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人生的诗意言说_徐渭_墨葡萄_意象解析
诗人诗作SHI REN SHI
ZUO
失意人生的诗意言说
———徐渭“墨葡萄”意象解析
黄敦兵
徐渭(1521-1593)的《题墨葡萄》诗,是他晚年的扛鼎之作,也是明诗中带有老辣风格的名作。可惜清人沈德潜汇编《明诗别裁集》时,并没有给予这首诗以适当的位置,事实上沈氏的这个集子也就只选录了徐渭《怀陈将军同甫》一首诗。明清之际的启蒙思想家王夫之(1619-1692,学者称船山先生)说:“文长绝技,尤在歌行,袁中郎欲效之不得也。”(《明诗评选》)他在评选明诗
时不选《题墨葡萄》诗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题画诗似乎并不是他考察的重点。但船山在评论诗人其他诗时,屡言徐渭有“安详包孕”的“古人手笔”,在评徐渭《严先生祠》诗时,还说是“道性之情”、“言性之情”之诗,是尽释人情、大显人性之光辉的佳作。笔者觉得这个评价似可用在徐渭“墨葡萄”意象的解析上。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此诗谱写了徐渭本人所遭际的
人生命运之歌,宣示了真性情;在他所作的墨葡萄,寄寓着生命之思,深涵明珠投暗,怀才不遇,特立独行以傲啸天下的感慨。
徐渭《题墨葡萄》诗云:半生落魄己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渭自画自题,一方面传承了自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画互释的传统。
徐
渭自己曾说:“吾书第一,诗的傲姿,都在生活潦倒困顿和“恨无知音赏”中消褪它的色彩,钝去它的锋芒,直到……直到岁月的年轮推扩,推扩到不知不觉而转眼“已成翁”。
壮志未酬兮身先老! 徐渭的老境更为凄然。当他站成书斋中默然独立,黯然神伤的“思想者”的时候,他只能是“晚风”中一道长啸不已的风景。晚风吹过,拂起他银色的长髯,摆动着他破敝的衣衫,也扰动了他清癯身躯中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如何让那沉闷郁结的心气释放? 唯有对风而歌。如果不能具象化之而为词,不能吐之而为言,对晚风而长啸之余,所留之途究竟有几多? 唯有青藤写意。
当年,魏晋名士陶渊明(365-427)曾赋《归去来兮辞》,抒写愤懑,傲啸当途,向往一种新的生活世界:“倚南窗以寄傲,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徐文长只能“独立书斋啸晚风”,在“半生落魄”后站成长“啸”与傲岸的意象,独对晚窗而长嘶其心中之不平。
古人以“气”论人,以“气”论文。在一气相通这一层面而言,的确可以说是追索所谓的“文如其人”的境界。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南宋诗人陆游《蟠龙瀑布》诗云:“退之亦隘人,强言不平鸣。”即指此而论。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黄宗羲,在他晚年的文艺美学思想中亦
主张以“气”论文兼论人。黄宗羲说他弟弟泽望为人是“劲直而不能屈己,清刚而不能善世,介特寡徒”,是古之所谓的“隘人”,故“隘则胸不容物,并不能自容,其以孤愤绝人,彷徨痛哭于山颠水滋之际,此耿耿者终不能下,至于鼓胀而卒”。(《缩斋文集序》)所以黄宗会所为诗文,“高厉遐清”,多“惊世骇俗之言”,是“天地之阳气”之所汇聚。徐渭与韩愈是遥相呼应于前,黄宗会又与二位诗哲唱和于后。
徐渭的一生,是“蹈死狱,负奇穷”的一生。他出生后仅满百日就成了孤儿,以后是科举征途漫漫,屡试不售,终于不得不“与科举长别”;他曾一度精神失常,多次自杀未遂,随后因误杀妻子而入狱七年。他一生潦倒,居无定所。当无所可用,唯有“放浪曲蘖,恣情山水”。值生活困窘,他“忍饥月下独徘徊”。当历经劫难,在“混混无穷处,茫茫不可知”的处境中,他将自己的才气封锁起来,在“一间东倒西歪屋,几个南腔北调人”中寻求淡定。他以一个被世人指为“才士不驯”的身份,抒写了“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留下了“真性情”———一种不平之鸣! 一种孤寂之叹!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徐渭诗时说:“其诗欲出入李白、李贺之间,而才高识僻,流为魔趣。选言失雅,纤佻居多。譬之急管幺弦,凄清幽渺,足以感荡心灵,而揆以中声,
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四》本传)不过并未明言他的诗画互释的妙处。
另一方面也说明,身兼画家的诗人,不能“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这就打上了友道缺失的深深遗憾,铸成了友情缺位的永久孤独。古人云:“愤怒出诗人。”诗人是以诗为歌,某种意义上又可以说是在以诗当哭。诗人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其实,所谓的“诗穷而后工”,应该是饱经风霜的诗人,话及生命沧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时,才“啸”出的惊人之语。
于是,在徐渭此诗才真正显露出诗道性情,诗展史实,诗蕴人事的情致。袁宏道说:“文长既不得志于有司……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徐文长传》)
人生的晚景是凄凉的。凄凉的晚景如果再加上知音渐稀而至于无,那必然是更其凄清的。
于是,凄凄惨惨戚戚……徐渭的遭遇是凄惨的。他的凄惨首先在于他的“半生落魄”。年少时的湍飞逸兴,独好弹琴、击剑、骑射的冲天豪气,曾经“指点江山”的英气,曾经“激扬文字”的诗情,曾经屡败倭寇的奇功,都渐渐消散在科举场屋的屡败屡试中。屡败屡试,又屡试屡败,一切慷慨悲歌,一切睥睨王侯、轻视权贵
终为别调。”他应考乡试时的提学副使薛应旂批示说他“句句鬼语,李长吉之流也”(陶望龄《徐文长传》),恰好说明他的这种不平之气暗含的情感冲击。正是因为徐渭心中有“磊落不平之气”,郁结于胸,却“才高识僻,流为魔趣”。凭栏而望,满目萧然,其“凄清幽渺”之情何以发之? ……唯有枯藤明志乎? 唯有诗以当歌乎?
