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时间哲学
文孟君
核心提示:城市、乡村,两个由不同时间观念建构的空间。其中,时间作为第四维空间,起着根本性的作用。由城市时间的“快”,到乡村时间的“慢”,不同的时间哲学观念,造就了都市、乡村迥异的文明和文化,也正因此,乡村,以其独特的时间哲学文化,成为人类安放灵魂的地方。
时下流行着“慢生活”,具体表征为一系列的“慢”生活:慢食、慢运动、慢(漫)游、慢心态、慢生长、慢步道、慢一族……伴随着“慢生活”,出现了慢城、慢乡村、慢社区、慢农庄等。
“慢生活”,其本质是速度、节奏的“慢”,而“速度”“节奏”的背后,其实是“时间”的观念。所以,说到底,“慢生活”,是一种时间观念的人文阐释。
时间,就其本质来说,是指“自然时间”、“物理时间”、“宇宙时间”,这些时间概念所指均为“客观时间”。亚里斯多德明确指出:“时间是对运动的量。”意思是说, 时间实质是对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移的计量。也就是说,时间是物体运动速度的量化。经典力学的奠基人牛顿把时间视为与空间化的物体运动、运动的速度和加速度相联系的计量标准。他进而提出了形而上的“绝对时间”,“绝对时间”是一种永远匀速地进行的时间流程,它是一切“物理时间”的本 源和本体,又是衡量一切“物理时间”的绝对标准。
然而,一旦将时间置于历史或现实,置于人的生活之中,就不再那么客观、纯粹了,就有了人文(历史)时间、心理(体验)时间等。那些在历史或现实社会中与人的行为实践活动相关的时间流程,就是人文(历史)时间;而在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看来,我们通常所说的以数字来计算的时间并不是真正的时间,心理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存在于我们的体验、情绪和意识之中,是活生生的生命的本质,是不可重复的、相互渗透的陆续出现,这种生命的时间可以叫做“绵延”。“这是一种状态的连续,其中每一种状态都包含着既往预示着未来。”(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海德格尔也认为,人的时间观念首先是生命体验的结果,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体验,这一独特的经验构成了时间观念的基础。
同样的时间,有的觉得“快”,有的觉得“慢”;有的想“快过”,有的想“慢品”,造就了不同的时间体验,不同的时间心理,不同的时间生活。所谓“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传说见于东晋虞喜《志林》记载:
“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遂归,乡里已非矣。”
王质,伐樵偶遇仙童,观棋听歌,一局未终,而斧柯尽烂。唐代孟郊为之感慨:“仙界一日内,人间千岁穷,观棋未偏局,万物皆为空。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忧自凌丹虹。”
可见,“山中”一日,闲适悠哉,悠长若千年;“世上”千年,来去匆匆,飞逝如一日。以“世上”时间的计量标准,“山中”的生活,就是一种“慢生活”。时下的“慢生活”诉求,就是要过一种“山中”悠闲的生活,过一种没有“世上”时间观念的生活。而“世上”时间缺席的地方,肯定不会在“追求效率”“时间第一”的城市,只能在如“山中”的乡村!
乡村的“慢生活”
乡村的“慢生活”,是不讲求“快”的时间观念的,这里的一切与“快”的速度和节奏无缘。
这里的道路是“慢道”,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机动车在这里得不到支持,更不值得炫耀,不仅要限速,还只能在外围行驶;
这里没有“麦当劳”似得快餐,只有手擀面的筋道;这里的农产品是自然生长,足年足月,有机安全……乡村的“慢生活”,也不追求效率和效益,工业化的流水线是这里的硬伤,这里只尊崇手工艺:慢工出细活,唯一取代了量产;这里的建筑没有高楼林立、不崇尚高密度高效益,房屋布局开阔、高低适中、宽敞明亮,房前屋后草地环绕、绿树成荫,水塘水道调节着村庄的呼吸。
乡村的“慢生活”中,时间的计量是别样的,不是抽象的“时分秒”,是一种形象的表述:
用“一顿饭的功夫”来计量很短的时间,不必管饭做得快慢,乡村人家做饭的习惯是固定的。
村里的人说,“石蒜开花,天就凉了……”村里的时间是用“石蒜花”来计量的。
村里还说:“日上三竿了!”古诗云“日上三竿风露消”。时间不早了,因为太阳已升“三竿”高。
当墟里的轻烟飘渺而起、散入空中,就是农家女主人烧饭的时候了。
取出女儿出生时酿制窖藏的“女儿红”,启封方开,满屋芳香,该是这家姑娘要出嫁的时候了。
村口的老树亲耳聆听过村里祖先的絮叨,它的腰身每粗一圈,就是村庄里的一年。
……
乡村的人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慢生活着,把“时间”还给自然,与自然同生,与自然同眠!
