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的流云与枯叶
雪莱的流云与枯叶
——关于《西风颂》第2节的争论
陆建德
雪莱深知,人们说话作文往往不明白自己究意想表达什么,对所用词语的含义亦不甚了了。1他还察觉到自己偏爱太虚幻境,凭了年轻人的激情率尔操觚,笔墨上多瑕疵。在给葛德文的一封信(1817年12月11日)里他表示自己渴慕一种平实沉稳的诗风:“我不能不意识到,我的很多作品缺少一种伴随力量而来、为力量的标志的平静。”“平静”一词原文为“tranquillity”,令人联想到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里关于诗的名言:诗虽然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但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感情”(“poetry„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tranquillity”)。有趣的是,雪莱的诗作为人称颂大多是因为他高蹈奇伟的风格(the sublime)和缠绵悱恻的愁思,而不是他本人暗中钦羡的“为力量的标志的平静”。《西风颂》堪称这崇高诗体的杰作:那五色缤纷的词藻和呼啸而来的铿锵音节自有神奇的豪力,使读者如狂风下草木,无不靡披;那关于诗人身世的感叹或大呼大叫的自怜(“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巧妙地与救赎世界的思想糅合在一起,轻而易举地拨响不少善感的心弦。国内从高处着眼评价赏析这首诗的文字已重重叠叠,本文只拟介绍、梳理一下半个多世纪来英美学界对该诗第2节中几个用词和比喻展开的也许是枯燥乏味的争论,并由此点出一、二个尚有待廓清的问题。
让我们先看一看原文:
Thou on whose stream,′mid the steep sky’s Commotion,
Loose clouds like Earth′s decaying leavesare shed,
Shook from the tangled boughs of Heaven and Ocean,
Angels of rain and lightning: there are spread
On the blue surface of thine aery surge,
Like the bright hair uplifted from the head
Of some fierce Mæenad, even from the dimverge
Of the horizon to the zenith's height, 1参看O·W·坎普贝尔《雪莱与非浪漫主义者》(伦敦,1924),第267页。
The locks of the approaching storm„
《西风颂》有中译数种,都是翻译的精品。为了行文的方便,笔者选用查良铮译文,抄录如下: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象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从天穹最遥远而模糊的边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处都在摇曳
欲来雷雨的卷发。……
当我们读到第4行的“它们飘落”时,我们确知“它们”指第2行似枯叶般的流云。但原文中由“there are spread”开始的一句的实际主语是“欲来雷雨的卷发”,想必是译者经过一番琢磨后断定“飘扬的头发”和“欲来雷雨的卷发”所比的云就是流云,故而大胆地用代词“它们”承前启后。可能出于同一考虑,译者在第..
8行添加了不见于原文的“摇曳”一词,与前面“流云象大地的枯叶”的形象呼应。不过枯叶和闪烁的头发(bright hair)怎么可以同时用来比流云呢?
带了这问题我们打开李维斯的《重新评价:英诗传统与发展》(1936)。在论雪莱的一章里李维斯细细推敲了《西风颂》第2节。他说这些诗行浩浩荡荡奔腾而来,使人无暇思索。不少读者将它们熟记于心,从来没有提出疑问:
