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荒凉(1)
一个人的荒凉
我去种一棵树。
我将一棵小杨树,从那片树林子里挪出来。那片树林子,是父亲栽下的,但栽的太密,就那么点地,父亲恨不得让它长出成千上万棵树呢。父亲没有见过一片浩大的森林,但是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开始种第一棵的时候,树的绿荫已沿着他的目光,铺得很远很远了。它们漫过前边的一条沟,漫过许多长庄稼的地,到了不远的另一个村子,又从另一个村子,茂密地延伸着。父亲的生命里留下了这片无边的树,他走了身后也就不再荒着。那么多风从他的脚印里生长出,吹着那数不清的枝叶,让他的影子在其间飘逸,并伴着他那些一生留下的在人间的细碎的声音,涮啦啦地林中撒遍。
我对嬷嬷说,太密了,挪些出去,前面不是还有我们的一块地吗?那块地不大,但也能种几十株树。嬷嬷每年春天在那里种几沟红薯,为的是喂养她的几只兔子。养兔子是多少年的事了,不知她一茬一茬养了多少茬的兔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提了一个小筐,带了一柄铁铲子,沿着村东南的那道沟,去挖野菜喂兔子。那时我是多么能干啊,我已有十几年没有挖一棵兔子食了。那时剜兔子食对我是一件大事,不比我现在种一棵树差。我专拣兔子爱吃的苦菜,挖了半天,才有半小筐,可我仍不停地挖下去,直到弄得看着象样些,人要脸,树要皮嘛。我种着这棵树时,仍能发现那个过去的小小的自己,提着个菜篮子,在地里一点一点地挪着,挪成一个小黑点,又渐渐地挪到跟前,大大地变成我自己。
我仿佛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因为我永远看不到自己的面孔。我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不然这些年人们怎么一直没有认错人?家里人几时把我当外人了?除了我自己觉着是自己,包括那些不真实的梦,一个个随着我的成长,走去又走来。
我要把父亲的一株影子从那片树林里挪出来,变成了自己的一株。我细看看,象父亲,又象我。一个人要是活不过一棵树,就把这影子留下。我庆幸能和影子一起活着,同声同气,约略知道自己的一些形容。
母亲说父亲最爱种树,早先曾还有一片林子,是我不记事的时候,父亲就种下了的。我能扛动小镢头去树下刨蝉蚴时,树已长得比镢柄还粗了。有大人不让我刨,说坏了树根,可蝉蚴在我眼里比树根有意思多,刨着刨着,一个蝉蚴洞就露出了,里面藏着憨乎乎的蝉蚴,傻傻地望着要捉它的我。那时,我的小手该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快活的手了,正如它去剜那一棵棵的鲜苦菜一样。当时我没注意那刨断的树根,定是很疼的,树疼在里面,不出声,但我现在听见了它们的叫疼声,甚至夹有点点的呻吟。
我把这一棵树从树林里挪出来,先刨断它的宿树,它的根一定扎很深很长,我只见到我能见到的一些。其实,一棵小树的小毛细根也是数也数不清的,在地底下蔓延着。我看到被刨断的根,断茬上皮开肉绽,露出白白的骨头,它一定很疼,疼得在里面歪牙咧嘴,它也许想,结束了,自己这一把年纪。不能像一个人,树倒了就是自己,消失了就是自己,它不能象一个人一样再种一棵树,留下自己的一个影子。但吹过它的风,照过它的云也许会记得它,如果一个人在多年之后还能记起他栽过的一棵树,树的影子便印在这个人的心里。我对这棵树说,哪能就完了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长得快,长得大。
树从没指望能长多快,长多大,多快才是快,多大才是大呢?对树来说是很模糊的,它甚至不愿把心思用在这上面,那个未来遥无可知。它也许只愿住在一个地方,一辈子不挪窝地站在那儿长,只有想着那些风雨,那些来玩耍的鸟儿,那曾栽培过它的人而走得很远。你见过树做梦么?那些渴望流动的影像,在树常年不能移动的一个地方的土壤里以睡眠的姿态不断地顺着树的根、枝叶一簇簇,一幕幕地向上升长着。
一个人活得久了,伐倒自己的一片影子。我记得父亲早先栽的那另一片树,在长到碗口粗的时候都被砍掉了,全被父亲用在了我家新盖的房子上,树们也许没有料到自己这样的命运。它们原先立在地上,现在只能横着躺在我家的屋顶上,那些父亲的影子啊,多少年荫着我们房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给了日复一日的凉爽和温暖。在父亲离去多年,还是这样。直到一栋房子拆掉后,才可能把它们卸下来,重新安排它们,有的仍要做家具,有的要朽掉,或要作柴火烧,它们就将永远消失在火光和泥土中了,就和父亲一样,只偶尔把那些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影像让我们冷不丁地记了起来。
