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短篇小说)
沈红梅从杭州回家过年。回家的第一天,就飘起了雪,雪不大,但是很冷,里面夹着雨星,下得抖抖瑟瑟的。 正巧表姐带着女儿燕子来串门。不知怎地,她见了表姐竟觉得有些生分,说话的语速开始慢了下来,动作的弧度也慢了许多,还不时会冒出几句杭州话。她俯下身子,对燕子说:燕子,我带你去汰浴好哦?她说得细声细气,慢声慢语,像从一条新月般的细缝里,透出点点滴滴的灯光。 不就是去澡堂嘛?瞧你贵的,要做外企白领了嘛,就是不一样。表姐一张嘴,语气里有奚落的意味,而且语速比她快上许多,那声音是嘎嘣脆,像黄豆粒圆溜溜的,一粒一粒地特别饱满,在空气里滚动,有点焦黄的味道。 表姐和她同龄,只比她大十几天,但是个头却大了许多,长得健壮,像个能来事的。表姐住在城西,她住城东,以前倒是常见面的,见了面两人就逗嘴,表姐常拿她取笑、打趣,从没有正经话和她说。那时她人胖,表姐就说她是个小饕儿,现在她瘦了,表姐又取笑她的水蛇腰。从她那嘴巴里,剥落而出的每一句话,都又大又光滑,如鸡子一般,滴溜溜的,落地都不打含糊儿。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把她逗急了,也偶尔会咬着唇反击。表姐只是冲她嘻嘻笑,也不生气。 表姐同洛水市的女人一样,说一口地道的洛水话,又爽朗,又欢快,又韧实。洛水市的那些女人,她的妈妈,她的姥姥,她的婶婶,她的舅妈,她的姑姑,个个操着地道的方言,熟练地买菜,唠嗑,叙闲话,拉家常……她们沉溺于这种状态,就像冬天飘雪一样自然,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也从来没有觉得不好听。她们自从结了婚之后,一个个变得能说会道,而且言语风趣,连表情也生动起来。表姐也不例外,表姐是三四年前结的婚,还是让沈红梅当的伴娘。沈红梅当时眼中的表姐,还比较文静、秀气,有女孩子的矜持。可结婚才三四年,表姐的声音里,不似以前那么的柔软和整齐,而是有些毛剌剌的刺藤,长势蓬勃,有一种毫无顾忌在里面,还有些乱,让人不舒服。 表姐一见沈红梅,就伸出中指,点着她的额头印堂处,瞧瞧,喝了西湖的水又怎么样?皮肤竟没有以前好了呢。她的声音很尖,有点嘲弄的意味。表姐没有说错。以前沈红梅的皮肤,那真是白里透红,人见人爱。现在呢,才几年的时间呀,愣是她如何小心,如何保养,那肤色竟比以前差了许多。家乡管这叫水色。水色不好了,那人能好看到哪去?眼睛、嘴唇、眉毛似乎都相应黯淡了许多。母亲在一边看见了,也有些心疼,嘴里就唠叨上了:红梅以前的水色多好呀,是不是水土不服?她想了想,也许是的,在学校喝的那水有比较浓的漂白粉的味儿,一开始有些不适应,生活了几年,倒也习惯了。看来,甜不甜故乡水,是有道理的。表姐不管,语调一直往高八度的方向走,继续挑她的刺儿。她拿出一条绉花丝巾,这是在一家高档商厦买的,递给表姐:瞧瞧吧,这丝巾老好的。表姐拿过来,在身上比了比,又笑了起来:肉麻肉麻。什么老好不老好的,格厌人。表姐说话的大嗓门,比她住的洛水市还要宽,说话的口气自然也是大的。沈红梅并没有因此脸红,反而向表姐望了一眼,想笑她土。但想了想,自己都快成外企白领了,如今身价不同了,不和表姐一般见识,就算了。 表姐又盯住她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沈红梅脸微一红,不理表姐,只拣了在杭州的一些趣事来说。母亲的眼神,也围着她转了几圈,没有说话。她知道母亲的意思。上回电话里,她和母亲说了,她在杭州谈了个男朋友,姓薛,是个老乡,会和他一起回家的。但这事不能提,像是洛水市那柔柔白白的水豆腐,一提就要碎掉。表姐却从她眼神里看出端倪来:别胡扯地跟袄套子样,你们肯定闹别扭了。她见表姐问得急,就敷衍说:他过年会来吧。说出这话,她的呼吸控制到最细微的程度,生怕说漏了嘴。 窗外簌簌地落着雪,屋里倒是暖和的。母亲热了一些饭菜,让红梅吃过后休息。剥落了红漆的八仙桌上,搁着一碗热乎乎的牛肉汤,还有两个包子,一碟番茄炒蛋,一碟木须肉。她去厨房拿来香油,往牛肉汤里倒了几滴,那油花飘在上面。她又用筷子拌了拌,就开吃起来。她像吃细馓子一样,一根一根挑着粉丝吃,非常耐心,不紧不慢。她低着头,埋头吸溜牛肉汤。母亲在一旁问,味道怎么样?麻灿好。这句她又是用洛水话说的,但不够地道。表姐听了,扑哧一笑,拿了根尖细的牙签,剔着牙缝,说:这么多年不回来,真是个杭州人了。有什么过劲的,不也就游游西湖,走走断桥?她正忙着喝汤,没有来得及接表姐的话。等她将那口汤喝完,一抬头,眼睛里充盈着汁水气,脸也红润活泛起来,刚想说个详细,母亲却过来救场,碎言碎语地说:红梅才回来,你怎么说话吓朗朗的?母亲在家向来有威信,只要她一张嘴,大家都让她三分。表姐也就不再得理不饶人,吐了吐舌头,不说了。沈红梅有母亲在一旁撑腰,趁势赶了一句:就是,就是。谁居你?这话她是用家乡话说的,又自然,又地道。她觉得她的舌头有些绕过来了。 表姐抱着女儿,哼着小调,出门了。妈妈在一旁说:她还是老样子,遮鼓劲,别理她。可表姐的话,却像枝头没有长好的橘子,酸涩的味道正飘向洛水街的开阔处。要是听不出表姐话里的讽刺,那她这么多年的咸盐就白吃了。 母亲呆在厨房,她的身影一直佝偻着,忙东忙西。她有些难过,这几年在外地,竟只想着自己的学业、前途,弟弟也远在北方念书,现在母亲成了一个空巢的老人,她早该回家乡,陪伴在母亲身边才是。还有什么比母亲更重要的呢? 当年考到杭州,她一心想进外企,想着当白领小姐。这次回乡,她可算是如愿以偿。年底招聘,她已经被一家外企提前录取了。