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风里落花至天涯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写词,但凡带了愁绪,就成了词中的王者,浩浩汤汤,如雨倾注。《古今词统》中这样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如此来论,李煜自是正中之正了。
这首词的词意叠叠而出,层层荡漾,最终至情感顶峰,喷涌而出。金庸写小说,喜欢“无招胜有招”。李煜写词,已经达到这种境界。这首词中并没有什么生僻之典,也未有生僻之词,读来最是令人动容。
词学家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选释了李煜十九首词,其中便有这首《清平乐》。他说,
此首即景生情,妙在无一字一句之雕琢,纯是自然流露,丰神秀绝。起点时间,次写景物。“砌下”两句,即承“触目”二字写实。落花纷纷,人立其中;境乃灵境,人似仙人。拂了还满,既见落花之多,又见描摹之生动。愁肠之所以断者,亦以此故。中主是写风里落花,后主是写花里愁人,各极其妙。下片,承“别来”二字深入,别来无信一层,别来无梦一层。着末,又融合情景,说出无限离恨,眼前景,心中恨,打并一起,意味深长。少游词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周止庵以为神来之笔,实则亦袭此词也。
这个评价里提到了“中主”“后主”,“后主”自是李煜,“中主”为李煜父亲李璟,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李璟“善讴歌”,写词也是一把好手,所以唐圭璋才会说“中主是写风里落花,后主是写花里愁人,各极其妙”。那么,怎么个妙法呢?录一首中主的《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同样伤春,作为爹的李璟的愁有种大气,似家国之愁;而后主的愁便是离绪了,灭国之后,后主的愁才变为真正的家国之愁。其实,从用字上来看,就能一较两者的差异。比如,“雁来音信无凭”与“青鸟不传云外信”,同样写思念之情,前者靡靡,后者则借西王母之青鸟,显得大气。
唐圭璋说的少游,便是秦观了。这首《八六子·倚危亭》的全文如下: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事实上,秦少游的词一向被人厚爱,说“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为神来之笔也不为过。苏东坡就认为秦少游为“今之词手”,可见尊崇。这首词同样是春天里写的,抒发的情感又与后主的愁春大不相同。秦少游写此词时方三十二岁,事业未成,有悲怀之感。
“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与“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相较,后主的词意更令我欣赏,唯两个“更”字胜出一筹。“更行更远”词意如波浪,一层又一层荡荡而来,将那离恨之绪拍打在人们的心上。相较之下,那如芳草之恨就显得高音未至。
陆游说,“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王世祯说,“五季文运萎敝,他无可称,独共所作小词,浓艳隐秀,蹙金结绣,而无痕迹。”总之,是夸五代的词写得好,而且多以婉约词见长,非常厉害。
这里面当然又以李煜为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