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2012年第10期
这年的冬季,我在这个乡的派出所已当了三年副所。打半年前所长调走之后,正所一职一直空缺,但局里既没有把我扶正,也没有派个正所长来。民警小周就说,钱所,这是局里考验你呢,只要上半年不出什么大问题,这正所就非你莫属了。我听了,心里虽比较舒服,可也有一丝担心,如果局里派个正所长来,我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去掉那个副字了。妻子和6岁的儿子都在城里,一直盼着我调回去。可我跟局长和几个副局长的关系都很一般,在市里更没有靠山;工作呢,虽说勤勤恳恳,可也没有什么很出彩的地方,回城,希望很是渺茫。34岁还干副的,这年龄已经偏大了。我一个警校同学在省厅去年就当上了副处长。有一天,我从山里检查采石场的安全工作回来,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哪个村子出个什么大案子,我不用请市刑警大队,自己干脆利索地破了,这政绩不就一下子上去了?自己不也就成了全局瞩目的焦点人物了吗?可几年来,乡里一直风平浪静。尽管各村也常出些打架斗殴偷猪偷羊的问题,可那是连案都立不了的。 我仍尽职尽责地干着,过春节时,也只在家呆到正月初二,我担心春节期间乡里出事,初三早上就返回了所里。初七这天下午,我去了一家林场查看防火情况,场长执意要留我吃饭。我说上级有五条禁令,坚决不吃。回到所里,小周用煤气灶煮了面条,我俩吃了,看电视看到9点多,就听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连窗户都震得抖动了起来。 这响声,不同于一般的开山炸石的爆炸声,而且,正月初七,也不会有人上山采石,更不会在晚上放炮。我感到了有点儿不对劲儿,忙招呼小周准备一下,自己动手收拾出发的物品。 刚过了两三分钟,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值班的联防队员听了听,对我说:“钱所,石窝村发生爆炸!” “唔!伤着人没有?” “说伤了一个人。” “怎么回事?” “电话挂了!” “出发!” 小周驾起213吉普车,就朝七八里外的石窝村开去。 石窝村名副其实,坐北朝南,位于一个簸箕形的山坳里。村子不大,只有百十户人家。因村里这几年没出过什么大案子,我只去过几次,也只是了解一下治安和防火的情况,安排防范工作。 在车上,我就用手机打石窝村村主任、治保会主任家的电话,但对方的家人都说,他们到爆炸现场去了。我又问,是谁家发生了爆炸,对方说是村西边的二牛家。又问,死人没有。对方说,可能死了一个。 我的心使劲儿往下一沉。 三年了,这个乡还从没发生过凶杀案呢。这起爆炸,是当事人不慎引起的,还是人为的?一时猜不准。 山路很不好走,我催促着小周快开,又对他说小心着点儿,注意安全。半个多小时后,到达了石窝村东头。 这时,村主任迎上来,说是村西南角二牛家被炸了。我忙问人怎么样。村主任说,二牛看来是不行了,二牛女儿没事儿,二牛的媳妇和刚出生三天的儿子还没醒过来,可能是给震昏了。我问二牛和二牛媳妇的年龄,村主任说,二牛三十四,二牛媳妇三十一。 我让他上了车,由他指点着,来到村西南角。还没下车,借着车灯的灯光,就见那个院子像遭了一颗巨型炸弹的轰炸,几间北屋全塌了,断了的房梁和碎砖瓦到处都是。因断了电,四周一片漆黑,几个村民燃起了一堆柴草照明。我忙下了车,看到了躺在一张床架子上的一名女子和包在小被里的娃娃。 我问:“二牛和他女儿呢?” 一名村民说:“二牛的大哥大牛,开着车和两个小伙子送二牛和他女儿去城里医院了。” 我打着手电急忙查看了一下现场。房后有一个大坑,很明显,爆炸点是在此处。村主任说:“看样子爆炸之后,房子炸塌了,二牛一家四口被气浪从屋里打出去了。二牛的头正好撞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泡桐树上,二牛媳妇娘仨,看来是睡在一张床上,连人带床被推到了院里。” 这么大的案子,我肯定破不了,就赶紧取出手机,向市刑警大队值班室报了案。 另外几名村民说,这一次爆炸可厉害了,后院有三四户邻居的门窗都震飞了,房梁也被震断。东、西、南三面邻居家的门窗玻璃全震碎了,房墙也震裂了多处。 我留下小周组织人保护现场,又让村民把二牛媳妇和娃娃抬上我的213,村主任和一名妇女也上了车,好照顾二牛媳妇和孩子。