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玫瑰
登临天水城南慧音山坳的南郭寺。在南郭寺刚刚落成不久的《杜甫秦州杂诗诗碑》前,读到杜甫笔下“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的句子时,我只有唏嘘再三,满脸茫然。
在天水城2700多年的建城历史中,曾经给这座古城带来不灭光采的世界级文化巨人,除了唐乾元二年秋天短暂驻留过的杜甫,还有何人呢?然而,满怀希望而来的杜甫,却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他人生最艰难的三个月。无衣无食,他靠到山中拾橡子和别人接济过日子;心境寂寞,他在凭古吊今中慰藉心灵;思亲念友,他在“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秋夜里独自伤神……特别是在远离关中一带唐文化中心之后,杜甫在秦州成了一只孤独孤傲的大鸟,他不为芸芸众生所理解的情感,使杜甫陷入无尽的怅望之中。因此,在李白先祖生活过的秦州,杜甫在《梦李白》、《天末怀李白》中对李白的怀念,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文人共同命运的悼念、反思和俯视。
自塞北大漠呼啸而来的冬天越过关山,朝着秦岭北坡万山丛中边地古城秦州步步逼进。杜甫在天水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尽管短短三个月时间,杜甫对秦州的梦想早已破灭,他的精神和生存境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困顿,但襟怀天下的诗人还是为这座古城留下了千古不灭的诗歌光照。尤其是杜甫在这里所遭遇的情感和生活双重压力赋予他诗歌和思想上的犀利光辉,以及诗人在摒弃对仕途的最终幻想之后,诗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诗歌文本精神意义上的创作,终于使杜甫进入一种自主、自在的创作状态,并使杜甫从此与盛唐众多诗人彻底区别开来,朝着一位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高山仰止的诗歌巨人步步逼进。
离开长安到达秦州,又从秦州到同谷、再到成都的流寓生涯中,杜甫曾经创作了ll7首“流寓诗”,其中有93首写于秦州。冯至先生在《杜甫传》中说:“在杜甫的一生中,759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最高的成就。”
秋风秋雨里日渐沉寂、冷落、荒远的秦州古城,在一片冷月边鼓中继续着她平静的生活。在一个寒霜凝地的深秋黎明,衣衫褴褛、形色枯槁的杜甫携家带小,满怀忧伤与凄楚,穿过空荡荡的街巷,别秦州而去。
杜甫离开秦州的那个早上,秦州满城的人们还在大梦中酣睡。
杜甫愈去愈远的身后,古老的秦州城上,空传来几声凄清的边鼓,一声,接着一声......
作者简介:
王若冰,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甘肃天水。供职于《天水日报》。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文学院特邀评论家。已出版诗集
《巨大的冬天》、文化散文集《天籁水影》(与人合著)、文艺评论集、长篇历史文化散文《寻找大秦帝国》,曾获甘肃省第三、
四届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一、三届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奖等。
口袋里的玫瑰
●杨永康
世界上最小的硬币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小刀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电话本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安静的硬币、最安静的小刀、最安静的电话本、最安静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把手伸进口袋就能摸到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圆圆的硬币,光滑的小刀,厚厚的电话本,布满露珠的玫瑰。多年来它们一直是那么安静,以至我把它们从口袋里一次次掏出来,又一次次放回去。外面的世界太吵,外面的世界太闹,它们会晕眩的。
外面的世界是太吵,外面的世界是太闹。我还是希望它们的生活中能出现一些美好的晕眩与一些美好的意外。我不假思索地把圆圆的硬币、光滑的小刀、厚厚的电话本、布满露珠的玫瑰掏出口袋。外面的阳光很好,我轻松地把它们扔向空中。我希望它们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所爱,都能很快乐。这样我就不会把手老插在口袋了。我可以从从容容向阳光里的那些孩子招招手。我也可以在阳光里同罗比从从容容地握握手。在阳光里同罗比从从容容地握握手,感觉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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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本散··期文期···随看··笔点点