“流云”在什么方面和“枯叶”相似?两者在形状色彩和动态上都不相象。只是那狂风乱舞,把云和树叶扯在一起;如果第1行“急流”这比喻合适的话,那么它不是指云可以象树叶那样“脱落”[shed]在急流的面上,而是增强了一种泛泛的“流动”[streaming]的效果,于是“脱落”一词用得不当就不为人注意。再说,什么是“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呢?它们不代表什么雪莱在他眼前的景色里可以指给我们看的东西;显然,“枝干”由前一行的“枯叶”引申而来,我们不必问一问那究竟是怎样的树。我们也不应该仔细分析“急流”的比喻如何展开:那“蔚蓝的波面”应指天穹,既然有“磅礴之气”,那波面却出奇地平滑……
而且,暴风雨将至(“流云象大地的枯叶”,“有如鬼魅碰上了巫师,纷纷逃避”)和飘动的头发又有何相干?2
李维斯的提问和思维方式不是无懈可击,他那打破沙锅璺(问)到底的架势必然会招致一些指责。但是我们不能把他对雪莱诗风的批评简单地归结为他对雪莱的“憎恨”(哈罗德·布鲁姆语),正如我们不能无视安诺德、莱斯利·斯蒂芬和桑塔亚那等人就雪莱的创作提出的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3李维斯通过细读《西风颂》第2节指出,雪莱诗中的比兴具有独特的自我繁殖力,几经嬗变后,我们已不知它们为何而起,从何而来。与此现象平行的,是雪莱的滥情倾向:他的感情往往徜徉于太虚之中,不及外物;诗人的兴趣所在,不是感情的对象,而是感情本身。
李维斯的分析问世至今,已遭到不少学者反驳。研究雪莱略有名气的朱迪丝·S·切尔耐克在去年(1992)纪念雪莱诞生200周年的文章里称李维斯当年“任意固执地误读”了这位浪漫主义先知的作品,4她一定想到了上面那段引自《重新评价》的文字。切尔耐克的态度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其实据笔者所知,《西风颂》第2节至今尚无“达诂”,李维斯的一系列疑问及因此而作的批评依然有成立的理由。倘若他误读了雪莱,雪莱的几位著名捍卫者的阅读同样不能令人信服。
30年代末,学者刘易斯为匡正时弊作《雪莱、德莱顿和艾略特先生》一文时只字不提李维斯,引人注目。他不象切尔耐克,深感雪莱不是一个“保险的”诗人,为他辩护不能过于自信。首先对李维斯的分析发难的是在英文感觉上远逊于刘易斯的韦勒克。韦勒克承认把“流云”比为“枯叶”失之浮泛,不过他作了这样的设想:雪莱躺在小船上,看到水上漂浮的枯叶与天上的流云相映成趣;他甚至在水面上注意到云的倒影依随着树叶一同缓缓流淌。韦勒克认为“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可能暗指古老的神话传说中互相纠结的天地两树。5韦勒克并不是英国文学专家,他的解释从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就新批评派和李维斯对雪莱2李维斯《重新评价》,1936,企鹅版(哈蒙兹沃斯,(1983),第171一172页。注意李维斯也把头发和枯叶看作同一种云的比喻。
3这些问题包括:雪莱的理想主义是否太空泛?他的利他思想背后有无一种不自觉的自我中心态度?本文与 这些问题无关。参看安诺德《批评文集》(二)中论雪莱的专文以及斯蒂芬《葛德文与雪莱》,《书房里的时光》,共3卷,新版(伦敦,1909),第3卷,第59-93页;桑塔亚那《雪莱:或革命原则的诗的价值》,《批评论文选》,诺曼·韩弗雷编,共2卷(剑桥,1968),第1卷,第157-180页。
4切尔耐克《回顾一位先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1992年3月27日,第13页。
5韦勒克致《细察》信(1937年),《
诗作的质疑提出较全面的驳斥的是理查·H·福格尔。他在《浪漫主义诗人和玄学评论家》(1945)一文里以激烈的措词(拜伦式的讽刺语言?)为雪莱正名。他接受流行的枯叶为死亡/ 新生的象征一说,并称流云和枯叶都在风的作用下飘零,两者在形状、色彩和动态上都极为相近。云生之于天、海之间的氤氲之气犹如绿叶生之于树枝一样自然。6真正在某种程度上成功地为雪莱恢复名誉的是美国知名学者弗·雷德里克·A·波特尔语气比较和缓的文章《雪莱的真相》(1952)。波特尔和刘易斯一样对雪莱持一种有保留的喜爱态度。他承认由于时代不向,雪莱放纵感情为人所病是在所难免的。雪莱的诗具有使青年男女心醉神迷的力量,赢得他们顶礼膜拜,后果令人担忧。但是,一旦适当的批评演变为全盘的否定,雪莱的真相就难以为人认知。波特尔针对李维斯的分析对《西风颂》第2节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企图以雪莱的眼睛来观察天、海之间波诡云谲的景象,原来雪莱所见之云有两种,不能象李维斯那样把它们混为一谈:
第2诗节呈现西风在空中激荡。诗人抬起眼睛,看到与森林中相似的景象。在高处,厚实的、相对稳定的云形成一张天篷;低处是较小的“流”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雪莱把高处稳定的云称为天空和海洋的枝于,因为它们是由在太阳照耀下从海洋蒸腾而起的水气凝聚而成。7
8年后,波特尔“拨乱反正”的力作被艾勃拉姆斯收入著名文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当代批评论文》。此时波特尔修正了早先比较具体的阅读,删去了上面这段文字,不再把诗中变幻的云霞分为高低两种。他写道:“云确实没有看得到的依托,但是它们实际上和树叶一样受到重力的牵引。它们‘高悬’于空中形成一张厚实和相对稳定的天篷,因为它们有由阳光、空气和水蒸汽(‘海洋’)混合而成的枝干的支撑。”波特尔言词简略,显得比较谨慎。他暗示雪莱描绘的图景确有几分朦胧,但不能因此否定某些自然现象的存在。8波特尔修正自己的观点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偏爱空幻景象和雄桀俊伟诗风的哈罗德·布鲁姆在从神话创造的角度研究雪莱的专著中完全套用波特尔1952年的观点来解释《西风颂》
第2节,于是雪莱的神话创造平添了一层现实主义的色调。布鲁姆在时常被用作英文系学生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导读的《幻象的友伴》一书中仍然采用波特尔旧说,6
7《英国文学历史》,第12卷(1945),第237—238页。 《现代语言协会杂志》,第67卷(1952),第606页。
8《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牛津,1960),第301—302页。
9也许他并没有劳神比较过波特尔那篇文章先后不同的两个版本。
波特尔《雪莱的真相》一文虽然标志了雪莱研究的转折点,文中对《西风颂》
第2节的解读却早就被淘汰了。1960年,英国数学家台斯蒙·金-赫利在研究导弹和卫星之余出版了一本份量不轻的专著《雪莱:他的思想与作品》,自此《西风颂》的公案染上了浓重的科学色彩。金-赫利指出,雪莱看到的天空大多(三分之二)是蔚蓝一片,约有三分之一被白色的马尾状卷云覆盖。雪莱极目西望,在天际的下部是一块块夹带了大量水气的灰色乱云,它们在西风的吹刮下迎面而来。《西风颂》第2节前32
3行描写的有如“大地的枯叶”的“流云”就是那些形状
各异的灰色乱云,学名“碎积云”;它们被风吹离水天间交流的水气(“纠缠的枝干”),就象“枯叶”从大树脱落。后面5行诗描写明亮的马尾状卷云从灰黯的天际伸展到碧蓝的中天,“有如狂女飘扬的头发在闪烁”。金-赫利为李维斯未能分辨这两种云感到遗憾。他说雪莱笔下的“高空一片混乱”其实常见于夏日傍晚英格兰南部的海滨。10这带有科学权威的诠释使其他种种想象力丰富的阅读自然而然知趣地退隐。有几位雪莱的崇拜者喜不自胜,称金-赫利的解释以气象学为基础,是雪莱研究中的一块里程碑,仿佛从此关于雪莱的流云和枯叶就有了定论。11
然而金-赫利毕竟不是气象学专家,为了说明问题他还援用帝国理工学院气象学教授卢德莱姆的著作。就在他的一说被英文界某些圈子认可的时候,卢德莱姆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1972年9月1日,第1015—1016页)发表题为《雪莱的气象学》的长文,配有大幅照片和图示各一,对该诗第2节提出迄今最为完备的阐释。卢德莱姆相当重视《西风颂》1820年出版时雪莱作的题注“构(
思和基本写成这首诗,是在佛罗伦萨附近阿诺河沿岸的一个树林里,当日气温和煦,清新,而这场暴风雨正集聚水气,倾泻下秋雨。如我所预料,在日落时分,狂风大作,雨雹如注,伴随了西萨尔滨地区特有的那种壮观的雷电。”卞之琳译文)。他锐利地指出,金-赫利以为雪莱眼见的风暴实际上是一个绕低气压中心旋转的风暴,全年常见于西北欧,但极少光顾地中海沿岸地区。这种风暴的前驱是9布鲁姆《雪莱的神话创造》,1959,康乃尔版(绮色嘉,1969),第80页;《幻象的友伴》,1961,修订扩充版(绮色嘉,1971),第298页。
10金-赫利《雪莱》(伦敦,1960),第215—216页。
11参看R.B.伍丁斯为《雪莱》(当代评论丛书,伦敦,1969)所作《序》,第19—21页;朱丽亚姆·艾洛 特《对雪莱的态度》,《雪莱评论文集》,艾洛特编(利物浦,1982),第9页。