我驾起车,就朝市医院飞快地驶去。 在车上,我问村主任:“二牛家里存着炸药吗?” 村主任说:“估计没有,二牛从来没摸过炸药。”又说,“看样子,是有人在他家屋后放了炸药。” 我又问:“二牛在村里有仇人吗?” 村主任说:“没有。这人老实得跟头老黄牛似的,从来也没有跟村干部和乡亲闹过矛盾。” “那,他在外村、外边有仇人吗?” 村主任说:“没听说过,估计也没有。他平日里就在山上干活,干完活就回家,很少到外边去,连丈母娘家去的都不多。” “那,二牛媳妇呢?她在村里、外边有仇人吗?或者说,有吵过嘴、打过架的吗?” 村主任说:“这个媳妇,打过了门,快十年了,一直很老实很贤惠。不只是孝敬公婆,照顾家人和孩子,跟邻居关系也都处得不错,没听说她跟谁家闹过矛盾。” 虽然对现场没来得及全面勘查,对案子还没有全面调查,但一团团的迷雾已朝我袭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医生从急诊室里出来了,对我说:“男的不行了,当场就死亡了,是头部给撞坏了。女的已经苏醒过来了,但还不能说话。” 护士说,二牛已经送到太平间去了。 我问:“孩子呢?”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急救室里响起了一阵“呜哇——呜哇——”的娃娃哭声。 村主任说:“这孩子真是命大!出生才三天,挨了这么大的一炸,居然一点儿事没有!” 这时,那个陪着来的妇女背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过来了,说是二牛的女儿。女孩受了爆炸的震动和惊吓,还迷迷糊糊的。农妇把她送进了二牛媳妇所在的病房。 农妇出来后,我问她:“大牛呢?” 农妇说:“他挂念着村里家里,先开车回去了。” 等看到石窝村时,天已经亮了。刑警大队的三中队队长和另外两名干警已在现场勘查。现场虽炸得乱七八糟,但情况并不太复杂。这次爆炸,作案者用的炸药是不少的,估计要在30斤左右,也许更多一些。 那么,是谁制造了这起爆炸案,又是谁为什么要炸二牛家呢?我分析,如果没有深仇大恨,作案者是不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的。这种动机的目的,就是要毁灭整个二牛家。 我和三名刑警碰了一下头,凑了凑情况,先分头在村里查了三户拥有炸药雷管的农户。这三户跟二牛家和二牛父母家都没有过矛盾。不要说矛盾,他们平时跟二牛家根本没有来往。 又到二牛父母家了解,也没查到什么线索。 刑警三中队队长和一名刑警又去了二牛妹妹的婆家后寨村了解情况,二牛妹妹说她初六回了一趟娘家,又到哥哥家看了看嫂子和刚出生的侄儿,但谈不出任何与案子有关的情况。 听村民说,大牛开车回来了,我就去大牛家。村主任说,大牛在十年前就下了海,把山里的山楂、栗子、核桃、柿饼往山外倒,每年能挣个三四万,是村里的首富。他家最先买上了冰箱彩电,最先买上了农用车,还把一对儿女送到了城里上学。平日里,他大多数时间跑外,只媳妇一个人在家。 大牛家果然与其他简朴的农户家不同,院子很大,院墙很高,连门楼都上着红瓦,门楼里停了一辆蓝色的农用车。院里有一溜高大宽敞的北屋,足有六间。两边还各有两间,看来是给儿女住的。院子里的泡桐树上,拴了一条又高又大竖着耳朵的大狼狗。大狼狗见我进来又蹦又跳,汪汪大叫。 大牛四十三四岁,个头有一米七,短头发又黑又密,粗眉大眼,体格健壮,穿一件皮夹克,一双看上去挺高级的皮鞋。 大牛媳妇呢?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却不太美好。个头不矮,骨架挺大,面色黝黑,颧骨挺高,特别是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直直的,让人心中猛地一惊。 她斜着看了我一眼,就进了里间。农村媳妇不懂礼貌,情有可原。这种情况,我以前经常碰上。我问了大牛一些情况。他说听到爆炸声时,他正在家里,当时还不知道是谁家发生了爆炸,他跑到现场时,才见是二牛家。当时,现场已有好几个人在救人,他又急忙跑回家,开来了农用车。说着,就哭了起来:“我这个兄弟,这么年轻就走了,太可怜了!” 我又问了二牛两口子有没有仇人,在村里和外边都跟哪些人发生过矛盾,大牛都说没有。我又问二牛两口子关系怎么样等情况,大牛讲的跟村主任讲的都差不多。 他又说,他和二牛虽是叔伯兄弟,可跟亲兄弟一样。二牛无能点儿,他还常常帮帮他。“兄弟们嘛,应该的。” 我又让大牛把媳妇叫出来。