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橙橙]台湾癌症村,一个逐渐消失的村落

“有一群住在台湾‘母亲河’出海口的人，百年来过着耕种、捕鱼的平淡生活。他们的祖先曾经说，这里有田可种做，有海可渔获，绝对不愁没东西吃。”

我曾在台湾云林县居住过半年，那里几乎是台湾生活节奏最缓慢的地方。云林以农业为主，居住在那里的多数是农民。农田地，矮平房，几乎是对云林最恰当的描述。天晴的时候，坐着火车慢慢地穿过台湾西部的彰化县、云林县和嘉义县，总让人产生仿佛穿过日本乡间小路的错觉。

这里风光本应该十分吸引人。然而，彰化和云林，却因为空气污染，让所有人避之不及。

最近，关于彰化和云林的污染问题，终于以摄影集的形式登陆台北。摄影师是两位台湾独立媒体人钟圣雄与许震唐，这场“南风摄影展”有七大主题：“吹过故乡的风”“人与土地” “水畔的劳动” “南风里的肖像” “来去台西” “浊水溪口湿地”，讲述台西村如何变成癌症村的故事。

南方“吹”毁西瓜地

台湾的夏季，气温直逼40度。我去年在台湾当交换生的时候，恰好分配到一间没有空调的宿舍。炎炎夏日只能靠不停地喝冰饮料来给身体降温。学校门口有一条果汁街，最受学生欢迎的，是甜甜的又能降暑的西瓜汁。

十几年前，“南风摄影集”描绘的台西村，就是依靠水分最饱满、味道鲜甜的西瓜成名。那时候，村子里将近四分之三都是西瓜地，农民们依靠它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台西村又因为位于台湾母亲河——浊水溪的出海口，一度是台湾物产最丰富的小农村。

可我在云林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位台湾朋友向我推荐过台西村的西瓜。查过资料我才知道，台西村在1998年后，因为土壤酸化，就再也没有种植出甜美的西瓜。

如同台湾西海岸的其他小农村，台西村也没有逃过被城市工业化冲击的命运。在经历了城乡移民、人口流失老化、隔代教养、农业产值下降等等的传统农村困境后，台西村如今只剩下400多的常住人口。但真正改变这些农民的命运的，是“六轻工业园区”。工业园的398支烟囱与台西村隔溪相望，后者位于下风口的北方，于是，每当南风吹起，台西村民就会闻到阵阵酸臭味，烟囱排出的颗粒，随着风被带到台西村的上空形成雾霾。工业污染也造成了台西村的土壤酸化，田地里培植不出西瓜苗。“南风”成为了台西村民的恐惧。

雾霾的阴影甚至笼罩了我所住的云林。尽管打开窗能够远眺山峰，但因为能见度低了，山峰经常被雾霾遮挡。每天离开宿舍，都要紧紧地关上窗户，否则下午回来，桌上会积上一层薄薄的但却清晰可见的灰尘。台湾的老师常常提醒我们，尽量带上口罩，云林的空气污染，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在六轻工业区另一边的台西村，受到的污染比云林更为可怕。西瓜苗再也长不出来，渔民常常发现塘里的鱼苗莫名其妙死了，台西村不再是像他们的祖先说的那样，是个有活可干，衣食无忧的地方。甚至，村民们开始发现，人头越来越少了。

愈来愈多的空房子

在钟圣雄的摄影作品里，有一个画面，是台西村的村民手捧着亲人的遗照，那位离世的亲人，正是被污染夺走了性命。和六轻做了十几年邻居的台西村村民，罹患癌症的越来越多。台西村的村民许立仪的家，只有在空气正常时才会打开窗户，每当六轻的空气飘过来，她只能待在室内紧闭门窗，隔离空气中那股难忍的味道，而她的母亲也是癌症受害者之一。

云林和彰化的贫穷，让许多年轻人不得不“外出”谋生。斗六市是整个云林最繁华的地区，可走在街上，连一个观光客都没有，这儿似乎成了被台湾人遗忘的地方。数不清的房子都空置在那里，能跑的人基本都跑了。一张照片中，两根木杆横在入口围墙上，内部野草丛生。

台西村也愈来愈多的空房子，因为愈来愈多的村民病倒了。村民许春财的父亲、大哥都因癌症过世，如今四十几岁的他，也因肝癌二期开刀，在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手术痕迹。在开刀期间，他的三个孩子寄住在亲友家，无法劳作获得收入的他，情绪一度十分沮丧，但更多的是愤怒，对六轻工业区的愤怒：“他们来，害死了我一家，父亲、大哥，还有我自己。”

2011年，环保局从六轻工业区附近的乡镇村民中，抽取了3,243个人做血液和尿液的采样调查。调查显示，距离六轻工业区的远近和村民的健康状态呈现正相关，越靠近六轻，村民们的健康状态越不好，包括肝脏、心血管、肾脏和肺脏等疾病，发生率都越高。

用戏剧反抗污染

我所认识的一名从事影视教学的教授，一直以来都很关注云林的污染问题。常年居住在那里的他，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影视作品呼吁社会关注污染问题。在他的计划里，只有社会层面上开始施加压力，六轻工业区的工厂才有可能关闭。他总是在课上问我们：“我的孩子和你们一样大，我很担心他们的健康。在云林这样的一个地方，你们担心（自己的健康）吗？”

好像全世界的情况都一样，越是贫困落后的地方，越是弱势的群体，声音就越小，像蚂蚁一般。台西村民作为弱势群体，仿佛只有在民意调查中才能看见他们存在的痕迹。尽管他们向来都反对工业区的落地。

“南风摄影展”最大的作用，并不是改善了村子的环境问题，而是终于将台西村的污染问题，推上了没有退路的台面。今年，“南风——证言剧场”组织台西村民通过戏剧的形式来表达心声。这也是在台西村被冠上“癌症村”封号后，村民们第一次为自己发声。

在导演兼编剧钟乔的说服下，七名村民组成剧团，演出自己的故事。演出的形式很简单，也没有什么专门的舞台和灯光，村民们连国语都很难流利地讲出来，只能通过台语的方式讲述，像是互相之间的聊天。地点就选在台西村的一个普通的屋子门前，七位村民围坐着，轮流到中间，拿着麦克风讲述自己的遭遇。他们边说边演绎自己过去的生活：插秧、种菜、捕鱼……在他们的回忆里，过去的生活单纯而美好。许让出是台西村村长，也是代表村民的演员之一。曾经，被镰刀割到手的他，会随手抓起土壤来敷伤口。在他看来，大自然的产物是最良好的药方。而如今，这土地连西瓜都养活不了，又怎能指望它养伤。

最后一位村民代表蔡惠珍，一只眼睛视网膜已经脱落。她回忆起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在傍晚时到海边散步，喜欢假装吓唬停留在岸边的水鸟。后来，六轻来了，水鸟走了，她也看不清了，从此再也没有去过海边，也没有了乐趣。在她看来，未来的台西村村民，命运也将像这些水鸟一样，不得不逐渐消失。

有一首专门为台西村创作的诗——“南风起”，里面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

无声无息的烟，蒸着热气的午后，

直到脚踏车转不过田埂。

阿顺伯不慎掉落荒废的田土，

再也无法和稻穗一起起身……

老人走了，留下了空房子，和挥散不去的雾霾。火车穿过彰、云、嘉，也没有了当年乡间清新的泥土味。

文| 黄橙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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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艺瑛 PSY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