于是他浓墨如泼,劲笔如游龙,一幅大写意的诗画双绝,顷刻间已然呈现在素纸间。
画中老藤错落低垂,浓墨块旋就的大颗葡萄倒挂枝头,在茂叶的映衬下,疏放伸展。这就是他心中的青藤,这就是作为“青藤道士”的他的青藤!他的青藤是生花的枯藤。不仅生花,还以它磅礴的精神,凝聚为饱满的硕果,结晶出晶莹剔透的墨葡萄———他的“明珠”,他的才华,他的萧散精神,他的自由追寻……“正如麋鹿困樊笼,终想长林悦丰草”(《题内兄家所藏画鹿一篇》)。他默思一下,笔走偏锋,一气呵成,墨葡萄旁边就配上了两行攲斜的草书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道家有言:善用人者无弃人,善救物者无弃物。“明珠”而被迫“闲抛闲掷”,是“无材可去补苍天”么? 抑或是“恨无知音赏”? 能识“明珠”的慧眼
哪里去了? 徐渭二十岁才考取秀才,然后却八次乡试都连蹇不遇,“不得志于有司”。于是,他愤慨于“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的庸陋世情,他对“文章自古无凭据,唯愿朱衣暗点头”(《女状元》)的黑暗官场更是痛斥不己。他曾“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在身为浙闽总督胡宗宪幕客期间,多次策划抗倭方略。惜乎胡氏获罪,他亦发狂。书生谈兵只成空。
在这首饱醮辛酸之泪写成的题画诗中,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不平与孤寂中的徐渭又是矛盾的———
他在不平中寻取淡定,自称“天池道人”、“青藤道士”。可是,道人的逍遥只在枯藤的老境中酝酿,点点滴滴,所见皆为人间血痕。于是明眼人可见:他似乎是在淡定中不平,在不平中追索淡定。
他在这种“悖反”的境遇中徘徊复徘徊。
他在孤寂中寻找知音,除了“一间东倒西歪屋,几个南腔北调人”外,他唯有“独立书斋啸晚风”,以真性情写就的“笔底明珠”,却因无人赏识而“无处卖”,只能“闲抛闲掷”在岁月的风沙中。不情愿的孤寂,其实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被无情地尘封沙埋造成的结果。“几日渐看春色暮,经年犹在客途中。”(《二月十三日自顺昌返城复过延平宿剑潭》)他似乎一直只是一个人在人生旅途中独行。游子的无着,在
一生失意的诗人心中渐渐定格。
他的狂吟独啸,成就了诗史中一道永远的痛楚。
他的“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徐渭《题自书一枝堂帖》)之论,注定了他的高蹈独行,注定了他的解人迟至。我们也确实看到,他的高旷耸立,脱俗不凡,真正是知音难觅,识者实稀。
徐渭死后二十年,终于等来他的第一位解人———“公安派”的领袖人物袁宏道。袁氏称他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并为之作《徐文长传》;还说徐氏是“明诗第一”(《与吴敦之》),“先生诗文一出,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徐文长传》)。此后,他的老藤精神终于被“八大山人”朱耷以及甘当“青藤门下牛马走”(郑板桥乾隆戊寅年间所刻印章)的郑板桥等人所识,还让三百年后的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产生了“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的冲动。甚至有人说徐渭是“一字一句自有风裁,愈粗莽,愈奇绝,非俗笔可及”(《徐渭集》附录)。
他孤峭的青藤,他涌动着生命意象的墨葡萄,终于有幸得到了世人的垂青。
徐渭终于告别了孤寂。
湖北经济学院社(作者:
会政策与发展研究中心讲师。
彭文博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