问她,你知道二牛跟谁有仇不?二牛媳妇跟谁有仇不?大牛媳妇开始一言不发,后来冷不丁冒了一句:“俺知不道!”又进了里屋。当地人都习惯地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 谈到最后,大牛讲了一个情况:二牛媳妇在嫁给二牛之前谈过一个对象,即男朋友。那个小伙子长得不错,还是二牛媳妇的初中同学,小伙子老追二牛媳妇。二牛媳妇当时嫌他太穷,没跟他,其实,当时二牛家也不怎么富裕。二牛媳妇结婚后,那个小伙子还曾在村外边等过她。 唔,这倒是一条挺重要的线索!会不会是那个小伙子对二牛媳妇嫁了别人,一直怀恨在心,要报复她一家人呢? 我问:“那个小伙子是哪儿人?” 大牛说:“好像是东沟村的。”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刑警三中队队长,队长一听,忙派一名刑警去东沟村了解这个姓刘的小伙子的情况,顺路再到二牛媳妇的娘家西沟村了解一下。 查到中午12点,案子没有任何进展。 我想,二牛媳妇大概身体好多了,得找她去了解一下情况。 二牛媳妇虽头上缠着绷带,还扎了一条戴孝的白布,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但仍看得出人挺年轻。粗眉大眼,方圆脸蛋。加上又刚生了孩子,体态饱满,是农村中挺健康挺俊秀挺利索的那种媳妇。 我问了她一些事发前的情况,又问她家有没有仇人,她低着头,说没有。又问她男人跟外人发生过矛盾没有,她也说没有。又问她公婆有没有仇人,她翻来覆去老是那两个字——没有。 这就奇怪了。没有仇人,怎么就有人爆炸她家呢?而且用了那么多的炸药。我说:“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人对你家有意见,要报复你们。”二牛媳妇这时抬起头来,用挺好看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了,不料她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说:“你好好想想,你丈夫已经被人炸死了,你女儿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你出生才三天的儿子也差点儿丢了性命,你就不想为你丈夫报仇吗?” 二牛媳妇低着头,仍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唉了一声,说:“原先,没生这个孩子的工夫,俺三口是在那张大床上睡的,冬天在一块儿还暖和。打生了娃娃,二牛怕压着挤着孩子,就自个儿上小床上去睡了。要是初七那天晚上,他也在大床上……”说着,就抽泣起来。 我又直截了当地问她,她原先谈过的那个刘姓的男朋友,最近又来找过她没有。她回答得挺坦然,说刚结婚的工夫,小刘来过一次,也是他在村外等着,让妹妹到她家里叫她。她见了他,让他以后不要来了,打那,就没再来。 我问:“他会不会报复你们呢?” 二牛媳妇说:“不会,那个人心挺好的。后来,听说他去了广州打工,在那边混的不错。”又叹了一口气,“当初,我是该跟他的,俺俩同学三年,感情挺好,是俺娘高低不愿意。” 天色已暗了下来,我匆匆回了趟家。妻子刚下班,儿子在小桌旁做作业。我跟妻子儿子说了几分钟话,就说还要去查案子。妻子问:“你不在家吃饭了?”我说不吃了。妻子挺依依不舍的,就对我使了个眼色。两口子进了卧室,妻子就搂住我的脖子亲起我来。一时,我也很想在家住一晚上,但还是慢慢推开了她那柔软的身子,说:“案子破了,再回来好好慰劳慰劳你!”妻子笑了笑,就让我带上了一大兜吃的走了。 山村被一大团浓浓的炊烟笼罩着,空气中似乎还可以闻到火药味儿和血腥味儿。 跟三中队队长碰了碰头,他说也是一无所获。去查那个刘姓小伙子的刑警这时回来了,说那小伙子几年前就去了广州,不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到二牛媳妇娘家了解,也没什么新情况。 晚上,我在村里再次调查。二牛西邻的一个40多岁的三嫂长叹了口气,说:“二牛媳妇平时跟我关系很好,无话不谈。她打生了个女儿以后,婆婆对她一直不大好,嫌她没生个儿子,断了她家的后。二牛虽对她没说啥,可也总不如生个儿子高兴。这不,闺女渐渐地大了,上学了,按政策,他们可以再要个孩子。