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漂母"们
三春晖
我的“漂母”们
一个地方,因为一个人而扬名天下的,淮阴当是其中之一。我想,如果没有西汉名将韩信,没有太史公司马迁对韩信充满钦羡语调的传世名篇《淮阴侯列传》,恐怕淮阴与中国数千个平凡的小县一样,注定不会有那么高的知名度。然而,《淮阴侯列传》让我感动的,除了韩信冠绝古今的军事成就,还有那段感动天下的漂母故事。
《淮阴侯列传》里对这个故事的记载,也不过是寥寥数语。韩信困饿之时,一浣纱老妇见韩信饿得可怜,就给他饭吃,一连几十天,天天如此。司马迁称这位老妇为漂母。许多年后,当韩信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这位劳顿一生的善良漂母已溘然长逝。没有亲人没有姓名,只有司马迁记述的“漂母”二字。据说韩信得知漂母已逝,当时悲痛得不能自已,他传令部下十万将士每人一兜土撒在漂母墓上,队伍浩浩荡荡,列阵而来,气势如虹,扬起的尘土遮掩了半个天空。于是,一座展现东方母爱的金字塔矗立在中国苏北的平原上。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在北大学堂里诵读这则故事而泪如雨下的情景,至今仍不能自已。因为想到韩信,想到漂母,我便想到自己,想到了长征路上给我提供“百家奶”的母亲们,想到了湘西山窝窝里曾养育我的养父养母,想到一辈子为人民革命事业南征北战的生母。如今,她们都已辞世了,但她们如千千万万个伟大的母亲一样,成为我永恒的回忆和怀念。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我伴随着红二方面军胜利的炮声出生了。出生十九天,在母亲的怀抱中,我便开始了红军战略转移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一个幼小的生命同这支百折不挠的队伍一样,从此开始了不同寻常的坎坷人生。我的婴儿时代,遇到的最大难题是没奶吃,每到一地宿营下来,母亲即为我寻口奶吃。没有那些不知姓名的妈妈们,便没有我的生命。
很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如果有一天重回长征路上走一走,你一定要去寻找那喂你奶吃的妈妈们。一九七七年,借收集长征文物的机会,我还真的走了一次长征路。每到一地,我便打听有没有与我同龄的人,虽然那些历史,当地人早已忘记,但每当遇到疑似给过我奶吃的人家,我总是把事先准备好的有限的钱和粮票送给人家,然后恭恭敬敬地在门口鞠三个躬。虽然我已无法找到那些可敬的妈妈们,但我似乎得到了几分心灵的安慰。
一九三六年十月,红军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延安后,好不容易有了相对稳定的环境,却又因为抗战的艰难,父亲贺龙不得不托人把我送回湘西老家,寄养在他的两个老部下家里。两个老部下一个叫秦光远,一个叫瞿玉屏。先是在秦光远家里生活,后又由瞿玉屏养护我。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就是在瞿玉屏家里度过的。童年往事已成为遥远的模糊记忆,但有一条是我终生不忘的——养父养母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收养我的。因为这是湘西,是父亲贺龙的故乡和起兵之地,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收养共产党领导人的女儿,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为了防备意外,养父养母小心翼翼地呵护我,其间多次搬家,每到一个新地方,连对邻居的选择都格外小心。养母不会缝衣纳鞋,我已经到了上学年龄,她便从乡村请来帮工为我纳了一双鞋。一双普通的鞋,当时让我兴奋不已,常常是出门上学的路上,脱下鞋光脚走路,到了学校才舍得把鞋穿上,放学之后又光着脚走回来。
虽然我的童年是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但每当忆起,我却百倍感激我的养父养母,因为在那样一种险恶的环境中,他们是冒着被杀害的危险养护我的。特别是在养父故去后,是养母把我拉扯多年,直到亲手把我交给共产党的南下队伍。我想,没有他们的呵护,我绝对难以活到今天。正像周济韩信的那位漂母一样,他们或许从来没有图过我的什么回报,不过是为了兑现对我父亲的一种承诺,一种出于朋友的情谊和责任,当然更是对革命的一种向往。韩信当年是一饭千金,我的养父养母何尝不是一诺千金呢?而今,我的养父养母早已久别人世,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依然时时展现在我的眼前。
施恩不图报,但有恩必报,这句古老的箴言我们讲述了数千年,之所以常讲常新,绵延不衰,是因为它已经融入了我们华夏文化的血液。在接受爱时懂得施爱,这是我们民族的品格。“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创建一个和谐社会的基础之一。一个充满爱心的懂得报恩的社会,将是真正的文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