一朵朵高飘的卷云,虽可比为“雷雨的卷发”,要称作闪烁的“狂女飘扬的头发”就十分勉强了。风暴中心地区是非常广袤的一片,人站在地面上根本不可能看到全貌,因而谈不上什么“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如果雪莱描绘了这类风暴,那么《西风颂》就得改为《南风颂》。道理十分简单:这类风暴将至之际地面上刮的是南风而不是西风。卢德莱姆还细心查看了地中海地区的气象资料。他发现10月20日左右该地区气压骤降,热内亚一带尤其明显,这种时候常见与英国的风暴迥然相异的雷暴雨,而热内亚海湾就是这类雷暴雨的产地。雨前一片长形的自由飘流的纤维状云“(plume Of fibrous clouds”,不是金-赫利所说的卷云“cirrus”)由西往东逶迤延伸,长度可达100英里。这云在西风的吹送下以每小时三四十节的速度推进,抵达“九霄的中天”后即预示着一两个小时后雷暴雨将至。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这些云还会闪闪发光,更象那闪烁的狂女“飘扬的头发”和“欲来雷雨的卷发”。卢德莱姆认为金-赫利的解说并非一无是处,即雪莱的“流云”确是从雷暴中心作往前逃窜状的碎积云,它们有鬼魅的外观,看起来象被秋风横扫的落叶——“重染疫疠的一群”。不过这些乱云总是紧紧挨着雷暴雨的中心,后者由于覆盖面较小,从远处观望象“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上述几位学者专家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他们都认为雪莱忠实地师法自然,把暴风雨前天上地下的景物一一收录于笔下。诚然,雪莱有时对物象世界的观察细致入微,数学家、哲学家怀特海称雪莱若晚生100年可能成为“化学界的牛顿”并非全无依据。艾略特自以为高明地抱怨《致云雀》一诗第5节中“that silver sphere”不知为何物,其实细读上下文不难推知那是指启明星,12雪莱的描述精确之极,令人叹为观止。但是《西风颂》第2节所牵涉的问题更为复杂,不宜贸然作出结论。卢德莱姆的解释如此详尽,且有“科学”为依准,使英美文学专家眼界大开的同时又自愧弗如。不过他精心构筑的严密论证里仍有几个不小的罅漏。首先他数次写道:“雪莱看到„„”,仿佛此时雪莱站在里窝那了无涯诶的海边,天空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雪莱当时身在与海岸相隔约莫80多公里的佛罗伦萨的林中,难以目睹“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以及天际低处象“枯叶”的碎积..
云——“流云”——如何从“枝干”上被摇落。其次,按照卢德莱姆的说法,长形纤维状云(即狂女闪亮的头发)飘到“九霄的中天”时雷暴雨还要过一两个小12参看唐纳德·戴维《英诗的纯正用语》(伦敦,1952),第133—134页。该诗中文译者都知道这是启明星。
时才会光临树林的上空,也就是说,当“雨和电的使者”——“象大地的枯叶”的“流云”——赶到现场时,“狂女的飘扬的头发”早就东去或消失了。从原诗看,所谓的.枯叶状碎积云和卷发状长形纤维云是同时出现的,而且雪莱先提到的是应为晚出的“流云”。难道雪莱故意把时序颠倒?依笔者管见答案是否定的。问题的症结在:雪莱在摹画的未必是如波特尔、金-赫利和卢德莱姆所称两种断然不同的云。李维斯没有在雪莱迷濛含混的云图中读出碎积云和长形纤维状云也许是明智的,而查良铮把“飘扬的头发”和“雷雨的卷发”视同枯叶般的“流云”完全可能经得起推敲。我们应当注意到,第4行的“雨和电的使者”和第9行的“欲来雷雨的卷发”互相呼应,内容重复(“使者”原文“angels”,意为“信使”、“先行官”或“预兆”)。卢德莱姆没有在长文中提及“雨和电的使者”,反而凸显了《西风颂》里气象学上的缺陷;因为从卢德莱姆的叙述我们可以推知,用“雨和电的使者”形容雷暴雨中心的枯叶状流云不太妥贴,把这几个字与“飘扬的头发”和“雷雨的卷发”并列,一起描写长形纤维状云倒无不可。
要对雪莱的流云、枯叶和头发有所理解,我们恐怕应当把注意力从《西风颂》扩展到雪莱其他的作品。起于一事一景的诗作,不管是在狂热中草成还是在平静的回忆中写就,因人而异地受到诸多主观因素的影响和语言的局限,因而刘勰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手篇成,半折心始”。究其原因,系“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文心雕龙·神思》)。如果以言传意难,以言写景也难。有的诗人关注一事一物中“我”的影子甚于关注一事一物本身,他们或许缺乏济慈的“天然接受力”,动辄离景写心,离景写我——痛苦的我、为世不容的我、柔弱.