二牛还去领了个娃娃票,可过了一年,二牛媳妇却总是怀不上,婆婆就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脸的,常到二牛家来骂骂咧咧,二牛媳妇就到俺家来哭过好几回。我问她,二牛不行吗?她说,还行,虽说大不如七八年前了,可是还行。为了怀娃娃,两个人计算好了日子,二牛憋上四五天,就做一次,可做了十几次,就是怀不上。我就说,那你们去医院查查吧,看看是谁的事。开始她不好意思去,我说,你不好意思去查,可你那肚子也不好意思给你怀娃娃哩!她还是犹豫了好多天,没去。直到这天,婆婆坐在她家院子的天井里,使巴掌拍着地,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命苦,跟哭丧似的,她实在忍不下去了,第二天就拉着二牛去了市医院。” “结果怎么样?” “傍黑天,她来到我家,一进门就哭了起来。说医生给查了,她没问题,是二牛有问题,又说,这病不大好治,但还是给开了一些药。我就安慰二牛媳妇说,二牛总是还年轻,坚持吃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恢复了。二牛媳妇这才不哭了。我又悄悄地问她二牛是怎么回事。二牛媳妇说,俺也不大明白,一个可能是他前几年太猛实了,晚上老找俺,还有就是三年前夏季的一天,他在地里锄棒子(玉米),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还有把子(冰雹),他也不知道在石洞里避避,冒着雨跑回了家,生了一场大病。打那劲头儿就小多了。” “可,这不他们又生了个儿子吗?” “是啊,去年刚入夏,二牛媳妇红光满面地来找我说她怀上了。我一听也很替她高兴,就问,二牛好了?二牛媳妇红着脸说,是。我问,吃了啥灵丹妙药治好了?她说,一冬天没让他出去干活,吃了饭就歇着,又吃了几十个偏方,没想到竟然怀上了。打怀了娃娃后二牛也不让她干重活了,她婆婆态度也变了,不但不骂她了,还天天上她家来帮着做饭,照顾孙女,收拾家。眼看着二牛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就对她婆婆说,肯定是个小(儿子)!她婆婆那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花,二牛也去城里给她买些补养品来。这不,正月初五,二牛媳妇临产了,二牛把她送到了乡医院。生下来还真是个儿!这下子可了不得了!她婆婆当时就跪下给医生磕起头来了,磕得咚咚响。她公公高兴地喝醉了,拎着个酒瓶子在街上边走边笑边哭,说俺也有孙子了!俺也有孙子了!谁说俺绝户了谁是王八蛋!谁知道,大年初七晚上就发生了爆炸。唉,俺这个二牛兄弟呀,也太没福气了!是不是这个娃娃命硬,克了他爹呀!” 说着,三嫂流起泪来。 听三嫂说了这么多,我想,这些情况,跟这起爆炸案有没有关系呢? 第二天上午,我又赶到了市医院,去找二牛媳妇。二牛媳妇见我来了,有些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她女儿已经没事儿了,坐在床边看一本画书。但任我怎么问,二牛媳妇只是说没有,知不道,再就是用手抚摸着娃娃的脸和脑袋,不住地掉泪。可我有一点儿感觉,那就是,二牛媳妇一直没有看着我说话,老是低着头。这是农村媳妇的胆怯,害羞,还是失去了丈夫过于悲痛?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二牛媳妇好像知道这起爆炸的原因,可她却不愿说。 两天过去了,案子仍没有任何进展。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驾车赶到了乡派出所,听了刑警三中队队长和我的案情调查汇报,他紧锁着眉头说,上级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多次来电话询问,因为,这种恶性的爆炸造成一死三伤的大案,近十几年来,本市也只出现过这一起。虽然他没有批评我,因为,这么大的案子,应该由刑警大队来负责侦破,我只提供好服务和配合好就尽到了职责,但我却老觉得挺内疚,起码对爆炸物品的管理,我就负有重要责任。我想,我应该侦破在我的辖区内发生的这起重大的案件。如果案子让我破了,那该是多么的理想啊!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睡不着。直到翌日零点,好不容易睡着了,梦见的也全是这个案子。