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县城
我生活在这座小县城,从小学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可想为县城写点东西时,却无从下笔。除去读书时间,一年四季自己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十多年。这十多年,几乎日日生活在这里,亲见老屋平房在消逝,但不过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记忆起来,反正就是一些矮小的模模糊糊斑斑驳驳的红砖或间以青砖的瓦房。密密麻麻地如火柴盒座落在街巷。那些我熟悉的人,中年的逐渐老去。如那几个在人民路理发的理发匠,那个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妙龄的少女似乎在一个晚上就变成了少妇,少年突然变成青年了。县城虽小,小得只有巴掌那样大,但一切都在变。这些年,旧城改造,楼房代之平房,新树代之老树。于是从昭觉走出的名人或官员说,昭觉这些年变化真大。一位女士在本地电视上说,90年代她回过故里,还是很普通的瓦房,她想不到昭觉还是老样子,“这就是我的故里!”她一番感慨,大概是感叹昭觉还是那样贫穷。但前几年回到昭觉,她说“昭觉的变化真大。”她的赞美指的是新起的楼房,宽畅整洁的街道等。所以名人一说昭觉变样了时,大多数的人喜上眉梢。但是喜过之后再思考,再走走瞧瞧,新起的楼房高的也不过四、五层,街道也不过是柏油路换成了水泥路。路面觉得宽了,其实只是砍了老树换了新树而已,所以外人和本地人看的昭觉似乎是不一样的。 有些事物已经消逝,它们才让人怀念。如人民路、西街的法桐和柳树。法桐紫色的花朵在四、五月间怒放,飘香,柳树正月泛绿披春。有些事物正在或行将消逝,它们才让人留恋,如“恒泰酒店”北邻的老教堂,已经风蚀雨淋斑驳脱落,因北侧一角出现裂痕如今被列入危房。 我曾经几次独自在教堂前漫步,我用脚步丈量这座在县城算得上古老的建筑,它的长度约八十步,上下各十六格窗。小时候觉得此建筑不同于一般,显得神秘,因为普通人不能进出。这里曾是土产公司,卖农具、扫帚、竹席等。现在还留有几个时代的痕迹,有一扇门楣上用白漆或石灰写的字,大都已褪色模糊,但“第一门市”这四字还依稀可辨。另一扇门一侧书有红字“毛主席语录”经过雨浸日蚀也褪色为暗淡。这建筑北墙角,已出现裂痕,上面八扇窗的小格窗玻璃已空空洞洞,显然已无人居住,锈迹斑驳的铁门总是紧锁着。有个黄昏我走过那里偶见一扇大铁门翕开着,走近看时里边废铁堆得满满当当的,一位彝族妇女正在那里收购废铁。靠“恒泰酒店”的六扇大窗显然是改修过的,现在楼上还住的有人。楼下是餐馆,中间一道门边搭了个偏房,前些年这里似乎是歌厅,不知谁经营的,看上去丑陋不堪。据说,这座教堂修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曾有一口钟,后来流失了。六十多年前修的教堂,它的年龄大概是我年龄的两倍。虽然教堂已被毁得面目全非,但依然那么神秘,神秘得令人无法想像:当年外国传教士是如何从地球的那端来到这荒僻闭塞的彝区,他们是纯粹传播福音书,还是别有用心?据说他们带来的西药免费发给了患病的彝人。 望着斑驳的教堂,我似乎望着一个历史老人,默默地倾听他讲述几个时期的风雨历史。我想找有关地方志,看看那口流失的大钟,那座教堂齐整漂亮的原貌。但因为疏懒,也因为想到这世上所有的人、事、物,没有不消逝的,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就算了。旧人、旧事、旧物消逝了,新人、新事、新物又诞生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那些靠文字或照片记录下来的真实离我们还是那么遥远,那么模糊,那么陌生,好象是在另外一个遥远的时空里。 县城太小,引用著名作家贾平凹《延川城记》中的“一个生人只要在街头上一出现,全城立即发觉了”一句来形容颇为恰当。