但高尚美好的我、象普罗米修斯或耶稣那样献身救世的我、急欲得到女友的抚慰并与她在爱的喘息中融为一体的我。再者,诗人下笔前,他的心智不是洛克所谓婴儿心上的白板一块,更不是照相机,能绝对“客观地”记载下眼前所见的一切。诗人有自己的文字库,他对某种词语、形象和比喻特别倾心,可能会时不时地在新作中把它们化妆(装)一番重新拈出。适用于彼时彼地的语言会被用来形容此时此地的场景,于是过去和现在通过语言形成一种奇特的交汇。在讨论《西风颂》时,我们对此尤其应该有所意识。
《西风颂》的基本思想在雪莱的少作中就露出影影绰绰的模样。雪莱在作于1812年的《麦布女王》注5中引用了《伊里亚特》的诗行:“人类的嬗续和树叶
宛然相仿;/大风起时,纷纷吹落在地上,/春天来到,林木已抽芽茁壮:/同样,一代人兴起,一代人衰亡。”13 1819年秋阿诺河畔林子里的西(?)风又一次触发了雪莱心中关于世上万物生生不息、持续延绵的思想。但是《西风颂》第1、2节中描绘的风暴却未必是卢德莱姆以为的雪莱在林中经历的雷暴雨。那年夏天雪莱和玛丽住在里窝那附近临海的伐尔索旺诺别墅(他们在9月迁佛罗伦萨),据玛丽记载,在别墅平台上他们俯视大海,有时看到:
使天日变色改容的暴风雨,从大洋的彼岸袭来,显得非常壮丽动人;……灰暗的阴云被暴风雨逼上天空,旋即被驱散,向海波沉落,变成了一根根水柱,把下面的海水飞溅起来。14
这几行生动的文字立即使我们想到“流云象大地的枯叶”和“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这夏日的暴风雨(伴随了什么风?)就其特色而言必然异于秋季天气转寒时的雷暴雨。在佛罗伦萨阿诺河畔林子里构思《西风颂》的雪莱是不是在回忆几个月前海边偶见的壮观景象?也许他的心无意中飞到更早的时候,回到他于1817年在英国创作的《伊斯兰的起义》的第1歌第4节:
„but far on high, between
Earth and the upper air, the vast clouds fled,
Countless and swift as leaves on autumn’s tempest shed.
(可是高空里,在大地与云霄之间,数不尽的云块正在疾驰飞奔,如落叶遇上秋天的风暴,纷纷飘零。)15
笔者以为这几行诗与《西风颂》第2节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奇怪的是至今还没有评家注意到“流云”/“枯叶”的比喻由此脱胎演化而来的可能。秋叶/云朵的比喻(雪莱在绝唱《生命的凯旋》第528至532行还以在风吹动下变幻不定的云比秋叶)和“飘零”(“shed”)一词使我们想到?Loose clouds like earth’s decaying leaves are shed”;而且,由于在“far on high,between/Earth and the upper air”和“from the dim verge/Of the horizon to the zenith’s height”之间存在对应关系,我们有理由推测狂女“飘扬的头发”(和“雷雨的卷发”)所表征的云就是象大地枯叶的“流云”。1817年的雪莱还无缘见识地中海沿岸的雷暴雨;他13吴兴华译希腊原文,引自《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1983),第123页。请参看该诗第5歌第1-16行。 《钦契》,汤永宽译(上海,1962),第158页。
本文所引英文以哈钦森编、马修斯校《雪莱诗全集》(牛津,1970)为准。中译引自《伊斯兰的起义》,王 科一译(上海,1978),第25页。 1415
也不是在再现英格兰南部海滨常见的风暴(因为枯叶状的碎积云只出现在天际的下部,不能抵达“云霄”)。《伊斯兰的起义》中的诗人此时站在海边的巉岩上,以心灵的眼睛涂抹出这么一幅奇伟的布景,等候苍鹰与巨蛇上场作一番恶斗。这..