突然,二牛媳妇抬起头来,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二牛媳妇是唯一能提供线索的当事人,我多多少少有一点儿预感,案子的突破口就在她这里。对了,还得找她问问去,他们一家,如果与外人无怨无仇,别人怎么会爆炸她家呢? 我匆匆起了床,脸来不及洗,驾车就朝市里奔去。进了城,看看表,才4点多钟。这个时间,到医院去找二牛媳妇,不太合适,想了想,方向盘一打,回了家。 为了安全起见,妻子晚上都在里边反锁了门,我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妻子来开了门,见了我,又惊又喜。儿子在另一间屋里睡,没醒,我抱起妻子,进了卧室,轻轻地卡上了门锁。 7点半,我来到了医院。二牛媳妇的精神已好多了,脸上还有了些红润,娃娃在被窝里酣酣地睡着,女儿已被接回爷爷奶奶家了。我跟她又谈了一阵子,直接就问她:“你就不想给你丈夫报仇?” 这句话,我已经对她讲过五遍了。前四遍,她听了之后,似乎有所触动,但都没有说话,这一次,她听了之后,身子动了一下,突然抬起了头,仰起了脸,说了一个字:“想!” “那,你说,是谁炸了你们家?” 二牛媳妇犹豫了一下,反问我:“我说了,你们公安能给我保密不?” 我心中一阵欣喜:“能,肯定给你保密!” 二牛媳妇又问了一句:“真的?你真保密?” 我心中更加欣喜:“绝对!” 二牛媳妇长舒了一口气:“你们要是找凶手,这事儿,就是大牛两口子干的!” 此言一出,我大为愕然:“为什么?你为什么说是他们干的?” 二牛媳妇用手摸摸身边娃娃的头,说:“因为,这个孩子,是大牛的!” 啊! 虽说我一直想当福尔摩斯、大侦探波罗、神探亨特,还老认为自己智商不低,但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怎么回事,你说吧!” 病房里静悄悄的。为了能让二牛媳妇放心地讲讲这个情况,我没有记录。我相信,我的记忆力比速记的还要全面。 其实,二牛的不育症根本就没治好。吃了几个月的药,小两口又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二牛的情况还是老样子,没有好转。又吃了几个月的药,小两口又去检查,医生说二牛的情况还是老样子,并说看来是不大好办了,并建议他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做个人工授精手术,就能怀上个孩子。 二牛却以为这种手术是媳妇要与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才能怀上。以前,他就听村里一个在海南打过几年工见过大世面的本族兄弟说,做这种手术,是女的先进手术室,让护士用纱布一层一层地蒙上眼睛,再脱了衣裳,躺到手术台上,然后,护士再把那个早用纱布蒙上眼的“种”男人,从别的屋里领进来,做“手术”时,医生护士就在一边守着,还不准两个人说话。如果做一次怀不上,还要做好几次,直到怀上了为止。女方怀上了孩子,也永远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就这样,人工怀一个孩子,得花三四万块钱。 小两口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回了家,二牛坐在门槛上,竟双手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二牛媳妇走过来抱住她,红着脸说:“要不,咱去省城大医院做个人工手术?” 二牛一听,一把把媳妇推了个趔趄:“我的女人,谁也不能碰!你上医院去查,让那个男大夫那么查,我都想杀了他。你还想让别的男人给怀上个孩子?再说,咱上哪里去讨还三四万块钱?” 这次的合计不欢而散,但过了些日子,二牛的脑子却有些开窍。是啊,自己不行又不愿上大医院去做人工手术,就不能借个孩子么?借外人的不行,那么借自己家里的人的呢?借了自己兄弟们的,孩子照旧是本家的血脉。这种事以前是听说过的,邻村就有这么生儿子的。那么,借谁的呢?他首先想到了大伯家的哥哥大牛,可这口又怎么开呢?之后,又想到了几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有两个兄弟小叔子还常给二牛嫂子开个荤玩笑。“小叔嫂,没大没小。”有个小叔子长得眉清目秀,个子高高的,还是高中毕业,倒是最佳人选,他媳妇生的也是个男孩,已经3岁了。