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柯南道尔:我也想干掉福尔摩斯

1923年1月1日，正在伏案写作的柯南·道尔，须发苍苍，眼神仍不失敏锐。他被誉为福尔摩斯之父，一生共写了60个福尔摩斯的故事，4个中篇与56个短篇

本刊记者 | 黄薇

节选自《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5月上，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听到福尔摩斯的名字就恶心

“我想把福尔摩斯干掉，一了百了！”大侦探的故事面世仅4年后，柯南·道尔就在给母亲的信中如此写道，因为“他让我无从构思更好的作品”。母亲劝他好好考虑，当时道尔的年收入已因之高达3000英镑。

虽跨入最畅销作家之列，但柯南·道尔始终怀有一颗文学抱负的心。在他看来，像狄更斯、萨克雷、哈代等人那样写历史小说才算高级，侦探故事不过是雕虫小技。福尔摩斯走红之际，他就忙于创作《米卡·克拉克》、《白色纵队》等历史题材的小说；后来他更开出1000英镑的天价企图婉拒约稿，腾出时间搞严肃文学创作，但没想仍被接受了，只好硬着头皮把福尔摩斯的故事写下去。

柯南·道尔写作状态超稳定，平均每天3000字，习惯用钢笔手写，一经写完就没有兴趣再改，认为一气呵成后任何更多的思考都“没有必要，那是浪费时间”。写《白色纵队》时，道尔花了2年的时间研究创作，读了150多本各类著述，写满十几个笔记本。例如弓箭手这一词条下面，就搜罗了从作战场所、如何训练、甚至到士兵间可能会说的脏话等，极尽详备。而完成一篇福尔摩斯故事，他很少超过―周，不乏错误与前后矛盾之处。比如道尔最喜欢的《斑点带子案》，故事中的“沼泽地蝰蛇”根本就不存在，蛇类也不像书中写的那样爱喝牛奶。但道尔对这些毫不在意，“在短篇小说中，只要能够达到惊人的效果，细节的准确无关紧要”。编辑写信告诉他在某个地区并没有他提到的那条铁路线，道尔回答：“是我建的”。

柯南·道尔还做过多种尝试：诗歌、话剧、战争史，参与电影改编，虽然萧伯纳曾讥讽他与人合写的歌剧“把不要脸的愚蠢发挥到公民理智所能允许的极限”。但他花了大功夫的严肃创作，都不敌福尔摩斯扶摇直上的声名，道尔抱怨福尔摩斯的大受欢迎，使得他的其他作品不能得到“应得的赏识”。他似乎越来越不能忍受这位主人公，“我对他的感觉就像我对肥鹅肝酱的感觉一样，由于吃的太多，现在听到他的名字就恶心”。

1893年12月，他终于在《最后的问题》中对福尔摩斯痛下“毒手”，大侦探在与老对手莫里亚蒂的较量中同归于尽，葬身瑞士的莱辛巴赫瀑布。噩耗传来，大批读者如丧考妣。《海滨》杂志的订阅量骤减了2000份，柯南·道尔被愤怒谩骂的读者来信淹没了，伦敦的工人们在手臂戴上黑袖章，还有女士宣称要用手提包抽他??意志坚定的道尔不为所动，直到10年后，才让福尔摩斯在《空屋冒险》一案中“复活”归来。

人道斗士与意见领袖

1908年，发生在刚果的暴行被记者披露出来，被奴役的民众为橡胶开采业从事苦工，而据统计1885年至1908年间，约有1000万刚果人死于死刑、虐待和过度工作。知名作家中只有柯南·道尔响应刚果改革联盟的求援，不休不眠着了魔般地写作《刚果罪行》一书，成书后将它寄给全世界有影响力的政治家，又给60家美国报纸的编辑发函呼吁。改革联盟的创始人莫雷尔评价：“柯南·道尔的介入对事态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他为刚果革命事业所做的一切。”

1899年第二次布尔战争一爆发，40岁的道尔立刻报名参军，为此差点与母亲闹到决裂。除了强烈的爱国之情，他也想掌握第一手资料，为写一部战争历史小说做准备。这场最初被媒体称为“喝杯茶功夫就会结束的战争”，后来持续了将近3年，双方都损失惨重。英军在布隆方丹被布尔人切断了水源，恶性伤寒爆发，“—天平均要埋60个人，坟都来不及挖深”。有的医生无法忍受打道回府，道尔坚守着岗位，在前线采访的记者描写道，屠宰场一样的病房里，“柯南·道尔医生像马—样地工作着??”