描写可能和经验与肉眼的观察有一定关系,但这关系是脆弱而不确定的。当这虚构的布景稍加扩充变动后被用来写实地(如雪莱原注所示)表现“高空一片混乱”时它显得虚虚实实,扑朔迷离,最终搅得地上的评论界“一片混乱”。卢德莱姆想把这些诗行固定在画框里,配以逼真的云图写生,其实就和水中捞月一样艰难。
《伊斯兰的起义》中的3行诗句固然重要,但它们仅是帮助理解《西风颂》
第2节的诸多线索之一。和柯勒律治的笔记相比,雪莱的笔记似乎不那么为人重视。英国学者奈维尔·罗吉斯沉潜多年后于1956年完成《创作中的雪莱》一书。他提出《西风颂》的胚芽在雪莱腹中分5个阶段慢慢发育成熟,有关内容散见于他的6本笔记中。在加州亨廷顿图书馆所藏的一本笔记里,罗吉斯发现一些与《西风颂》前两节直接相关的断断续续的文字:“A lone wood walk,where meeting branches lean/Even from the Earth,to mingle the delight/That lives within the light.”(大意:独自去林中散步,柯枝横斜交接/与地面平行,树叶间闪动着/欢快的光亮。)“IT was the 20th Of October/And the woods had all grown sober/As a man does when his hair/Looks as theirs did grey & spare/When the dead leaves/As to mock the stupid/Like ghosts in ”(大意:这是10月20日/林中树木一片萧索/就如人的头发/变得灰白稀落/当枯叶/嘲笑那愚蠢的/象鬼魅在)。“Now the day has died away/And the clouds are cold & grey/And their shapes grow undefined”(大意:白昼已经逝去/云朵灰暗阴郁/形状变动不居)。罗吉斯注意到,“meeting branches”成为诗中“tangled boughs”(纠缠的枝干,)“the dead leaves”颠倒了位置出现在全诗第2行(“the leaves dead”,枯死的落叶),“like ghosts”用于“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有如鬼魅碰上了巫师,纷纷逃避)。16但是罗吉斯没有从宛如灰白稀落的头发的萧索树木理出或许不无意义的头绪。
众所周知,雪莱好写自己,授人以柄。他甚至在现实生活中投入自己编造的
17故事,演起来有声有色。他自幼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被医生诊断为患有绝症,16罗吉斯《创作中的雪莱》(牛津,1956),第222页。
17最耐人寻味的是雪莱于1813年2月26日晚在威尔士特列马多克地方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幕受人暗算的戏。
将不久于人世。1815年秋雪莱创作了自传意味相当浓重的长诗《阿拉斯特》,玛丽在该诗附注中写道,疾病使雪莱专注于一己的思想感情(《雪莱诗全集》,第30页),这是大致中肯的评价。玛丽未曾留意,雪莱还对早衰的形象抱有一种哀婉的同情乃至迷恋,稀落灰白的头发往往使他恻然产生认同感。18《阿拉斯特》中那位“情感纯真、才华不羁”的诗人和雪莱一样有肺病的症状(“弱质、赤颊”),他“很想用黄花的鲜艳来点缀/他枯干的发”(原文第412—413行)。原来他蓬散的发是“被痛苦底秋季”“摧枯”的,如今在秋风中唱着哀歌(原文第248—250行)。诗人又从“幽黑而寂静的泉水似乎看到/在几丝枯发间他灰暗的眼睛,/这有如心灵沉思地俯视墓穴时,/会看到自己的假象”(原文第470—474行,查良铮译文)。在《伊斯兰的起义》中,莱昂——雪莱自己诸多理想化的化身之一——就象那喀索斯爱恋自己水中的倒影般对着水面自鉴,悲叹自己早生华发(第4歌第29节);《阿萨耐斯王子》(未完成)一开头就写道,主人公为了无名的哀伤(哀伤对雪莱而言可口甜蜜,值得悉心培养::“我们最甜美的歌总是最为哀伤”))四处奔波,未及中年鬓毛已衰;在《心之灵》中,时间的废墟过早地压在“我”的心上,犹如白发覆盖在年青的额上(第264—266行);《生命的凯旋》第182至188行虽是写头发花白稀落的卢梭,鉴于雪莱好自比卢梭,那些诗行未尝不可当作雪莱的自我写照。雪莱的自画像名目繁多,稀疏变白的头发可作辨认的标记之一。