可是,怎么跟他说呢? 这天晚上,小两口进了一个被窝后,二牛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媳妇。媳妇一听,羞得一把揪住了二牛的耳朵。二牛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咱娘老是来哭来骂,咱在村里也老抬不起头来。”又讲了自己的一番打算。二牛媳妇被他说动了心,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说:“我要是跟大哥怀上了,你可不能骂我不要脸!生了孩子不管是妮儿是小,你都不能歧视!”二牛说:“那个绝对!你给我生了儿子有功,我还得杀鸡宰羊犒劳你哩!”“那,要是个妮儿哩?你就不理我了?”二牛说:“要是个妮儿,也是咱家的一口人。你照样有功,我照样对你好!”“你!”二牛媳妇把脸贴在二牛的胸膛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打那,二牛两口子就悄悄地寻找机会,并计算着二牛媳妇受孕的时间。这期间,二牛还请大哥大牛到家来吃过一次饭。二牛媳妇给炒了几个菜,倒上了酒,就上西屋里去了。弟兄二人喝了个半醉,二牛就把自己不大行,上医院看病的情况说了一遍,又说:“医生说可以让你弟妹去做个人工手术,可我这个脑子里老是别不过这个劲儿来,我不愿让她,怀个人家的孩子啊!” 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大牛隐隐约约听出了点儿什么,但也没再往深处去想。 可那之后,大牛感觉到了,二牛媳妇见了他就脸红,跟他说话,也挺拘谨的。有一天,二牛媳妇发现大牛西装上的一颗扣子快掉了,就让他脱下来,还拿二牛的军大衣让他披上,说别凉着了。二牛媳妇给缝牢了扣子,又拿着西装,亲手给他穿上。大牛就想,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实温柔俊俏的媳妇,那该多好啊!家里的那一个,虽说对自己对孩子都不错,可论长相论脾气都远远比不上这一个。还有,二牛媳妇比自己的媳妇小八岁哩!大牛虽然有点儿心动,但在二牛媳妇面前,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大伯哥样儿。这些年他做买卖老跑外,也从来没去路边按摩店找过小姐。他觉得干那事儿下贱。 去年春上的一天,二牛听说八里外的一个堂姐的婆婆病了,就约大牛去看望。大牛拎了一大兜礼物,开上车,来到二牛家门口。二牛却说胃疼去不了了,让媳妇跟大牛去。二牛媳妇就拎上一篮子鸡蛋,一篮子核桃,上了大牛的农用车。 中午,大牛在堂姐婆家酒足饭饱之后,下午三点多才开上车拉上二牛媳妇往回返。开了一段路,二牛媳妇问:“哥你行不?不行就歇歇再开?”大牛说:“不要紧,没喝多,慢慢开,保证不会把你翻沟里去。” 车子驶入了一条狭长的山谷。大牛乘了酒兴,突然问了一句:“二牛还是不行?” 二牛媳妇脸儿一红,“嗯”了一声。 大牛说:“那得想想办法耶!” 二牛媳妇说:“没法子呢!”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车子又拐了几个弯,驶近了一片槐树林子。大牛说:“我方便一下。”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进了林子。出来时,却不见了二牛媳妇,东张西望了一番,仍不见人,想喊几声又觉不妥,就琢磨她可能也方便去了,别在林子里迷了路,就又去林子里找。找了一阵子,仍不见她的影子,心想,这个弟媳是在林子里迷了路,还是让野狼拖了去了?近几年,这山里又有了狼,又想,要是狼拖她,她就不叫喊吗?胡思乱想着,忍不住轻声喊了几声:“老二家!” 这时,忽听背后有人应了一声。他转过身来,却见二牛媳妇站在一棵翠绿的槐树下边,冲着他羞怯地笑着。大牛猛地从她的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他头重脚轻,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回到家,二牛见了媳妇的神态,心里已明白大半。但还是把她叫进了里屋,问:“成了?”媳妇红着脸,点点头。 大牛打那天以后老是不放心。这天下午就借口串门到二牛家来看看。二牛见大牛来了,说去地里浇麦子,扛上把铁锨就走了。二牛刚走,二牛媳妇就闩上了院门,回到屋里,又闩上了房门。 