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与不幸:不惟城市的话题
李长声为北京、上海、广州、日本诸多报刊开专栏,是学者,也是作家,或可称学者型作家。侨居喧闹的日本二十年,仿如“一个看客,超然地打量着尘间的事物。有一点诙谐,一点反讽,甚至一点名士气。”(孙郁语)于是那随笔玩儿似的开合性情、练达娴熟已是随心随意,而我最近才得到他的一本新著《日下散记》。说是新著,也不新了,看版权页上是2010年2月出版,至今时间又过去一年半了;我说它新,是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可以这样集中来读他的文字。这个新,可能就是新鲜。
是的,新鲜。这新是新奇,鲜是鲜活、鲜美、鲜明。譬如该书首篇的一个是《东京的胡同》,他这样来起头:“据说,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知道,这是托尔斯泰煌煌巨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而写一个东京的胡同,咋能扯吧这么远呢?李长声紧接着说了,“其实,城市也如是。”李长声说,高楼宽街,譬如对于中国人来说,你在中国看就可以了,因为现而今的中国的好些城市看起来跟其他发达国家一个样,甚至更漂亮。言下之意是,既然如此,你大傻帽啊,何以要费尽周折,舍近求远,花那么多冤枉钱瞒天过海的折腾。所以,果然是要来一趟日本旅游,李长声说,“幸福的”表面没什么看头,要转到背后,也就是胡同,那里遗留着落后于时代的“不幸”,才能观光到特有的传统景物。
读到这时,你便笑了,这个叫李长声的真是“随笔”“随心”“随意”的可以,把老托的“幸”与“不幸”用在这儿了,并专门拿了中国来比较,这大概就是孙郁说他的“一点诙谐,一点反讽,甚至一点名士气”了。
委实不了解李长声,偶然引起我对他关注的,是一年前我偶然读到了他发表在《南方周末》上的一篇文章《畅销之罪》。那文章写的特别给力。有意思的是,他说畅销之罪,没说畅销有罪,但文章论据包括引用的话都如证词,暗里直喻畅销的罪过。文章的开头依然是诙谐的“李氏技法”,说:“我不会唱歌,也不爱唱歌,连《东方红》都唱走调,当年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现今不知道一个人孑然在卡拉OK 单间里我为歌狂是什么感觉,不明白同唱一首歌兴奋在哪里。”这已不是诙谐,而多少有点恶毒,猜想这家伙也就躲在海外大放厥词,若在激情澎湃万众齐唱红歌的国内,怕是要被打屁股的。不过文章很快就讲到了读书,说他不是为歌狂确是为书狂的人,但他不大读畅销书,多半是“偷懒”, 听周围的人都在看,都在讲,听来听去也就恍若读过了。李长声说,何不省下钱买酒喝。而在日本,奇怪的却是以一年里有没有销行百万册的图书、有几种,来衡量出版业的兴衰,李长声觉得,这有点搞笑。他便随手拈来个例子说,譬如2009年出版业绩跌回20年前的水平,可也有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推理加奇幻,且听风吼般大卖,乃至获得出版文化奖,评论出版界就笑逐颜开,这下可有得话说了。然而,残酷的事实是,这只是一个小说家独秀,一家出版社独赢,至于其他三四千家,出书卖不掉,怎一个愁字了得。他认为:“出版的正道是多品种、少数量,百花齐放,也就是文化的正道。同读一本书,把芸芸众生读得很阿Q 也说不定。”
说到“偷懒”,“偷懒”的人多了。李长声首先想到大江健三郎。2009年底他出版了小说《水死》,那位主人公当作家50年,“奋励努力,没功夫怠惰”。大江是15年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时担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的会长是江藤淳,一大早被堵在门口,答记者问,说自己多年不读大江了,无话可说。这下让全体日本人松了一口气,不然,没读过大江,岂不是有眼不识泰山,所谓“偷懒”是说不过去的。李长声说,“其实,知道大江,表明你有知识;不读大江,或许表明你有常识。”左右都能为自己开销。一个事实是,大江是现代文学的方向,
宏大难解的神话和琐碎难缠的私事搅合在一起,包括一枝独秀的村上春树,都被称作纯文学。
