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鸵鸟在歌唱

　　天台，护栏极低。 　　我很想站在上面，张开双臂，长久地保持着一个起飞的姿态。但事实上，根本没这个必要，除了担心被学校到处布满的奸细眼睛般的摄像头捕获之外，更因为我始终认为，像我这样的女生，用不着做什么惊人之举。 　　我所在的寄宿学校设在偏远的城郊，有着“以分为天”的信仰，以至于我们吃饭、睡觉、甚至连打呵欠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所以这里的学生醒着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的，低头做题、低头赶路、低头吃饭，我想他们对鞋子的熟悉度远远超过对彼此的脸。 　　 　　一，毕竟我们算不得朋友 　　 　　在学校里我和周坎坎几乎形影不离，因为只有我们感到学校里的种种规则卡得人皮肉生疼，更重要的原因是只有我们俩的成绩旗鼓相当，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相不谦让。当然，我说的是倒数排名。 　　起先，总是我试图带坎坎来天台，但大多时候她都拒绝，因为怕耽误学习。她是你能想象出来的那种最乖巧的女生，一天24小时里有18个小时醒着，也有18个小时沉浸在成绩差的自责中。所以她吃饭时走神、睡觉时走神、学习时也走神。 　　而我自从不再跟家里人闹着要转学之后，就被误认为终于适应了这里“森严的生活”，我也从此之后丧失了所有的兴趣，包括学习、吃饭、睡眠、还有挣扎。 　　偌大的天台上，我是一只苍老的鸵鸟，张着虚假的双翼，做一个有关逃离的梦。这样的想象总带些做作而且煽情，但我又忍不住说给坎坎听。 　　我想我们虽然相依为命，但毕竟算不得朋友。因为我说话时，她也总走神。后来，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变得简单起来，去天台吧？回宿舍吧？以及这该死的高考。 　　高考其实离我们不算太近，还有两年整，但期末考、期中考、季考、月考、周考却近在咫尺。每有成绩单下来时，我和坎坎都默契十足地把它塞进书包的最底层，上面还压上许多厚厚的辅导书，生怕它不小心溜出来。即使在老师讲解时逼不得已地拿出来，也会迅速找来橡皮尺子之类，装作无意般盖住成绩，盖住那类似于A字的鲜红数字。 　　 　　二，也许这只是她不经意的关心 　　 　　“分数是尊严，明码标价地写在脸上。”因为坎坎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便对她格外喜欢起来。但不久，她也突然出了更高的价格“抢”走了我的数学家教。 　　原本我每周三下午都会揣上二百块钱，听数学老师讲两个小时的“应试秘籍”，但坎坎出到了三百，数学老师自然不会算不清这显而易见的差额。其实我心里没有怪坎坎，还有两个星期就期中考了，她只是不想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而已。 　　我说过我们俩算不得朋友，所以这样的事情并不能造成友谊的伤痕之类。我仍然背着大大的书包与她一起上课、放学、回宿舍。只是每周三的下午，多出了自己独处的时间。 　　时间在高中可是抢手货，所以一点也不难打发。周三下午我多用来温书，有时也去天台吹吹风，深呼吸几下，偶尔也会哭上一声半声，做几分钟不那么坚强的自己。 　　随着期中考的临近，宿舍同学起得一天比一天早，五点、四点、三点，甚至彻夜不眠。我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梦梦醒醒。 　　透过眼皮的光，香艳如血。 　　我常常想到血和死，越是残忍的意象越使我觉得安定。这使我有一点担心自己哪天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或许是自残、或许是疯掉。然而，我从不把这种担心说给坎坎，因为这种想法听起来过于矫情。 　　事实上我也不会那样做，除了偶尔给自己几个耳光，让短暂的肉体疼痛遮盖过其他知觉。不过我也只敢在天台上才如此放肆，在教室、宿舍、卫生间，在每一个与别人的呼吸缠绕不清的空间里，我表现得对自己的痛苦心不在焉。 　　期中考成绩下来后，坎坎来天台找我，正看到我毫不留情给自己耳光。她起先很惊异，不过很快她的眼神就平静下来，然后一言不发陪我站在天台上。 　　天空渐渐沉下来，风也随之浓烈起来，坎坎拉了一下我的手示意回去，她的手又顺势揽住我的肩，我想只看背影说不定我们像两个怪异的连体姐妹。那个时候，我仍不认同她是我的朋友，所以对这种过分亲昵的动作我感到极其难受。 　　晚自习，我收到了坎坎的纸条：以后别再去天台了好吗？那里总让人有极端的想法。回过头去，我看见她正认真地记笔记，我笑笑，把这纸条视作她对我的关心。 　　 　　三，来，我们一起秘密地歌唱 　　 　　期中考的排名出来了，我出乎意料地排在班里倒数第二，但在级部的排名却又降了两名。我所谓的出乎意料是因为最后一名不是我而是坎坎，她付出了那么多金钱和虔诚的努力却落得如此下场。 　　