1901年为了对付布尔游击队，英军采用了焦土策略，并将13.6万名布尔妇女、儿童和老人关进集中营，死亡率一度高达40.1%。英国国内对战争反思谴责的舆论不绝于耳，但柯南·道尔被认为“属于死不认错的鹰派”，他坚信对英军的种种指控都站不住脚，并写作《南非战争》一书为之摇旗呐喊。1902年道尔因此被爱德华七世加冕为爵士。这一点也曾遭人诟病。

道尔曾参加过两次议员竞选，都惜败而归。虽没走上仕途，但他常年积极参与公众议题，是格外活跃的意见领袖。他一向善于提出新奇的想法，富有前瞻精神。1913年道尔给《泰晤士报》写信，建议在英吉利海峡下开通—条海底隧道，连接英法两国。和平时期，这条隧道可用于旅游；战争时期，这条隧道能保证物资供给。海底隧道的设想在1994年变成了现实。

20世纪头10年，道尔就指出未来的欧洲战争中，潜水艇才有可能会威胁英国的生存。但没人重视他的想法。1914年9月22日，德国U-9号潜艇在1小时内相继击沉3艘英国皇家巡洋舰，造成1459人死亡。柯南·道尔怒不可遏，他在大众媒体上呼吁，让奔赴法国前线的士兵一律带上可充气的橡胶衣领，海军部后来因此下单了25万件，列入士兵标准装备。

柯南·道尔早就预感德国蠢蠢欲动，战争不可避免。一战爆发的当天，他就在温德山姆组建了一支平民自卫队，之后每天坚持操练。55岁的道尔再次递交入伍申请，当然因年龄过大而被驳回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德国人的强硬态度。1915年，柯南·道尔还给《泰晤士报》写信建议，每遭受一次齐柏林飞艇的袭击，英国空军就应报复性地轰炸3座德国城镇。他后来甚至建议处死所有德国空军战俘，因为“这是德国人唯一能听懂的语言”。这可能跟他的儿子金斯利、弟弟、侄儿等亲人都在一战中殒命有关。

他在1917年创作的福尔摩斯系列故事，也加入了时代背景，推广词变成了福尔摩斯智斗德国间谍。设定生于1854年的福尔摩斯已年过六旬，最后的结局是大侦探心生倦意，隐居英国南部乡间，专心研究养蜂事业去了。

是绅士也是运动高手

1927年，《海滨》杂志向各知名作家做问卷调查，最想创造的文学人物是哪位。柯南·道尔的选择是萨克雷笔下的纽康上校，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终其一生，他都以绅士的准则来要求自己。他的孩子们回忆父亲很少发火，有一次，16岁的丹尼斯在火车上说一位女乘客长得很丑，道尔顿时生气地当头给了他一下。“世上的女人没有丑的，她们都很美，只是有些人相比之下更美。”

柯南·道尔第一任妻子图伊

私人生活的唯一瑕疵，可能算是那场婚外恋。1885年，柯南·道尔与一位病人的妹妹图伊结婚，“作为终生的伴侣，没有人能比图伊更温柔和善的了”。不幸的是妻子在1893年确诊患上肺结核，道尔全心全意照顾图伊，但夫妻生活名存实亡，他在回忆录中承认经历了“一段抑郁时光”。1897年，38岁的柯南·道尔与24岁的珍·勒奇相识，这位青春靓丽、马术精湛的女中音，一下征服了他。他向母亲坦白自己爱上了珍，但他强调仍会坚守在妻子身边。这段隐秘的地下情一直持续了9年，直到1906年图伊去世。道尔与珍于次年结婚，他深爱第二位妻子，每年两人相识的纪念日，他都会送她一朵雪莲花。

1922年，美国纽约，柯南·道尔（左一）、珍·勒奇（右一）夫妇携子女与朋友魔术师哈里·胡迪尼(中)游玩时合影。晚年柯南·道尔深信唯灵论，而胡迪尼致力于揭穿灵媒，使得两人成为公开的对立者

柯南·道尔是一个运动高手，足球、网球、板球无不技艺精湛，他还热爱拳击，觉得不按规定带拳击手套最过瘾，“我们的竞赛应该更残酷一些，而不是柔弱一些”，他还专门写过一部戏《拳击场》。在1903年拥有第一辆汽车后，道尔又有了新乐趣，曾因开得过快撞上门柱，被车身压住，死里逃生后仍毫不放在心上，之后他又几次因超速飙车而被罚款。