但到了二牛媳妇怀孕四个月的工夫,这天大牛媳妇却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劈头第一句话就问她怀的孩子是谁的。二牛媳妇一怔,说:“是俺二牛的呀!还能是谁的?”大牛媳妇撇撇嘴,说:“二牛的?二牛有这个本事?”二牛媳妇说:“就是俺二牛的。他吃药吃好了!”大牛媳妇干脆摊了牌:“大牛都跟我说了,这孩子是他的。老二家,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如果还要脸,就把这孩子打了去。要是你不去打,我就让你臭满庄!”二牛媳妇说:“这孩子绝对是俺二牛的。大嫂你别乱猜,大哥是喝多了,说胡话。”又说,“大嫂,这事儿你对外别乱说,说了咱两家子都丢人!”大牛媳妇横眉怒目,说:“好!你不去打,你就等着好看吧!” 二牛媳妇知道大牛媳妇的厉害,二牛回来后,就对他说了。二牛说:“别理她!咱先生了再说!”打那,大牛是不敢再上二牛家来了,可大牛媳妇又上二牛家来过好多次,还是逼着二牛媳妇去流产。二牛媳妇仍是坚决不去。二牛也不大去地里干活了,常在家里当媳妇的护花使者。说来也奇怪,二牛在家的工夫,大牛媳妇来了就走。 “恨得她那个样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二牛媳妇的这句话结束了对我的讲述。 那么,就因为生了这个娃娃,大牛和大牛媳妇就要置二牛一家于死地吗?二牛总是他们的亲叔伯兄弟,娃娃还是大牛的亲儿子呢!他就下得了那么大的狠心?如果二牛媳妇的猜测属实的话,这可是一桩离奇的凶杀案!是大牛去点的炸药,还是大牛老婆去点的?他们的炸药又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甭管怎么样,现在我别无选择。尽管我手中还没有一点儿证据证实就是大牛两口子实施了爆炸,可二牛媳妇总是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我当即驾车返回了乡派出所。刑警三中队队长和另外两名刑警因又有别的案子,暂时回大队去了。我叫上小周,开上213,来到石窝村大牛家,把这两口子请到了派出所。 我和小周先给大牛谈话。大牛开始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讲爆炸现场的情况,二牛的经济情况。之后,我单刀直入,问二牛儿子的问题,大牛一下子怔住了,张大了嘴,过了好一阵子,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可能是二牛的病好了,给他媳妇怀上了吧。” 我冷笑了一声:“是这样吗?你怎么知道二牛有病?二牛媳妇的儿子,真的是二牛的吗?” 大牛是个极聪明的人,看我的表情,听我的口气,就明白借娃娃的事我已经掌握了,但他却仍不讲实质性的问题。我就让人把他领到一间屋里,看着他,别出什么问题,又把大牛媳妇叫来讯问。 不料,大牛媳妇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扯着长腔,声声嚎哭起来:“俺那可怜的兄弟耶!你的命为啥这么苦耶!俺可是冤枉煞了耶!” 等她哭的声儿小了些,我问她:“又没说你干了些啥坏事,你冤个啥?” 大牛媳妇从地下爬起来,整整衣服,坐到椅子上,瞪着一双挺吓人的大眼睛,说:“你都把俺抓到局子里来了,还说不冤枉俺!”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我们这是叫你来谈话,既不是拘留,也不是逮捕。派出所也没权力逮捕人。”我发现,大牛媳妇的脸上眼里一点儿泪也没有。 这时,大牛媳妇走过来,拿起小周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看来是刚才假哭哭得嗓子干了。 切入正题,大牛媳妇的嘴硬得很,问什么,都说“知不道”。 让人把大牛媳妇带走,又把大牛叫来问。 如此这般地问了将近一天,但大牛、大牛媳妇什么都不说,把我、小周都累得精疲力尽。我想,难道案子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就再也攻不开了吗?突然,我心生一计,对大牛说:“既然你说二牛的儿子是他的,那么咱们去医院做个DNA,做个亲子鉴定,怎么样?” 大牛一听,顿时怔住了,头上开始出汗,过了大约三四分钟,把手摆了摆,说:“别!别去!