我真希望能再见到她。在阳光里见到她。她只是离开我一会儿,一小会儿。当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重新伸进口袋,我发现圆圆的硬币、光滑的小刀、厚厚的电话本、布满露珠的玫瑰又回到了我的口袋。我摸摸它们,然后告诉它们我是真心希望它们的生活中能出现一些美好的晕眩与一些美好的意外的。真心的。我想再努力努力。我不假思索地把硬币投进公交车的投币箱里,一秒钟后,我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美好的晕眩、美好的意外,并没有出现。出现了一个野蛮的家伙。那家伙与售票员发生了争执,争执完,犹不解恨,使劲地挥舞自己的拳头砸向了投币箱。里面的硬币受到剧烈的震动,叮当作响。我投进去的那枚,也未能幸免。不由自主地蹦了起来。可恶的是,那家伙喘息了一下,又挥舞着拳头砸了下去,比第一次更狠。公交车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有几枚硬币被震到了投币箱外面,在车板上叮叮当当。其中的一枚,身不由己地滚到了那家伙的脚下。被狠狠地一阵猛踩。我想它会受不了的,它会再次跳起来的。可硬币却出奇的安静。面对粗暴的脚、粗暴地踩,硬币很安静。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东西。我弯下腰拣起了硬币,揩净了上面的污迹。我不会再干类似的蠢事了。我真心希望它们重新安安静静。
比硬币更安静一些的是小刀。即便它碰上了另一枚不怀好意的小刀,它也很安静。有一年夏天,我出门旅行。在火车上碰到了几个装作睡眼惺忪的年轻人,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拎自己的包一样拎走了我的包。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保住自己的包,没有包,我这个孤单的旅人会更加孤单。面对年轻人手中的利器,我想到了我口袋中的小刀。我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钥匙、纸片、手机、电话本,甚至药片什么的,就是没有摸到小刀。奇怪。我又摸了一遍口袋,还是没有摸到小刀。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小刀出现在我布满汗珠的手心里。我希望它毫不含糊地将自己打开,将自己的锋利打开,勇敢地打开。它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毫不含糊地将自己打开,将自己的锋利打开,勇敢地打开。它只是安静地握在我的手心里。比口袋里还安静。奇迹出现了,僵局被打破了,那些年轻人看了一眼我手中安静的小刀悻悻地下车了。我的小包保住了,我的一小点虚荣心保住了,我的安静也保住了。实际上是小刀的安静一瞬间刺激了我的安静。我安静地看着那几个年轻人跳下了车,我甚至有点担心车轮是否会伤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还好,没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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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车轮而发出尖叫。不是因为我仁慈,也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安静,安静的小刀。
比小刀安静一些的是电话本。我偶尔会翻翻它,也可以说是翻翻它们。里面大多是我多年前的朋友。帮过我的朋友。他们的姓名至今仍清晰可辨。一个是位中学老师,我曾在他的家乡教过书。我曾在他家里吃过好多次饭。他老婆做的饭真好。每一次我都吃得很多。听说大嫂后来得了半身不遂。现在做饭的只能是他了。我一直想找机会看看老俩口,一直没有去成。真想亲手做点好吃的带给他们。真想真想。一个是学校的会计,腿有点瘸。我调机关工作后一段时间。工资关系仍保留在学校。一个下雪的日子,他一瘸一拐地来找我,雪真大呀,他的全身都白了。他拿出一叠钱来,让我数数。自己一年多的工资嘛,我有点兴奋的一张张数了。在雪里数了。足足数了两遍。够不够?他问我。我说够够。让他进去暖和暖和。他没有进去。他说自己走路慢,得早点回去。我只好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黄昏的雪里。多年没有再见到他了。有一次郊区发生了一起出租车女司机被杀案。我去采访,嫌疑人正好是会计十几岁的小孙子。我想打电话问候一下老会计,无奈老会计的电话已经停机了。有一个是我的女恩公,从穷乡僻野发现了我。为了感谢她,我送了她几十斤粮票。前几年全国的通用粮票、地方粮票都废了。气功流行的那些年,她迷上了气功。听说常常去铁道边上练,火车过来了还在练。家人只好把她送进医院里。我一直想打电话问候问候她,又怕不妥。有一次她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的情况好不好?一个劲地说我送的粮票,他们全家吃了好多年哩。我记得我当时很想很想说一句话,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出来。有一个是我跟了多年的老上司。已经去世多年。他一直在单位称我杨先生,我一直称他为程先生。我们年龄相差很大,但什么荤玩笑都开。有一次我们去西安,天热极了,我问他吃不吃西瓜?他说吃。无奈那路边的西瓜一个比一个干,一点水分都没有。我开玩笑说,到西安我们买个好的。一到西安我问他先办事还是先吃西瓜?他说先办事。办完了事,天快黑了。我说我们吃西瓜去吧?他说回家吧。老上司特恋家,特恋老婆。无论走多远,能当天赶回去都赶回去的。后来得了糖尿病,我带西瓜去看他,他已经不能吃那东西了。卧床不起的他笑着对我说,杨先生还欠程先生一个西瓜呢。有一个人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他是我学童时代唯一的“敌人”。我坐他的前边一排,他坐我的后面一排。他老
