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名家系列之一: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时令已是暮秋。大宋首都东京城外的汴河边,一只寒蝉在凄切地嘶叫。北风吹来,岸边垂柳的片片黄叶悄然飘落在静静的河水中,默默地随波向南流走。 柳永站立在汴河边,他那时感觉自己就是一片微不足道的黄叶,不知道会被放逐到哪个港湾。 远处,是一片繁华的首都景象:龙亭巍峨耸立在湖水边,金黄的琉璃屋顶闪闪发亮;铁塔上的铜铃悬缀,一阵风来,便叮当作响;河边的酒肆中,一群群喝得红光满面的酒客,正在谈论大宋的繁华。 而这一切,都正在远离柳永而去。此刻的他,就要结束短暂的北漂日子,向着南方遥远的故乡回归。 尽管多次名落孙山,饱经世间的冷暖,柳永这位来自福建崇安的的才子,始终没有放弃金榜题名的梦想。仁宗初年,柳永再次奔赴考场,考试成绩本已过关,但由于《鹤冲天》词传到皇宫,在皇帝那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等到临轩放榜时,仁宗以《鹤冲天》词叙说的言语,把柳永定性为政治上不合格,把他给黜落了,并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因为大宋皇帝一个人的厌恶,纵使有万般才华,柳永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从此,他以“奉旨填词柳三变”自称,游走于江湖之远。 白衣卿相,奉旨填词,何等潇洒! 从此,他只是大宋朝的一个纯粹文人。当时很多文人都身居高官要职,他们有太多的文牍批阅和政务劳形,赋词作文只是闲情偶寄。和他们相比,柳永就很简单,他的一生只生活在宋词中。 他描摹大宋的大好河山,书写大宋繁华富裕的都市生活,记录丰富多彩的市井风情。柳永长期生活在都市里,对都市生活有着丰富的体验,他用彩笔一一描绘过当时汴京、洛阳、益州、扬州、会稽、金陵、杭州等城市的繁荣景象和市民的游乐情景。如他的名作《望海潮》,在短短117个字之中,既写出古代劳动人民长期劳动所创造出的物质文明,又写出了优美如画的人间仙境,把杭州的形势,钱塘江的涌潮,西湖的荷花,市区的繁荣,上层人士的享乐,下层百姓的生活都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那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令人神往。如柳永在《迎新春》中这样描写苏州,“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那种梦华般的场景更是令人难以忘记。 他写人间的真情柔情,写男女情爱。柳永出身于儒宦家庭,却拥有着一身的浪漫气息和音乐才华,他的一生就在情谊之间奔波忙碌。多次考试失意,只有流连坊曲,醉眠花柳的时候,他才能忘却自己时时挂念的功名。漫长的道路,漫长的希望与寂寞中,只有那些歌妓给了他无数欢快的,让他感到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美丽回忆。柳永的词中有表现底层平民不幸以及对他们的深切同情的,如《定风波》;也有写妓女悲苦和她们对轻薄男子怨恨的,如《少年游》:“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还有写妓女渴望自由、渴望真正爱情生活的,如《迷仙引》:“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柳永还把笔端伸向平民妇女的内心世界,为她们诉说心中的苦闷忧怨,如《满江红》:“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柳永的词很受妓女的喜欢,并拥有无数的粉丝。“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晚年的柳永生活极为潦倒,据说他死的时间,身无分文,是妓女们集资安葬了他。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中记载:“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行走在江湖之间,他用独特的笔法书写人生旅途中的感悟和困顿。在柳永贫困的生活中,随时出现的苦难,也在不断擦拭着他的灵魂,涤清世俗的污垢,使他的词曲境界闪耀着感性和灵性,这些在柳永的羁旅词中得到充分展现。柳永共创作过60首羁旅词,占其全词的近四分之一。他喜欢用羁旅词抒发怀古之志,将旅途的孤寂凄苦与仕途的失意困顿融合在一起,通过对当年青楼旖旎、诗酒风流的生活回忆,幽怨缠绵地抒发出来,透着浓厚的文人气质。正如《八声甘州》中所写,“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那种高旷古雅情怀的抒发让人感受到无限的气象雄阔。当然,旅途中更多的是惆怅和迷茫,如《雪梅香》一词:“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借描写萧瑟的秋景来引发自己的悲秋情绪,而这种场景,更能体现满腔才华的人走向衰老,年华已逝无可挽回而壮志未酬的那种悲凉和悲痛。正如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所说,柳永的这类词成功的将词境“从春女善怀过渡到秋士易感”,真正写出了一个读书人的悲哀。 他用最浅显的语言,写民间的随意生活。作为仕途失意,一度流落都市的浪子,长期的贫民生活,让柳永十分了解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他一改文人词的创作路数,变“雅”为“俗”,满足市民大众的审美需求,用他们容易理解的语言、易于接受的表现方式,着力表现他们所熟悉的人物、所关注的情事。他扩大了词境,佳作极多,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而且写作了大量的慢词,发展了铺叙手法,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在词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把大众的苦难和自身的苦难混合起来,于是他的词便流传市井,他的词便经久不衰,被人喜爱,他最终成为了自己境界的王者。刘熙载《艺概》高度评价柳永的文学成就:“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 宋词被后人分为许多流派,若论婉约,柳永的成就也近乎北斗泰山。 柳永是仕途的失意者和人生的落魄者,苦难不停磨砺的灵魂,具有更加洁净更加临近艺术的灵性,因为在生命的空间受到的伤害和疼痛,在艺术的空间便会给予几倍的补偿和酬惠。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命运艰舛的痛苦,倒是成就柳永为一代文学大家。如果他还是担任那个管理农田开垦的小官,每天带了人马劳作经营,继续被人们称作“屯田员外郎”,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柳永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官僚,中国文学史的煌煌巨页上,定然不会留下他的成就与美名,人间也不会至今传诵他的篇章。 我们来重温一下柳永随意挥洒的《雨霖铃》吧,尽管冯金伯在《词苑萃编》卷二十一中这样评论:“柳七晓风残月,谓可令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檀板歌之。”但正是在这首传吟千载的词中,我们才能真正认识一个伟大的漂泊的灵魂: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责任编辑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