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一条崎岖的路

　　娘背着儿，一路迤逦地从《娘》的第一行文字走进寨子，走进读者，走进每一颗颤栗的灵魂。娘是苦难的娘。儿是苦难的儿。娘和儿走的路，穿山傍田。山是厚重的山，田是芜杂的田。路长远深暗。若干年后，儿终于走出陡峭狭长的山坳，而娘，即使被儿带在身边，也始终没有走出命运的坎坷崎途。娘成了儿生生不息绵延不断的疼痛和挣扎。　　彭学明的《娘》有关生存和命运。娘的生存窘困艰难。娘的命运蜿蜒曲折。儿在娘的命运里颠簸突奔。娘爱儿，疼儿，懂儿。儿在娘的爱护下成长。苦难中长大的儿并不理解娘，不懂得娘，他一心想摆脱娘，摆脱由娘带来的种种屈辱和困苦。儿是矛盾的。儿需要娘，同时鄙弃娘，逃避娘。儿遇到挫折，不是从自身找原因，而是对娘粗暴咆哮，把失误归于娘没有给他好的家庭环境。儿的冷漠自私是人性深处尖利的肋骨，面向谁，戳痛谁，面向娘，娘注定要受伤。娘的心内外交困地熬煎着。　　但娘是行走在天地间最瘦弱又最钪锵的骨头。娘一生都在宽宥儿的过错，并尽一切力量为儿撑起家的晴空。娘一生结婚四次，不是娘品性不洁，娘想倚靠婚姻里的男人让儿女有家可栖，有饭可吃，有书可读。娘遇到的男人都不可靠。娘只能靠自己。娘瘦，娘弱，娘穷，娘饿，娘苦，娘累，娘屈。娘病，娘瘫，娘讨饭，娘挪山路，娘住桥洞。娘受白眼，娘受欺辱，娘受磨难。娘心里长着儿，娘愿意用命换得儿的命，娘愿意用幸福换得儿的幸福。娘在儿面前低眉顺眼，娘在儿面前忍气吞声，娘在儿面前有泪不敢奔流。儿跟娘离乡背井，贫穷潦倒，寄人篱下，遭人唾弃。儿自卑，儿自尊，儿自强，儿自负。儿叛逆，儿冷漠，儿粗暴，儿自私，儿怨恨。儿踩着娘崎岖的骨血走出大山，走出阴霾，走进城市。儿追逐梦想，儿追求爱情，儿追求幸福。儿虽不忘娘恩，但儿不近娘身，不懂娘心。娘体恤儿辛苦，心疼儿艰难。娘守候儿归来，娘等待儿关爱。娘走了太漫长的路，娘走老了，走累了，走不动了。娘即将“远行”时，乞求最后靠一靠儿的肩膀。——儿啊，为什么你的喉咙那么粗糙？为什么你的舌头那么锋利？为什么你的血液那么冰冷？为什么你的肩膀那么不可靠？为什么你非要一意孤行让娘魂落他乡？　　儿真的心硬如铁不爱娘吗？其实儿心里有娘。有娘的儿才会为娘跟人打架；有娘的儿才会想尽办法把娘带在身边；有娘的儿才会对娘粗暴发泄，这是儿的另一种信任；有娘的儿才会有那么重的愧疚；有娘的儿才会深刻的剖析自己的灵魂；有娘的儿才会以洋洋数万言的文字将灵魂深处的羞耻摊掠出来接受世人的指责和鞭打！这不是一般的爱，一般的勇气，一般的诚实。抠问自己的良心，有多少人做得到坦露自己最隐秘的灵魂？所以，儿醒悟，儿悔恨，儿悔痛。　　《娘》让我的心不时涌动着滚滚波澜。我愤懑与着急，儿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审视自己的良心，那样就能沿着娘滚烫的脉络温柔地到达娘的心、抚摸娘的心了。娘千疮百孔的心就不会撕裂着冷去，儿也就不会对着娘的荒冢无用地悔恨了。　　《娘》是彭学明的成长录，同时是一部叫世人震憾与感动、清醒与警醒、认知与良知、悔恨与救赎的忏悔录。抛砖引玉，《娘》不就是让天下所有的儿女认识自己，剖析自己，面对自己，做一个尊重娘、理解娘、懂得娘、包容娘、热爱娘的儿女吗？　　泪水穿透夜光，有什么轰一下指引并抵达我灵魂的痛处——《娘》照见了我的母亲，照见了我青春年少时的叛逆和无知，自私和愚蠢，它们曾让母亲忍受过怎样的精神伤害啊？我不禁像剥一只光滑却稚青的柚子——我的成长和母亲的命运被一层层剥出来，我又看到了最里层的那些果肉——酸、甜、苦、涩，我闻到了依然辛辣的味道。　　母亲一辈子扎根土地，她一样集苦难与卑微、孤独与无助、委屈与坚强于一体。