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泪花依然晶莹而年轻
——以此纪念周恩来总理
钱文忠
《 人民日报 》（ 2013年12月10日 24 版）
37年前的1976年年初，我还不满10岁，第一次知道我的父亲居然会哭。那一晚，父亲坐在床沿，捧着报纸。口中低声念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一幕让我震惊，也因此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那个年代，10岁已经是懂事的年龄，我当然知道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去世了，举国同悲，这一份沉重得不堪负载的哀痛令人窒息，充塞弥漫了神州大地。今天的人们也许很难想象，当时，竟然有人限制，甚至干脆禁止悼念活动。父亲所在的上海市一家进出口公司的员工不顾禁令，自发地举行追悼会，推举担任公司领导的父亲恭念悼词。几乎一整夜，父亲就这样呜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而我，就站在父亲身边。
就在那一夜，我懂得了，只有能够唤醒人民心中最深沉的爱和感情的人，像周恩来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一代伟人。后来，我长大了，走过国内外许许多多地方，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只要谈起周恩来，所听见的就都是敬佩，所感受的就都是热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人们对他的思念如此的历久弥深？
今年是周恩来诞辰115周年，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两本新书，正可以为上面的问题提供最明确的答案。
一本是由周恩来的侄子周尔均和周恩来研究专家廖心文担任顾问，周尔均夫人、电视艺术家邓在军主编的《你是这样的人——回忆周恩来口述实录》。这是一本久为大家期盼的迟来的书。大约在20年前，为了纪念周恩来诞辰100周年，邓在军发起筹拍大型电视艺术片《百年恩来》；后来，邓在军又执导了纪念周恩来诞辰110周年的大型文艺晚会《你是这样的人》。邓在军和她的团队采访了几百位和周恩来有过直接交往的国内外各界人士，作了近400份详实的记录。这本书就是从中选出63篇，按照所谈内容的历史顺序，加上几十幅珍贵的照片，精心编纂而成的。邓在军满怀深情地写道：“周总理一生清正廉洁，身后没有半点个人遗产，却给我们留下了更为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人格力量，他的思想情操，他的道德风范。今天，当我们追溯岁月的长河，清点这笔不朽的遗产时，更加意识到：时间可以流逝，大地可以荒老，只要人类还在生生不息地延续，周恩来精神——这笔具有特殊价值的财富，就永远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珍惜和继承。”
我想着重谈的是另一本：邓在军的著作《海棠花前·绽放的记忆》。在超过半个世纪的电视艺术生涯中，邓在军编导制作了各类电视节目，其中有很多是标志性的。《海棠花前·绽放的记忆》是她的自传。但是，书名已经告诉我们，这又不是一本通常意义上的自传。因为，作者自己在前言里已经说明：“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海棠花的确是我这辈子的最爱”，“但是海棠花给我留下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还因为她是中南海西花厅里一道美丽独特的风景线，是周恩来和邓颖超生前最为钟爱的。”
书中述说了周恩来是一个内心对中华民族古老的悠久传统充满温情的长者，是一个毕生恪守优秀传统文化的谦谦君子。我们在书中看到，1939年春，周恩来借扫墓祭祖之名考察抗战情况，检查新四军工作，回到了祖籍绍兴，在祖祠亲笔续写家谱。我们在书中看到，周恩来在赴欧勤工俭学初期以及抗战时期写给周尔均之父周恩霔的亲笔信，一笔工整娟秀的楷书，提及尊长一律空格或抬头换行。一桩一件真诚的记录中，我们看到了，周恩来对中华民族道德、伦理与价值的坚守。
书中述说了周恩来是一个内心对晚辈和孩子充满关爱的长者。周恩来养育了好几位烈士的子女，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抚养，而是对他们怀着极其深沉的情感。邓颖超在写给养女孙维世的信中落款“你爱的爱你的妈妈”，谁能够不为之而感动呢？
这本书里满是这样不为外人所知的，却极其珍贵的“小事”，然而，难道不正是这些“小事”，更能说明周恩来正是“这样的人”吗？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内心饱含爱和感情的伟人。周恩来的丰功伟绩早已铭刻在人类的历史中，当然也见诸《海棠花前·绽放的记忆》。然而，我却想，这些充满温情的“小事”，哪里会比那些“荦荦大者”逊色呢？
时代在前行。我们对周恩来“这样的人”的理解和认识也必将随着时代前行。周恩来一生的伟大贡献和业绩决定了他是当之无愧的伟人；同时，“非常有魅力，极其了解人类”（基辛格为《百年恩来》题词）的周恩来更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圣人。
感谢邓在军写就了这样一本厚重的好书，让我们对周恩来的缅怀有了更深的人性的依托。我在第一时间有机会拜读了《你是这样的人》与《海棠花前·绽放的记忆》，通宵读完，不忍释卷。第二天，我将它们送去给我的父亲，并且让他先看我最感动的那些“小事”。我看见，他的眼角湿润了。父亲老了，但他眼角漾起的泪花依然晶莹而年轻。
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对周恩来的思念注定也是这样的晶莹而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