的最高境界。至于我们之间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还真分不清楚,我只能说,我从她那里学到的,绝不比她从我这学到的少。做人和教人在根本上是一致的。我在人生中最看重的东西,也就是我在教育上最想让孩子得到的东西。进一个名牌学校,某一个赚钱职业,这种东西怎么有资格成为人生的目标。我的期望比这高得多,就是她成为一个善良、丰富、富贵的人。
如此看来,这是一本很普通的书了。的确很普通,但凡作父母的,只要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会写字,谁都可以写这样一本书。然而,它并不因此就没有了价值,相反,也许这正是它的价值所在。世上已经有太多的书,讲述各种伟大的真理、精彩故事、成功的楷模,我无意加入其列。我只想叙述平凡生活的一个珍贵的片段。人们大约不会认为这只是一本谈育儿的书吧。但愿在读了这本书以后,又更多的人
相信,伟大、精彩、成功都不算什么,只有把平凡的生活真正过的好,人生才是圆满。世代交替,生命繁衍,人类生活的基本内核原本就是平凡的。一切的不平凡,最后都要回归平凡的,都要按照对人类平凡生活的功过确定其价值。即使在伟人的生平中,最能打动我们的也不果是丰功伟绩,而是那些在平凡生活中显露了真实人性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恰恰是人人都拥有的。遗憾的是,在今天的世界上,人们惶惶追求貌似不平凡的东西,懂得珍惜和品位平凡生活的人何其少。
最后,我要对我女儿说几句话。宝贝,我要你记住,你是一个普通女孩。我之所以要写你,不是因为你多特别,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在写你的这本书出版以后,你也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会因为这本书出版而变得特别。当然,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与别的爱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我写这本书,不时因为我是作家,也不一定写这本书,只因为我是你的爸爸。这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它所爱的女儿写的一本书。一个普通的父亲,爱他的一个普通的女儿,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全部理由。爱,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在这本书里,我只写了你从出生到刚上小学的事情。宝贝,你还记得吧,我们有一个约定,往后的事情,将来由你自己来写。爸爸的想法是,将来你不一定要写书,写不写书不重要,爸爸从来没有想把你培养成一个作家,只希望你成为一个珍惜自己的人。读了这本书,如果你不但为其中写你幼小时的事开心一笑,而且领略到了记录生活的魅力,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我会非常高兴的。你将慢慢体会到,一个认真写日记的人,生活的时候是更用心、更敏锐、更有自己的眼光的,他从生活中获取
得更多,更是生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