说到“纯文学”,就要由大江健三郎说到评论家江藤淳,二人起初是战友,后来分道扬镳。他自杀多年了,曾明言:保卫文学(纯文学),最好的方法是不出畅销书,文学书出1万册就够了。这一点,他和大江所见略同,大江也说过:纯文学的读者哪个国家也只有三千来人,而且有这么多,就可以认为那个国家的文化是健全的。
大江的意思很显然,就是一本书的销量大致对等纯文学读者的人数,过多或者太少,这个国家的文化和阅读,就需要考虑它可能有些问题了。但这仅仅是作家的认知,不能代表国家的认同,也不能左右读者的追风或选择。你不能硬扯了民众拿钱的手,往哪一种文学里买。与纯文学相对的是大众文学,但“大众”不再风潮,现在流行叫“娱乐”了。纯文学作家单凭一支笔不易为生,惟有村上春树,销量不仅压过娱乐文学家,还可以跟漫画家一争高下。
我们来看看纯文学的村上如何牛逼:尾田荣一郎预告2010年3月把漫画周刊上连载的《ONEPIECE 》结集第57卷,首印300万册,创出版史记录;巧合的是,那时村上也将出版他的《1Q84》第三卷。小说的书价比漫画贵得多,《1Q84》两卷,半年里倾销二百多万册,估算一下,版税至少进账4亿日元,而韩国购买翻译权出价1.4亿日元,还有其他语种的版本也要与有“发”焉呢,真令人眼红。这世界怕是没得几个“纯文学”作家能与之相比。但是,李长声说,“三岛由纪夫终于没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他预言‘下一个是大江’,但这么卖钱的村上文学,恐怕大江健三郎是不会推荐的。”
这话题,有点搅扰人,弄不好会让人感觉是文人的酸不溜秋,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因为就有国内的畅销书作家和上座的导演和你叫板,白花花的票子——那可是真金白银——从别人的口袋装进自己的口袋,说什么呢?高雅、低级,经典、垃圾,纯与不纯,赚到手的,才是硬道理。你就是冰清玉洁,貌若天仙,嫁不出去,也就只能做“剩女”。愁的不是人家,而是自己。所以,没有出版人不希望出畅销书,用日本角川书店前老板角川春树的话来说,书畅销,文化就跟来。文化就是跟屁虫。当年角川春树手下有一员干将,叫见城彻,角川春树后因毒品事发蹲了大牢,见城彻挂冠走人,创办幻冬舍,在出版被说成大崩溃的岁月大获成功。得意之余,自己也推出了两本书,介绍出畅销书的秘诀,读来无非抓商机,用机心,变出书、卖书为炒作,李长声说,“为角川春树开创的角川商法又做出‘野性的证明’”。
《野性的证明》是森村诚一的推理小说,和他的前一本推理小说《人性的证明》一样,是角川商法的成功案例,即出版图书与改编电影并举,相得益彰。角川春树蹲了大牢,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一些作家开始反思和反省,毅然从角川书店撤走版权,例如曾野绫子,她说:角川商法彻底砍掉没销路的作品,早已不再是培育文学的土壤。甚至认为整个出版业都被角川商法带坏,彻底商业化了。这便说到《1Q84》,其畅销固然是文学的胜利,但角川商法式的大肆宣传也功不可没。李长声说:“花那么大的本钱来宣传,一本无聊的书也可能畅销,因为书是消费了之后才悔之晚矣的商品。”而李长声没说,消费了之后悔之晚矣还算是有品性的读者,而有些消费了之后,深受毒害而不自觉,那就是一种罪恶了。一个民族的阅读既需要培养,也需要引导,更需要国家建设良好的阅读生态环境,才能培育出这个民族优秀、卓异、独立、强盛的精神品质和文化风貌。
文章写到这,李长声就适时请出了日本的一位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来概述,他认为出版这个行当是极其特别的,出版社分作两类,一类像打鱼,一类像种地。打鱼要及早发现鱼群,
撒下大网,但具有投机性,赶上天不好,往往打不到,就只有破产。这就是出畅销书,发横财暴富。种地则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锄一铲地耕耘,当然也靠天吃饭(天就是读者) ,有好年头,也有坏年头,但一年又一年,基本有收成。种地型出版社的典型,譬如岩波书店。而在日本最大出版社是讲谈社,有民间教育部、文化部之称,是大众出版的龙头。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曾比较岩波书店和讲谈社,说岩波书店所形成的岩波文化是西欧型知识分子支撑的,而讲谈社文化由“次•亚知识分子”支撑,两相比较,当年日本法西斯主义勃兴是因为讲谈社文化战胜了岩波文化!