往课桌前边靠我的一侧的桌沿上抹墨水。有时候是红的,有时候是蓝的,有时候是黑的,夏天的时候我的白衬衣总是多姿多彩的。要是上图画课,我的衬衣更是斑斓之极。连老师都说,某年夏天最好的一幅画就是我衬衣上的那幅。一个行为艺术展,学校没有可参展的作品。老师就把我的衬衣送去了,还得奖了呢,奖品是一件白的确良衬衣。不是奖给我的,是奖给他的。他大方地送我了。为保卫衬衣我们曾发生过许多争执。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最安静的是玫瑰。以至多年来我一直怀疑它的存在。一直怀疑它的真切存在。要不是碰见罗比,我会永远怀疑下去的。那时候我一贫如洗,实在想送罗比一样东西。就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同样一贫如洗的口袋。硬币,钥匙,小刀,纸片,电话本,甚至小石子什么的……那时候没有电话本,也没有小刀,甚至没有钥匙,更没有硬币。只有一叠纸片与一块橡皮。当然不好送人,太小器了。正在我发窘的时候,我摸到了一朵花。一朵布满晶莹露珠的花。我有点吃惊。我得想办法证实自己口袋里是否有一朵玫瑰,玫瑰是否就在我的口袋里。答案是肯定的,我口袋里确实有一朵布满晶莹露珠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口袋。闻了一下它的香,然后送给罗比。罗比小心翼翼地接过玫瑰。怔了一下,然后扬起了布满香气的手。一些布满香气的纸片便从天空哗啦啦飘落下来。一瞬间满天都是纸片,被泪水打湿的纸片……我重新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一叠完好无损的纸,与一片同样完好无损的橡皮。多年我一直都很歉疚。有一次例外。我正乘坐一辆小中巴去老家。半道上,有一个人上来。是个小偷,摸了一个又一个的口袋。最后摸到我前面一排。座位上是个女孩子。那小偷刚把手伸过去,一声清脆的咳嗽。我是说从我座位上发出一声咳嗽,小偷只好悻悻的把手缩回去了。我想我并没有咳嗽,我甚至连嘴巴与喉咙也未动一下的。正在我胡乱猜测的时候,我座位上又发出一声同样的咳嗽。我有点吃惊,是从我的口袋里发出来的。我不由自主的把手伸进口袋,意外中摸到了一朵花。一朵玫瑰。一朵我曾经想给罗比的玫瑰。看来它一直安安静静在我的口袋里。安安静静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它?每次去干洗衣服的时候,我都会翻口袋好多遍的,怎么从未发现?我想,这次不会错的。是的,不会错的,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就是罗比。就是在我口袋里安安静静许多年的罗比。我发现她是罗比的时候,这世界上最小
最安静的硬币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小刀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电话本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玫瑰就在我的口袋里,这世界上最小最安静的爱人就在我的口袋里。我已经很难将最小最安静的硬币、最小最安静的小刀、最小最安静的电话本、最小最安静的玫瑰、最小最安静的爱人,与我的口袋分开,与我的肌体分开,与罗比分开。
作者简介:
杨永康,甘肃文学院荣誉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散文曾获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黄河文学奖、第三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第四届、第五届敦煌文艺奖、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再往前走》、诗集《满手汉字》及学术专著《李梦阳年谱》、《李梦阳诗选住》等。
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
●马步升
我原以为放羊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简单的比做世间任何事都简单。我甚至认为,一个连羊都不会放的人,恐怕就得让羊去放他了。这话当然有些极端。我那时候说话就这么极端。不仅说话,做事也是很极端的。
比如,我家的母鸡正在下蛋,大人让我看住,讨厌的麻雀鹞子就在头顶悬着。它是麻雀鹞子,整个村庄的大树小树草丛间,都活跃着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不去抓它该抓也擅长抓的,却把一双鹞子眼,盯在下蛋鸡那里。鹞子的听觉很好,它们能准确判断出公鸡母鸡的叫声,能准确判断出哪只母鸡是因为下蛋叫,还是闲得没事叫着玩,还是让公鸡欺负的叫,只要听谁家的母鸡是因为下了蛋,在高声大气地向主人表功,它就会从高空一个俯冲,飞进鸡窝,稳稳当当地抱走热突突,有时还沾有血丝和鸡屎的鸡蛋。鹞子偷走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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