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曲小令2012年第3期
门前一树杏花白 老宅的门前是一条河,出大门到河边也就十几米距离。父亲和祖父在河岸栽了许多树,印象里有柳树和槐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桑树和几棵我不能准确叫出名字的树,都生长得枝繁叶茂,在夏日里撑出片片浓荫。但我却不喜这些树。 在这些高拔挺立的树木中间,生着一棵杏树。我不知这株杏树栽于何年月,打我记事它就长在那里,临水自照。你可别以为它是棵干壮枝粗苍劲如盘虬卧龙的老杏树,其实,它的树龄虽估计不短,但树干却不过茶杯口粗细,且低矮,我攥着侧枝一跃就能攀上它的桠杈,骑在分叉处,两腿一甩动,树身就会身不由己地晃悠起来。 这棵杏树结出的果实,青的时候吃也不酸涩,脆而爽口,似还有丝丝甜味。这是杏树给我的口舌留下的唯一记忆,我从未吃过它成熟的果实。因为杏树处在桑树和几棵槐树之间,它们旁逸斜出的枝遮住了杏树梢头,杏树得不到阳光,每年只是空长一树叶,空开一树花,挂果倒也稠密,可有幸长大的果实却是寥寥。且它又孤植水畔,无遮无拦,小孩子的舌头禁不住诱惑,等不到杏核长硬,就迫不及待地瞅准家里没人时,把青杏儿偷偷摘去了。 对这棵树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它的果,而在它的花。 天气回暖,桃花开罢,杏树就开始抽出花苞,鲜润的花苞似点点繁星附着在枝头,朵朵嫣红明艳,彷如少女含羞的脸颊。杏花的色彩不是一层不变的。当春风禁不住诱惑,温柔地亲吻花苞,花苞儿抵不住风爱的蜜意、情的深浓,颤颤地打开花瓣儿,把一颗心全呈现了出来。随着花瓣儿伸展,鲜红消退,花色变淡。等骨朵儿完全绽放开来,花瓣儿在鲜润的白里洇出淡淡的红意,像红墨滴落进水中,那浅浅的红显得妖娆而妩媚,那润润的白透出纯净与淡雅,娇姿艳态。杨万里对杏花的色彩观察得尤为细致,在他眼里,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我最喜欢的,还是残红褪尽的杏花,整朵纯纯的白,如雪雕,如玉琢。就色彩而言,残红尽褪的杏花和梨花相似,纯而无污,白而无瑕。那一树洁白的花朵儿,开到生命的极致,如火如荼,蔚为壮观,再缀着新抽出的鲜绿的小叶儿,倒映在一池澹澹春水里,占尽了春光。 飘落的杏花是落在春日里的雪,浮在涟漪的水面上,散在如茵的细草间,有暖暖的阳光照射,比雪又多几分暖意,多几缕馨香。杏花落如雪,这其实不是我的比喻,是王安石的。王诗人在水边看到澄水倒映树影,风拂杏落飘花,情思迸发,作诗云:一陂春水 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诗人之所见与我老家宅前的景象倒有几分相似,都有满树梨花白,一池春水绿,又有春风轻拂中杏花如雪翩然而落。其不同,该是看花人的心意。我那时懵懂年少,惟恋着杏花白的无瑕,白的滋润,对杏花落到水里还是路面,我无所谓。而荆公则满心希望杏花落在水上,以保纯洁。诗人这是借花显志,表现自己的人生志趣和傲岸节操。 只是杏花开到纯白时,她作为一朵花的生命也就抵达了巅峰,预示着凋谢将随之而来。但是我想,只要能把生命开到极致,绽放毕生芳华于人世,纵然接踵便是芳魂成尘,杏花也该无遗憾了。 月在乡野间 多年前,诗人何吉发对我说:“城市的夜晚没有月光。”那时我正在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对他的话未有体验,一笑了之。时过境迁,我举家迁居县城,夜晚,行走在新城区宽阔的马路,看着地面上橘黄色灯光下托长的身影,对他言语间的失落与怅然,我才有切身的感受。 是的,“城市的夜晚没有月光”,抬起的视线沉沦在流光溢彩的漩涡。道路两旁的路灯,璀璨的万家灯火,变幻的霓虹,还有鼎沸的声浪与心头的浮躁,淹没了从苍穹一泻而下的月华,好像一泓清泉融入汹涌的浊流,它失去了自己。 清凌凌的月光从天宇流泻而下,浸润着田地里葳蕤的庄稼,蓬勃的野草,草窠间轻唱的虫豸,浸润着隐约的远村,挺直的近树,那树影倒映在地面,斑驳陆离。这可不就是一幅清雅的画吗?这画面,姿影绰约,仿似名家精心勾画;其意境,淡雅安谧,蕴含着写意的灵动风神。 这是我真实经历的场景,历经十数年岁月冲刷也不曾漫漶。那一年,我在父亲搭建的窝棚里,度过了整个瓜季的夜晚。漠漠大田只有我一个少年,月光推开心扉,在我青葱的年华里镌刻下恬淡与静美。 师范毕业后回村小工作,生活重压下我常放逐心灵到月色下流浪,去寻求舒缓与解脱。初出校门就走进孩子纯真的世界,我的心还是单纯的,面对生活的磨砺,只要把身体浸到月光中,那斑驳树影、那狺狺犬吠、那树根下的虫鸣、那邻家婴孩的夜哭……都融进心里面了。希望的灯盏被月光点亮,掬一捧月华啜饮,沁入心魂涤去少年的轻愁与生活的无奈。 如今,每当静坐书房望着小区里万家灯火,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昔日月下独自漫步的情境。如今的生命行囊已装进太多负累,月色入目也视如无睹了,回头看那段日子,虽颇多艰涩,但有月光照彻的生命简单而纯粹,散发着质朴的芬芳。 原来,连赏月的心也遗在乡野间了。 赏月,的确是需要一颗超脱的心。“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尔。”这是苏轼的感慨。其时诗人因“乌台诗案”遭贬,却能以豁达胸怀拥抱命运的坎坷,以恬淡的心来欣赏月色。若诗人为逆境所苦,慨叹命运多舛,有志难申,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纵然有月色入户,怕也只徒增了烦恼。 陶渊明挂冠弃官,躬耕自资,他安贫乐道,田间荷锄归来,也要与月同行。明月在天,月色满怀,这其间所蕴含的诗情与生命的真意,或为身居要职、手握权柄、腰缠万贯者所不屑,所漠视吧? “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唯有摒弃俗世利欲,心神恬适,才能见月色之美。而红尘滚滚的城市,灯红酒绿间游走的心玷染了太多喧嚣与浮躁、计较与荣辱,纵然皓月当空,也视若无物,那颗包藏太多欲望的心哪里还能去感受月色之美? 而乡野可以还心灵以朴质,还生命以纯粹。 在万物沉睡、天地寂寂之时,月下漫步,不问名利,不计毁誉,以纯净之心,拥抱澄澈之月,虫唱入耳,清风入怀,月入眸间,心入月中,一切世事纷扰消弭于无形无质。天地被月华洗透,身心也被月华洗透,一片空灵,净如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