乡村的时间是充裕丰富的,足够人们去观花垂钓、听雨赏月、把酒临风、荡漾轻舟,所以,“极速”、“刺激”、“心跳”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乡村的事物,其运动的速度是缓慢的。“人闲桂花落”,农家院里的桂花飘然而落,只有在宁静的状态下才会被感知。所以乡村的慢生活一定是和缓、平稳、宁静的:
田野中犁牛在徐徐耕作,农人的吆喝声也是悠悠的;
草地上的羊群在慢慢地吃草,不似机械化养鸡场里的鸡频频啄食;
乡村的小路上,老农悠闲地踱着,间或着一两声招呼;
……
在宁静的乡村中,人们尽可以沉淀浮躁、过滤轻薄、调节情绪、观照内心、冥想感悟……
乡村的时间观念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时间”的理解,从来就不是简单地视作一种自然或物理现象,而是始终与个人、家庭,甚至国家、社稷紧密相关。
面对“时间”之川,孔子发出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里“时间”如江河一般容易流逝,同时,随时间之川而“逝”的更有人的生命。
老子则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悟出时间的“周而复始”,在时间的流逝中,更关注时间之流的循环往复、生生不已。
孔子和老子的不同时间观念,体现了时间观念史上“循环时间观”与“单向时间观”的对立。
人类古代社会中广泛流行着“循环时间观”:时间如一个圆环,世上万事万物循环往复、生生不已。毕达哥拉斯曾说过:“凡是存在的东西,都要在某种循环里再生,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新的”。佛教的轮回说,认为宇宙万物以一“劫”为周期进行循环。
而“单向时间观”,在西方因基督教兴起而强化,这种时间观认为时间有方向性,事物并不循环往复,所谓基督受难这件事不能被认为有第二次。早期的基督教思想家奥古斯丁对确立这种线性时间观产生了重大的作用。只有在线性时间观的范围内,才有时间的起点与终点问题。近代思想继承和发展了这种“单向时间观”,“进步”、“发展”的概念便是这种时间观的表现。
如此看来,现代化的城市,更像是一种“单向(线性)时间观”的表征。在城市空间,信奉“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时间观念,一切是稍瞬即逝、时不再来,只有紧紧跟上、与时间赛跑,“将时间看作是敌人——一种总是与我们赛跑的东西”(《时间心理学》作者史蒂夫·泰勒(Steve Taylor)语)。城市空间中的人,已被“时间”异化为“时间之奴”,在时间潮流的裹挟下随之起伏,常常在与时间赛跑中疲于奔命!犹如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笔下的“兔子”,在焦虑和躁动中不断奔跑,寻求一种解脱,却总是又陷入新的困境。
厄普代克曾说:人的内在紧张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所谓文明社会的压力。“做一个人,便是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之中,也是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形势之中。一个真正能够左右逢源的人根本就不算是人——只不过是一个披着衣衫的动物或者是一个典型的统计量。”这些话一语道破了都市文明下人的困境。
与城市相对的乡村,则更像是“循环时间观”的表征。在乡村世界,春夏秋冬、冬去春来,年年岁岁如此往复。因而,庄子倡导“安时”的理念:安于蕴含在人生历程中的自然的时间之流,顺应自然。孟子则教导要“时中”:“合乎时宜”、“随时变通”。“时中”的思想,不仅对与个人处事,乃至国家、社会治理,亦可奉为指南。如荀子所言: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这些即是“圣王之制”(《荀子·王制篇》)。
这些传统的时间哲学思想,塑造了乡村的独特景观:“不违农时”、“顺其自然”。在乡村,万物“与时迁徙”,一切“合时”,与“时间”高度和谐一致,顺时(顺势)而为,自然天成,不着痕迹。乡村的“时间”,已然不存!
城市、乡村,两个由不同时间观念建构的空间。其中,时间作为第四维空间,起着根本性的作用。由城市时间的“快”,到乡村时间的“慢”,不同的时间哲学观念,造就了都市、乡村迥异的文明和文化,也正因此,乡村,以其独特的时间哲学文化,成为人类安放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