昭觉虽然地处偏远,却不乏外地来的人,其中有玩杂耍卖艺的,有看手相的,有搞展销的,有道士,有风水先生,有气功师,有卖葡萄、哈密瓜的,有带着鹦鹉抽签的,有肢体残疾或健康的乞丐,三教九流停留几日便来无影去无踪。能呆上三五年的是那些浙江的、江西的、安徽的、湖北的、湖南的商贩,他们或开打字复印店,或办眼镜行,或做办公用具,或卖服饰。城虽小,但作为原凉山彝族自治州州府,自然有中央官员来过,那是当地的彝民所津津乐道的,更让当地彝族引以为骄傲的。从这里走出去的有诗人,有歌星,有央视主持人,有美术家,有省、部级官员。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住过李乔、艾芜、高缨等著名作家。因为地处僻壤,外面大城市的人来到这里,说这县还没有外头一个镇大。听他们那语气昭觉城更像是他们城郊外的一个乡。据说,有一年面向全省招聘中学教师,外面来了一批大学生面试,才进昭觉城便让他们失望,有些甚至没参加面试就走了。 我生于斯,长于斯,工作生活于斯,从骨子里爱这个县城。我曾想离开此地,去外面看看,但从所到过的几个城市来看,觉得最亲切的还是我的小县城。大城市只不过是一堆钢筋水泥和一群拥挤的人,在大城市呆了二、三日,便觉烦了累了,有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有误入鸟笼的困倦。而我的小县城有旷远的蓝天疏朗的白云,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县城的四周一举目便是山,便是树影,便是村落。还有干净清新的空气,给我以身心的自由。在外地,我承认也有蓝天白云,却没有这份轻松自在的心境。小县城的风花雪月,四季晨昏,都融入了我的生命,无法割舍,无法忘记。 我的小县城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县,有二十多万人口,和周边的邻县一样,虽然传统也在逐渐崩散,但淳朴的民风古老的彝风彝俗,吸引着偶尔闯进来的老外的目光。 这些年因为外出打工的多了,城里的人突然少了。要不是搞什么大型的活动,或遇到学生上下课,平时街道显得空空旷旷,稀稀拉拉地走着那么几个或十几人。最闲的是像我这种无所事事的闲人,还有街边席地而坐传着一瓶酒喝转转酒的彝族农民。虽然那些外出来的人总是说彝族农民们浪费了时问,我倒不觉得。这些临街喝酒的彝人忙里偷闲,闲得疏懒,闲得有趣,闲得单纯,闲得自由。农民只有三件大事,盖一间好的瓦房,为儿子娶媳妇,为老人养老送终。虽然穷困,但他们喝酒聊天时,那份自在逍遥,绝非官场中混的人那样心累,那样浮躁。但是,他们偶尔也谈论县领导换届,谈论谁上去了,谁下来了,作为消遣的谈资。 最忙的是那些小商小贩和街边院坝中擀披毡的匠人。这些年,进城租房住的农民多了起来,其中有很多是擀制披毡的匠人。他们起早贪黑忙碌劳累着,他们的日子过得那样急促,好象早上起来才一会儿,太阳便坠入西山了。晚饭过后歇一会儿,便又乘月色凉爽在房中或院坝擀毡子,或制“瓦拉”,倒头睡下一呼噜就天亮了。他们挣的是血汗钱,很多人还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但也有人赚了点钱,在城里买了房。他们最大的梦想是让儿女或孙儿孙女读书成才成为城里人。 老市场、烈士塔东侧,是另一种生活,另一番景象,有面前摊着经书席地而坐的毕摩,有跳神的女巫,有灰土土的鸡贩子,有卖柴的山民,有来自外地的鞋匠,有卖二手衣服的……整条街显现出物质匮乏的穷困与无奈。 富裕了的是那几家超市老板,和那几家上档次的大餐馆。他们赚的是公家的钱,不然一般百姓谁能花几十元买一包高档烟,花几百元买一瓶五粮液或茅台酒,花几百元吃一桌饭呢。最浪费的是那些排场奢侈的应酬招待,最节俭的还是彝族山民。砍柴劈禾,晒干,背到县城来卖要好几天的他们,生活和几十年前没多大变化,甚至觉得他们还生活在古老遥远的过去。 傍晚,一个人漫步在街巷,静寂而悠远。这个时候,我的小县城是我的天堂,我的心境像头顶的蓝天一样单纯,我又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