想安慰她，她却一脸乐观，“就当我在积累量变吧，兴许期末时就质变了呢。”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想到“积重难返”这个词。 　　我独自跑去天台，妄想让风拂走心中的莫名不安。接下来，我和坎坎分别经历了一场为期漫长的谈话。除了语文老师外，其他老师或苦口婆心或威逼利诱，只求我们不要再拉班里的平均分了。而英语老师更是妙语连珠地从笨蛋白痴到弱智低能儿“如数家珍”，我感到每个词都是他特意送出的别名，一个个无比清晰地砸过来，直砸得我们的脑袋开出艳丽的花来。 　　这一次，坎坎主动拉我上天台，她说担心自己霉变想晒晒太阳，可阳光铺在她身上，她却一直战栗不已。坎坎明显想挤给我一个笑容，努力了半刻却毫无结果。我从不愿做亲昵的举动以免显得自己过分软弱，不过当时我特别想拥抱她，传递给她我为数不多的温暖。但是，我没有，因为不好意思。坎坎见我为难的样子反而安慰我，“教给你一个好办法，在沮丧的时候特别有用。”于是，她紧闭嘴唇，然后熟练地抛出一个词。 　　――MD！ 　　我有点胆怯，但也毫不示弱地脱口而出。我们把骂人这事隐讳地称作“唱歌”。有时候，女生之间的友谊往往以拥有对方的秘密为开端。我不知道我和坎坎之间的友谊开始了没有，但我们确实又向彼此走进了一步。有时她在课间若无其事地问我，唱歌去吧？我便心领神会。 　　天台上，两颗脑袋凑到一起，像吐出郁结在胸口的痰一样，狠狠地吐出那些有着奇特疗效的词语。 　　 　　四，是这样，沙漏般的友谊 　　 　　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期末考的前半个月。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常常对平时成绩不佳而在期末考试中又会沦为最后几名的同学“另开冷灶”，开了冷灶也便离劝退不远了。我和坎坎恐怕是这次“开冷灶”的种子选手。 　　即便我们总想寻求各种理由离开这个学校，但也不愿以这样难堪的方式，况且离开后，又能去哪里呢？ 　　坎坎说：“混蛋！这次考试，不成功便成仁！”我看着她对学习竟像对待情人一样坚贞不渝、死而后已的样子，有点想笑也有点害怕。 　　我知道坎坎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开无聊的玩笑，但我也知道她不会去死，因为她和我一样缺乏勇气，无论对生还是死。 　　坎坎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地复习着，可是考试结束后她却再也不必为成绩担心了。即便是做了千万种最坏的打算，我也绝没想到坎坎会落得如此不堪的结局。 　　考数学时，因为“抢”走了我的数学家教而心怀歉意的坎坎，特意把答案誊抄了一份传给坐在前面的我，我接纸条时一紧张居然把它掉在了地上。 　　早已有所警觉的监考老师嘴角带着嘲笑向我们疾步走来，一秒、两秒、三秒……仅仅十几秒的时间坎坎就被带走了，因为她对携带小抄作弊的行为供认不讳。 　　考场上，无数支笔在试卷上发出类似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没有片刻的间断。我忙交上试卷跑上天台，仿佛有什么，有什么就要应验。 　　果真，坎坎在天台上。她冲我惨然一笑，好像在得意她对自己施下的咒语终于要实现了一样。“坎坎，不要……”我飞奔过去抱住她，像抱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那么珍惜，前所未有的珍惜。 　　她慢慢推开我，幽幽地说：“那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五，怎么可能不想念 　　 　　期末考试结束了，同学们都在收拾行李回家。书桌上仅存的物品都用报纸遮盖住，看上去格外干净，可最干净的还是坎坎的书桌――空无一物，甚至连一颗灰尘也没有。 　　这样也好，空无一物便也没了缘由去想念她。 　　可是，怎么可能不去想她，我有千种万种的理由，虽然她再也不和我一起上课、一起逃课、一起吃饭、一起去天台、一起“唱歌”了。 　　当然，故事结局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极端。死，只在小说中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坎坎只是被退学了。现在的她，应该坐在复读班的教室里，和我一样心平气和地呼吸着。 　　我有时会想起我们分别时的情景，她向我挥挥手，只是那么轻松的一句话，就赦免了我终生的歉意。 　　她说：“谢谢你，让我有勇气离开这个地方。” 　　而我，再次拥抱她，“谢谢你，让我有勇气继续留在这里。” 　　从此以后，那只天台上的鸵鸟，再也不做关于逃跑的美梦了。偶尔的偶尔，它会引吭高歌，就像坎坎在身边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