不做D啥A!” 我问:“为什么?你既然很清白,为什么怕做亲子鉴定?” 大牛长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说:“我对不起全世界的人!” 之后,他开始交代作案经过。 二牛媳妇有了喜,开始大牛媳妇还挺高兴的。可后来,嗅觉极为灵敏的她却觉得不对劲儿了。以前,二牛媳妇来对她说过,医生说二牛不行了,可二牛媳妇怎么又怀上了?特别是这两三个月,大牛老上二牛家去,更令她生疑,过去,大牛怕二牛来借钱,还老躲着他的,这阵子,怎么跟他走得这么近了?她又猛地想起,那天大牛用车拉二牛媳妇去走亲戚,一是回来的挺晚,二是他衣裳上还沾了不少碎草和草种子,鞋上也净是泥土,就更觉得可疑。 这天晚上,大牛媳妇就翻来覆去地审问大牛,问他跟二牛媳妇有没有事儿。大牛架不住老婆的围追堵截,又想帮兄弟生个孩子,也没啥了不起的,还给本家本族做了贡献呢,就如实招了。不料这一招麻烦大了,大牛老婆三天两头去逼着二牛媳妇流产。 大年初五,二牛媳妇生了个娃。过年生子,双喜临门。二牛家欢天喜地,乡亲邻居端了鸡蛋小米去贺喜,只有大牛躲在家里缩着脑袋抽闷烟。大牛媳妇气得火冒三丈,大骂二牛媳妇生了个狗杂种、私孩子,又大骂大牛老流氓老种牛不要脸,再骂那个小杂种活不上一天就得死。 大牛难以忍受老婆的咒骂,第二天出去躲了一天。傍晚回到家,媳妇就逼着他“使炸药把那个小杂种震死”。大牛开始不干,但架不住老婆的威逼怒骂,只好听从了命令。初七晚上8点多,月黑风高,大牛背上了存在家里的40多斤炸药和几十颗雷管,来到了二牛家房后。大牛媳妇在路口站岗放风,大牛哆嗦着双手,用打火机点燃了长长的导火索,两个黑影迅速离开了二牛家房后。导火索咝咝地喷射着蓝黄色的火苗,朝雷管炸药蔓延过去。两个人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连脚下的石板路都震得抖动起来,就像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大牛说完,双手抱住了脑袋。攻下了大牛,案子基本上破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让人带走大牛,又让人把大牛媳妇带进来。我直截了当地问她:“初七晚上,你和大牛是几点去的二牛家屋后头?”大牛媳妇愣住了,一双大眼瞪得更大。我又重复了一遍:“初七晚上,你们几点去的二牛家屋后头?” 大牛媳妇缓过劲儿来了,说:“俺根本就没去二牛家!”“没去?”我不容她再琢磨心眼儿,又问,“大牛放好炸药之后,是不是你点的火?”大牛媳妇的脑子这次没反应过来,忙说:“不是不是!”我紧逼一句:“怎么大牛说是你点的火呢?”大牛媳妇急了,说:“他放狗屁!就是他点的!他使打火机点的!俺根本就不会点炸药!俺从来也没点过炸药!” 我冷笑了一声:“说吧!你们为啥要炸死你兄弟?” 大牛媳妇哭了,说:“俺根本就没想炸煞(死)俺兄弟!俺怎么舍得炸煞(死)俺兄弟呀!俺是想放点儿药,震煞(死)那个孩子!俺就是恨那个小私孩子!没想到把俺兄弟给炸煞(死)了!这两天,俺一直很后悔啊!公安同志,下回,俺可不敢了!”又说,“公安同志,俺愣想俺那俩孩子啊!俺啥都跟你说了,你让俺回家看看孩子,给他们做好饭,再回来,行不行?” 我如释重负,刚要去给副局长和刑警三中队队长打电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那个孩子既然生下来了,又是你男人的亲儿子,你怎么就下得了那么大的狠心,要把他震死呢?” 大牛媳妇哭着说:“公安同志,你不知道哇!这孩子长大了,二牛和二牛老婆不让他来分俺家的财产啊?你说对了,他也是俺男人的亲儿啊!二牛两口子就是眼红俺家的屋、汽车、电视机,才让俺男人给他生个儿啊!”又压低了声儿,说,“俺还有5万块钱的存款哩!” 案子虽然破了,后来我也受到了局里的表彰,但我的心却异常沉重,我甚至忘记了案发前要搞出政绩来达到扶正或调回市局的那个俗不可耐的念头。我在想,如果二牛夫妇到省城的医院仔细地咨询一下,做个人工授精的手术,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个儿子或女儿了吗?或许,医生还可以用二牛的种子呢。如果二牛到大医院找名医治好了自己的病,就更不会有借娃娃那一个越搞越复杂的问题了。 这一场悲剧的发生,本来是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