1895年，道尔带妻子图伊到瑞士养病。当时在瑞士玩坡地滑雪的人还很少，道尔是引领风潮的先驱者。“滑雪开辟了运动领域的一片新天地”，他预言有一天，成百上千的人们会到瑞士来滑雪。如今达沃斯的滑雪场附近，当地居民为道尔还竖了一块纪念牌，感谢他“将滑雪运动和冬季阿尔卑斯山上的景点变成世界关注的焦点”。道尔曾对朋友坦言，与做一名作家相比，他其实更愿意以运动员的身份谋生。

柯南·道尔的求知欲一向旺盛，福尔摩斯对各学科都涉猎广泛，决定他的创造者也非等闲之辈。1912年道尔写出了科幻小说《失落的世界》，他在年轻时曾到过北极和非洲，《失落的世界》融入了探险的体会与无穷的想象，这本科幻小说的巅峰之作，对后世作家影响很大。恐龙世界的历险直接影响了80年后的《侏罗纪公园》，这部电影的续集还使用了与道尔小说相同的名字。道尔精通古生物学，热衷收藏猿人头骨，曾有美国学者怀疑他是考古界著名的“皮尔当人造假事件”的始作俑者。

晚年沉溺于唯灵论

谁也没有想到，如此推崇科学的柯南·道尔，晚年会完全沉浸在唯灵论的信仰之中。1893年的某日，道尔参加一次降神会，接到的灵媒纸条上写着：“这位先生是医师。告诉他我的建议，不要读利·汉特的书。”那段时间他正在犹豫是否要读散文家利·汉特的《复辟时期的戏剧家》，没跟任何人谈及此事。震惊之余，他对唯灵论彻底心悦诚服。“我不再怀疑这类现象了，就像不怀疑非洲有狮子一样。”

正如有人所说，柯南·道尔的生命中从来没有灰色地带，非黑即白，非对即错。他一直把唯灵论的信仰深藏不露。在1917年亲人因战争相继离世后，道尔选择将三十年来的信仰公之于众。他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弟弟和儿子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很快就能彼此联系上。一战后也是唯灵论、“灵异照片”的全盛时期，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们需要心灵的慰藉。

一直到去世，柯南·道尔都致力于向公众宣传唯灵论，先后自费赴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美国等地作巡回演说。一个拿着当时最高稿酬的作家，却基本放弃了小说创作，自费出版的《新启示》《精灵到来》《唯灵论史》一部接着一部，充满了说教，妻子珍也开始充当“灵媒”。朋友们感到困惑，评论界嗤之以鼻，《纽约时报》抨击道尔“沉溺于幻觉，因轻信与固执冥顽不化，对真相视而不见”。几次道尔参加的通灵会，他深信并广而告之，事后都难堪地被人揭发是骗局。1917年两位英国少女自称拍到了精灵照片，其实是拼接起来的二次曝光，但道尔声称这些照片“毫无疑问是真的”。此类事件都严重拉低了他的声誉。

1925年，道尔在离国会大厦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通灵书店，同时还成立了自己的通灵出版社，专门出版大量被主流出版商舍弃的唯灵论著述。这项投资从来没有回报，但他并不难过。道尔曾估算过，他为宣传唯灵论贡献了约有25万英镑（约合如今的几百万英镑），“这种牺牲究竟值不值得，未来自有评判”。

1925年的柯南·道尔

晚年的道尔仍然爱好新科技，还常为无线节目做报道，不过他的价值观属于维多利亚时代：不赞同女性参政；保守党和自由党都可以接受，而社会主义是个糟糕的体制。此时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爵士时代已姗姗到来，追逐享乐，只争朝夕，人们对于性观念的解放，也让他深感不适。

道尔的时代渐渐逝去。他一生共写了60个福尔摩斯的故事，4个中篇与56个短篇。1927年发表的《新探案集》是他最后写作的福尔摩斯故事，水准大不如前。他承认：“福尔摩斯就像他的作者一样，关节有点僵了但是我已尽力了。现在的确是永别的时候了。”1930年7月7日，柯南·道尔因病离世。他的墓碑上刻着“坚定如钢，正直似剑”。

柯南·道尔的5个子女都没有留下后代，小女儿琼1997年去世后，这支直系血脉就断了。不管道尔生前为自己的声誉大部分建立在侦探小说之上有多懊恼，福尔摩斯无疑获得了不朽，并在至今层出不穷的演绎中获得新生，甚至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英国皇室授予爵士爵位的虚拟人物。这再次佐证了文学接受的经典观点：一个鲜活的人物一旦被创作出来，作者就对他再也无能为力了。

（参考资料：《福尔摩斯之父柯南·道尔的传奇一生》、《柯南·道尔的一生》、《柯南·道尔书信人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