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没有脱离过尖嚣的吵闹，没有脱离过被痛苦压制时的嚎啕大哭。我后来知道，母亲嫁给父亲本就不情愿，更不幸的是她还连生了三个丫头。在那个靠挣工分生存的年代，男劳力太重要了，加上传宗接代无后为耻的封建观念，父亲对母亲真是痛恨，爷爷奶奶更是重男轻女的典型。父亲也爱自己的女儿吧，但是受了外界的挖苦和嘲弄，无处出气，不用爷爷奶奶煽风点火，他的拳头便会雨点般砸在母亲身上。那时母亲一定想过，等丫头们长大些了就会帮她的。可是，我长大后，竟也跟父亲和奶奶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我现在想，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恨母亲，甚至很同情她——父亲打她时，我帮她打过父亲，仇恨过父亲的暴力。我还帮母亲煎药，抹药，小心地帮她提防随时可能会有的攻击——她的声音大了我要她压下去，她唠叨时我要她把话憋回喉咙，她疲惫时我帮她做家务。见父亲变了脸色，我胆战心惊地挡着；见奶奶吐出了吵架的火舌，我赶过去周旋。我渴望有一个安宁健康的家庭。我恐惧有母亲的地方就有不休的争吵，我的性格因此注满了内向、自卑和怯懦。我一边同情母亲一边厌恶母亲。在孤弱的母亲面前，我嚣张叛逆，藐视她，粗暴地跟她顶嘴，作对，她如果打我，我还会还手。有时，当母亲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家人都在一旁看热闹，而我一幅冷漠的蠢相，她立即孩子般呜呜地大哭起来。有一次，母亲伤痕累累地去学校找我，她说想再看看我。我立即意识到我可能没有母亲了——有一个吵闹不休的母亲是很不幸，可是没有母亲一定更不幸。我害怕地哭起来。我的哭将母亲的脚步绊住了，一绊便是一生。　　后来，当我做了母亲，我曾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需要我的手，我会剁给他；如果他需要我的腿，我锯给他；需要我的心，我剖给他；他要我的命，我会毫不犹豫地拿给他。现在想来，当年的母亲何曾不是这样无条件地爱着我们？父亲打我们，她小心地护着；爷爷嫌弃我们，她跳起来理论；外面的人欺负我们，她老鹰一样扑打叫骂。她不能忍受我们不被疼爱，不被重视。她那么弱，又那么强大，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她不固执不倔强不偏激不坚强不奋力抗争又怎么办呢？所幸，我比《娘》里的儿醒得早，也早就在用细腻深厚的爱弥补我年少时的罪行，唯有深爱母亲，才能使良心得以安宁，才能报母亲以点滴之恩。　　天光深暗。娘一次次从《娘》里蹒跚走来。娘走每一步路都想为儿走出更平坦的路。娘在前面摸索，儿在后面跟随。儿大了，路走得顺了，越过了娘。儿忘了回头看娘带血的脚印。娘在后面一步三摇，再也追不上儿。娘还是很辛苦地追着，赶着。娘个子瘦小，面容枯涩，白发冉冉。大山压不垮她的意志；风雨拽不住她的衣衫；疲惫缚不住她的双脚；苦难使她愈发坚强……她朝前，朝前……她要把山一样的爱给儿……给我……给天下所有被爱的孩子。当我们一手接过娘的爱，另一只手一定要加倍地给娘更多的爱。迟了，给得就少了。再迟了，就给不上了。更迟了，就只有悔恨伴我们终老了。　　黎明将近——《娘》完成了它灵魂的拷问和精神救赎的意旨。至少对我是。我迫切希望对所有读《娘》的人都是，这样我们和娘之间才会有一条明亮温暖的爱之路。　　责任编辑 欧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