我先用锨出一个窝,这是给树安排的新家,那些断裂的树根也许看出点名堂,等着快快放进去,接上土地的脉络。我把这棵树在树窝里重新立起来,这是一棵多么高的树啊,虽然它的茎杆还很细,就象我的锨把一样粗,但它重新高高站立起来的样子,是多么让人感动!它并不夸耀自己的高度,这是它还能长得更高的缘故。它只是静悄悄地,它的欢笑或哭泣的声音,只是因为风,因为雨,因为我们双手的摇晃、敲打。但是真正从容、恬静的灵魂怎是任何外力所能摧动的呢?我知道树的内心一定还是那么沉默,即使我们把它伐倒,它都能豁达地把自己交给我们,它们疼也是毫不计较的,这对我们的一切幼稚甚至愚蠢的举动是多么大的羞辱!当然,我们蒙蔽的心是不太懂得去体味这些的。正是因为树的这些品质,它能作为一个人的影子而存在。当一个人去了,只把那些真正好的东西留下来,给我们以无尽的思念和期待。
我一个人不好让这棵还没在树窝里撮上土的树站稳,我让嬷嬷扶住,我忙着用锨培土。一会儿,新鲜的土就把它的根埋了,我用脚压夯实,让里面的根也觉着踏实,这时,放开手,树便站稳了。它看了看自己的脚下,这简直是做梦呀。它又朝它原来的那个地方望了望,发出无限感慨。一个人对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是有过设计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过一种无头无绪的日子,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但一个人所有设计可能只是一些正常的小事件,当一个不寻常的大事件到来时,人明白,自己逃不过上天的大设计。扼住命运的咽喉,只不过是值得敬佩的激励人生的悲壮行为,但人并不能没有它,时刻准备着,这也正是生之瑰丽、无限造化趣味的缘由了。
我给树的底部围了一圈小土坎,要在里面浇水,当水顺着泥土找到新鲜的树根时,树根的生命便重新开始了。它通知上面的叶子,等着咧,我很快就会好的,叶子只是默默地答应着,仍不敢判断未来的事。如果没有更大的风,这棵树就能稳稳地站着,站成一个人久远的身影。
我相信我所做过的一些事,都如我种的一些树,在我经过的一些地方生长着。这是一片毁不掉的树林。即使别人已经不在意,我还能把它们移栽在自己的心里,密植在自己的周围,多少年后,我抬头看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便一点点涌现出来。我能感到自己逝去的形影,透着我自己的气味和温度,一齐如我穿的衣裳一样地包围了我。我生活在一种真实与不真实之间的空幻之中,这使自己能游离于枯燥的自我锁定,而能去在一片柔和亲切的林荫中散步,看一下久违的许多风景。
不知道种树算上算不上彻底的农民,在我熟悉的那片庄稼,并不乏我年轻时的汗水,经常如一场雨,在我的回望中发现。庄稼是一年长一茬的,生命似比树来得短暂。其实,那些庄稼,又何尝不是一种树,在做着更为迅捷的轮回,那是多么快速的舞蹈,让耕作、收获者身影不息在土地上晃动,晃出喘息,也晃出欣悦。在树的心中,自己何尝不是一株庄稼,等着时光的收割,它的生长是以年为计量单位的。树的岁月一圈圈包在它自己的骨头里。 当我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矿工的时候,我作为一棵树,作为一株庄稼的身份何曾得
到改变?农民啃土块,矿工啃石块,都是和土地打交道,广阔的土地啊,在我无穷无尽的劳作中接受我密集的根系,从孱弱到强大,丰富着生命的营养。我是一棵行走的树,留下多少树的影子。但脚下的土是不变的,一样地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不论我走到哪里,我记住土地,这是我看来能继续生长的原因。当父亲离开他亲手栽的那片树林时,他何曾把自己真正带走了呢?那座坟墓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归宿,他在一片树里活着,即使是树倒了,他还留给了我心中的树。
我们栽树的这块地,靠近一户人家的门口,这家便出来阻挡,他说,他门口对着的地方,应由他们来栽树。嬷嬷说,你们的门口正对着南京,怎么不到南京去栽呢?我告诉他们,你们要想栽树吗?正好,这就是给你们栽的,真的。
真的,我只是期望这棵树有一个好生命,有一个好生活的开始。树是多么沉静啊,简直是天上的星辰,它漠然一切争吵,而只对现时的生命抱有耐心。它离我们太近,它高贵的灿烂我们看不到,是因为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光明的。真的,我只是期望自己有这份栽种的情致,我让自己的生命里有一棵叫等待和期望的好树,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包括爱情,都使我憧憬、崇望一份难得的牵挂的距离,与我形影相对,完成甜蜜而又苦涩的渴念,虽然我时刻栽培、浇育着这棵树,与之相依为命。
我们村子的西山,在我幼小时,我记得上面仍是遮天蔽日的茂密,山涧泉水常流,林中百鸟翔鸣,于今,只是光秃秃的一片,透着无限凄楚的荒芜。每当我望去,我都看到一双巨大的悲悯的眼睛,那是从苍穹上落下来的。我知道,只有人的心中失去绿荫,才能造就可悲的荒凉。但人已经不只一次地戕害了自己最深处那片需要呵护的生机,使自己变成承担苦难与罪轭的奴隶,直至万劫不复。
一个人心中有树,则遍地是树。
对于一棵树,人并不能真正据为己有。无辜的树却能作为观照人的影子。但人拒绝一棵树,将落成一个人的荒凉,那便是真的死亡。
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