让我们回到1819年10月20日。当雪莱把树木的萧索比为头发稀落(参看《阿拉斯特》第532至536行)时,他是不是又一如既往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衰败和浪漫的死亡之旅?19在《西风颂》第1节雪莱明智地不让头发的意象直接出现;但那些树叶(“重染疫疠的一群”)——“黄的,黑的,灰的,红得象患肺痨”——有力地象征了衰败、疾病和死亡(参看《伊斯兰的起义》第1歌第29节),因此那秋风横扫落叶的场面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生的主题不能说与雪莱本人的健康状况了无干系。在第2节雪莱一方面以头发(“飘扬的头发”、“雷雨的卷发”)比云,一方面又以“大地的枯叶”比云。考虑到10月20日的笔记详见肯尼思·尼尔·卡麦隆《青年雪莱》(伦敦,1951),第205-214页。
参看诺拉·克鲁克和德立克·奎顿《雪莱的靡靡之音》(剑桥,1986),第10章。本文受到该书的启发。据雪莱表兄弟梅德温记载,雪莱本人也早生华发。有的学者认为雪莱患有某种隐疾,恐与《心之灵》中坐在“蓝色的龙葵荫下”的女人相关。
19雪莱好写衰败腐烂的景物,“尸骨场”(“charnel”)是他钟爱的词汇之一。参看马里奥·普拉兹《浪漫的痛楚》,1933,新版(牛津,1970),第118页。也许白发、枯骨和墓穴一样都有哥特式的吸引力。 18
上又以落发比枯叶,我们或者可以说流云、枯叶和头发三者在雪莱的创作意识的深处纠结在同一块毛坯里。他在该节第2行未尾用“shed”(脱落)一词(李维斯以为这词用来表示流云的动态不当)不光是为了韵脚的关系。这也许反映了酝酿《西风颂》的过程中较强的“败叶象枯发一般脱落”的潜意识。如果在前两节里诗人的影子若隐若现,在最后两节里雪莱本人大步登上了舞台的中心。在第4节他自比一片枯叶和流云,20到了第5节,他终于慷慨豪迈地向西风发出呼唤: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我的叶”(my leaves)指的是什么?我们突然感悟到原来漂浮于字里行间的就是笔记里落叶/枯发的意象:雪莱愿以他脱落的枯发(理解为失去的健康的转意)为人类作出无私的供奉。倏忽间“我的叶”演化为吹落到世界上“我枯死的思想”,它们将“促成新的生命”(在此“我枯死的思想”不等于“我的叶”)。此时雪莱激昂地宣布,他的嘴唇将传出千年盛世的福音,他的话语将完成救世的伟业:“要....
是冬天/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我们不知道雪莱将以什么迎来新世界:他的有如“流云”的“枯叶”?他的性解放理论(与实践)?他的素食主义?他对不具形体的柏拉图理念的挚爱?济慈比雪莱小3岁,但在同一年里他却写出了这样的文字:“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达到完全忘却利害的境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不带杂念地舍己为人。多数‘造福人类的人’总有些好炫耀的动机来,损害他们的伟大——喜好些热闹场面。”21《西风颂》最后两节的诗行里是否留有这类“热闹场面”的痕迹?
写到这里,笔者感到几分惆怅,因为本文的结论是我们难以为《西风颂》第2节勾勒出一幅能以经验和常识把握的图画。李维斯不解雪莱的流云、枯叶与头发的意义,也许是事出有因。当然,一代又一代的学人会不断赋新意(解)于旧诗,对《西风颂》第2节的争论难有竟时,这应该算是雪莱的高明之处吧。
选自《外国文学评论》,
1993年第1期。 20在名为悼念济慈的长诗《阿童尼》中,那踽踽独行者“羸弱如幽灵”,他“有如风雨将息时最后的一片云” (查良铮译文)。这幽灵一般认为系雪莱本人。把诗中的“云”改为“落叶”意思大概差不多。
济慈1819年2月24日至5月3日致乔治和乔治安娜·济慈信,周珏良译,《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21
刘若端编(北京,1984),第1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