畅销有罪,还是无罪;幸然,还是不幸,李长声觉得大可不必由他来做结论,把判断留给了我们。不独是中国出版业,物欲横流,乱花迷眼,我们还不得闲来进行文化的反思和反省,及至上升到一个关乎民族的由来和未来精神的反思和反省。我们还没有实现物质的现代化,如何来奢谈人的现代化。官场、宫闱、暴力、凶杀、色情、奸淫、自慰、揭秘、宏大叙事、心灵鸡汤、虚无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赵本山、小沈阳,无度充斥于荧屏和书市,激昂澎湃,甚嚣尘上,所谓坚守人类文化理想和品质的“纯文学”,只好躲在暗房和书库,在灰尘里哭泣。
出版社也要活。首先要有钱地活,然后才能有尊严的活。因此说,“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出版社,既知道这“幸”,自然也知道这“不幸”,做人做鬼,做富人还是做穷鬼,你让它们怎样选题、怎样选择。而国家未必知道,即使知道,看眼下的出版市场,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果我和李长声再多说,就是杞人忧天了。那么腾出这点功夫,还是来看东京的胡同吧。
按李长声的体味,看东京的胡同,那么可观的东京就是随笔的,而不是散文的;李长声说,“散文多是要抒情,走马观花也不妨感慨一番,而随笔需要有趣味,寻寻觅觅,拿出些历史的文化的东西给人看。”而这随笔式的东京不是李长声的,李长声说,是永井荷风写出来的。
李长声介绍说,永井荷风曾出洋几年,归来见明治新政府只顾物质上的富国强兵,好端端的东京失掉了江户市街的静寂美,又比不上具有音律性活动美的西洋市街,内心不快,甚或嫌恶,当然也无可奈何。那么万般纠结下自己该怎么办呢?于是拿一把黑阳伞,趿拉着木屐,走街串巷,寻找捡拾东京叫江户的那些年代的遗存,并写成随笔,为日后留下历史的存档和谈资。他的散步终于成为了一种文学行为。其实他的内心也充满矛盾,闲走闲看,乃至彷徨,赶超欧美的新时代展现在大街上,旧时代的风景残留在胡同里;他四处游走到远方散步,出行时也要乘坐奔驰于市内的现代化电车,等等。就是在这样情绪情结交着中,完成了他的东京散步记《日和木屐》,印行于1915年。
这样一本小书,在当时可能不足为奇,像一朵悄然开放的小花,像一个人的喃喃私语、微笑、忧伤、叹息。而接下来,我们惊恐地看到了东京的关东大地震、美军大空袭,以及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而东京奥运会是从彻底破坏在战后废墟上复兴的东京市街开始的。自1960年日本勃兴建筑热,东京整个笼罩在尘埃中,待尘埃落定,一切都完全变了。
漫天的尘埃掩埋了旧日的街市和风景,那一朵悄然开放的小花《日和木屐》却从尘埃中冒出来。幸哉,还是不幸?如今到东京旅游,果然按李长声说的来看东京背后胡同遗留的落后于时代的“不幸”,一半是在胡同里悠游,一半是在永井荷风是文字里穿行。三岛由纪夫评说永井荷风和他这些文字的魅力,“在于用最优雅的文章写最低级的事情,用最都市化的文章
写最粗鄙的事情。”
望着我窗外漫天飞扬的尘土,建设工地的摧枯拉朽,高楼林立的气派轩昂,伟大时代的昂首阔步,此时的中国是否也如当年的东京,正经历一场变革之痛狂热之病建筑之殇,羞愧和慌张的是,谁来做中国的永井荷风,孤独一人,拿一把黑阳伞,趿拉着木屐,走街串巷,闲走闲看,乃至彷徨,寻找捡拾过往年代尚为被摧毁、覆盖和夷平的生活印迹和文化遗存,并成为文学的一次私人散步。
那么说到这,所谓李长声借喻的“幸”与“不幸”,已不惟是城市的话题,也不惟是出版的话题。是什么呢?来做一次永井荷风,绕过城市,转到背后,到那些“胡同”里,我们兴许会找到一些人类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优雅或者低级、现代或者粗鄙、伤感或者温馨的句子、词语、表意或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