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寅恪的学生不好当
节选自《学术江湖: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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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1940 年代,陈寅恪仍然稳坐中国的东方学祭酒的位置,没有人能够挑战他的权威地位。可是,形势比人强,陈寅恪所讲西人之东方学,在欧洲本来就是极小众研治的绝学,因为必须掌握多种古今语言,经过比较语言学和比较文献学的长期训练,又要各种文献的大量积累,当时中国很少有人能够承接延续。清华大学国学院的高才生如姜亮夫等也不能理解。
▲姜亮夫(1902-1995)教授,著名的楚辞学家,著作《楚辞通故》在其研究领域有重大影响力。
陈寅恪在清华研究院所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和梵文(1928 年度改讲梵文文法和唯识二十论校读),前者“先就佛经一部讲起,又拟得便兼述西人治希腊、拉丁文之方法途径,以为中国人治古学之比较参证”[1]。学生的普遍感觉是听不懂。姜亮夫回忆道:
“ 陈寅恪先生广博深邃的学问使我一辈子也摸探不着他的底。…… 听寅恪先生上课,我不由自愧外国文学得太差。他引的印度文、巴利文及许许多多奇怪的字,我都不懂,就是英文、法文,我的根底也差。所以听寅恪先生的课,我感到非常苦恼。”
陈的梵文课以《金刚经》为教材,用十几种语言比较分析中文本翻译的正误。学生们问题成堆,但要发问,几乎每个字都要问。否则包括课后借助参考书,最多也只能听懂三分之一。[2]
蓝文征也说:
“ 先生演讲,同学显得程度很不够。他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古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连匈牙利的马札儿文也懂。上课时,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一写,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问其音,叩其义,方始完全了解。”[3]
清华国学院研究生的程度较一般大学本科为高,当时国内顶尖的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两校学生,对于陈寅恪所讲东方学更加力不从心。1928 年春,北京大学请其兼任教授佛经翻译文学课程,秋季改授蒙古源流研究。
前者“因为同学中没有一个学过梵文的,最后只能得到一点求法翻经的常识,深一层了解没有人达到”;后者因部分学生对元史有所准备,勉强能够应付。[4] 清华国学院结束后,陈寅恪改到清华大学的文史两系任教,所讲课程较研究院时期降低难度,学生仍然不能适应。
1934 年,该校文学院代院长蒋廷黻总结历史系近三年概况时说:“国史高级课程中,以陈寅恪教授所担任者最重要。三年以前,陈教授在本系所授课程多向极专门者,如蒙古史料、唐代西北石刻等,因学生程度不足,颇难引进。”[5]
学问之事,本来就存在可信与可爱的不可兼得,越是高深玄奥,越是曲高和寡。能够引起普遍共鸣的,往往等而下之。那些一味面向新进,迎合时流的横通之论,无论如何出奇求新,不过是追求感官刺激而已。如果不能超越时流,坚守良知,以一般青年为主体的大学,反而最容易成为欺世盗名者横行无忌的场所,遑论并非故意的误人子弟。这也是大学稍有不慎即变为学术江湖的重要成因。
学生无力承受,还不足以让陈寅恪放弃心仪的西人之东方学,全力转向其他领域。可是后来逐渐发生材料不足的困难,终于令其无法继续坚持。尽管陈寅恪游学期间大量购书,以备归国研究,回国前后又想方设法鼓动各部门机构购置相关图书资料,可是由于基础太差,又是不急之务,一时间难以充分改善。
到 1930 年代后期,材料方面已经感到捉襟见肘的陈寅恪还想勉为其难地奋力一搏,不料抗日战争爆发,辗转迁徙,颠沛流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1942 年,陈寅恪为朱延丰《突厥通考》作序,公开声称:“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内,故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复敢上下议论于其间。”[6]
同年底为陈述《辽史补注》作序,又表明因“频岁衰病,于塞外之史,殊族之文,久不敢有所论述”[7]。并且将所有相关西人东方学的书籍卖给北大,最终放弃在此领域与国际学术界角逐比肩的努力。[8]
尽管陈寅恪屡屡自称其“平生述作皆出于不得[已]”[9] ,令人难以捉摸究竟是实情抑或托词,此番转向的确出于情非得已。既然未必心甘情愿,所以后来陈寅恪一直关注西人之东方学的研究动向,战后对于学界新锐季羡林的研究能够突进到国际学术前沿大加赞赏。后来有人指季所治实为虏学,而非国学,并非妄言。而季老自己卸下“国学大师”的桂冠,也算是正本清源之举。
【注释】
[1] 《教授来校》,《清华周刊》第359期,1925年11月13日。
[2] 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237—239页。
[3] 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传记文学》第16卷第3期,1970年3月。
[4] 劳榦:《忆陈寅恪先生》,《传记文学》第17卷第3期,1970年9月。
[5] 刘桂生、欧阳军喜:《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补》,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436页。其在中文系所开课程为佛经翻译文学、敦煌小说选读、世说新语研究、唐诗校释等。
[6] 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13页。
[7] 陈寅恪:《陈述辽史补注序》,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5页。
[8] 此事多以为出于生计艰难,实则对于学人而言,安身立命处更为重要。
[9] 陈寅恪:《致陈述》十九,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第197页。
《学术江湖: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风》
出版年:2017-8
页数: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