她和薛君,原准备这次一起回乡的。不过,上次在杭州的姑妈家,因为薛君表现不佳,她与他正闹别扭呢。为了脸面,她不好意思说出真相。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樟木箱子,并没有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对她说:这个豁良子是你爸爸留下的,正好可以搁你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完,就要帮她整理什物。她忙把箱子接了过来,担心母亲闪了腰。母亲的腰扭伤过,腿也受伤过。母亲也叹了一口气:老胳膊老腿,干不动喽,只能做些轻省活,还造。她抿嘴一笑,接过话头说:那也造。 没有人能控制到她在异乡生活的每处细枝末节,只有她自己。这几年,她一直拿着劲,学说杭州话。可没想到,一见到母亲,她却不由自主,又说起了洛水话。母亲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能将她的话给得劲地带过去。其实洛水话,一直如冬天里的雪,梦幻一般轻灵地飘着。一旦置身于嘈杂的家乡话里,她就仿佛从钱塘江边来到了熟悉的平原,有着人间烟火味的平原,平坦而辽阔,丰厚而纯粹,她熟悉穿行其间,毫无障碍。从小到大,她原就沉在这些有温度的河底,由流水摇晃着,成长着。 但母亲毕竟是老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地说话了。就像雪水慢慢地消融,你看不见它的变化,但它已远离了最初的晶莹模样。 年轻时的母亲,说话多气朗啊。她讲的每一句话,像喜鹊闹喳喳的,有种天经地义的欢喜。那是日头真正高高在上的欢喜。 母亲是洛水市土生土长的,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年轻时,她的洛水话,有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语速又轻又快,像圆粒紧实的小花苞,密密麻麻,排列在黝黑疏朗的花枝上。年纪大了,口音明显冲起来,毫无遮拦,喜欢七荤八素地打趣,有说有笑地嘻闹,特别是人多的地方,她说话的信息量也会疯狂地增长,像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沈红梅跟着母亲身边,听着她和周围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大着嗓门拉家常,东家长西家短,就仿佛置身于冬天的集贸市场,只觉干冷嘈杂,无所适从。 沈红梅从小也说洛水话,可是却越说越不地道,因为她开始嫌洛水话不好听了。上初中时,有位从南京转校来的女生,其实那已经不是很南方的一个城市,但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好听,有磁性。那个女生叫许芳,喜欢用嘲笑的语气,学她说的话。许芳像一只夏天正午的蝉,喋喋不休的,将沈红梅的耳朵烧得滚烫。许芳的头骄傲地昂着,整天生活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嘴唇的曲线很夸张,但多少偏离了原来的唇形。现在回过头来想,根本不必理会许芳的。可那个时候的她,听自己说的话,就好像穿了一件旧衣服,简直寒伧得无地自容。 自从她被许芳嘲笑之后,她再也不说洛水话了。她很留神,先从说话上,将自己和母亲这一辈开始区别开来。她躲在学校的树林里,开始咬舌头了。她的音调多是平的,即使有拐弯,那也是花里胡哨。含混其辞的拐弯,是不肯就范的。她的变化是温和的,细节的,局部的,改良的。她不像她的同学海萍,变得那样剧烈,那样脱胎换骨,里外簇新,拿着劲向普通话靠拢,铆足了劲地要学习许芳。渐渐地,她竟开始评价哪些同学说话好听,哪些同学说话粗糙了。李敏喜欢拖腔,脱不了小家子气,王梅的音再高半点儿,就好了。她说这些话时,仿佛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泡桐花直往下落,感觉好极了。周围有同学好奇的目光,迟疑地照了过来,她也感觉不到。 回到了家,她也不再和父母多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外屋偶尔会传来父母争执的声音,他们争吵时,多是短句,声音放得较低,这就又有了一种急促感。母亲急湍湍地说着,似乎不把这句话说出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在这样湍流之中,她已经习惯了,她在那儿玩自个儿,她的日子过得是安稳的,不因他们的大吵小闹有何不妥。 父亲似乎不大说家乡话,更不学说洛水话,只说普通话,他与母亲的隔膜也正在这里。如果是实打实说家乡话的两口子,吵起架来,都能丁是丁,卯是卯,但是几十年下来,她每次都见到是父亲败下阵来。父亲是个杭州知青,会写诗,会唱歌,他身上,有一种文人的气质,这种气质把他同其他男人区别开来。父亲虽然有文化,可身份不好,是资本家出身,还是个被打倒的右派。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打光棍。母亲比他小十岁,是母亲收留了她。自此之后,这成为了母亲的把柄。母亲每每一说起,那音调立刻抬高了八度,将洛河水全都调动了起来;也将潘窑里的砖给烘烤了好几遍。在母亲看来,她嫁给父亲,就像一截剥蚀的老墙,墙头倚过的一枝杏花,或者桃花,是便宜了父亲。 平日里,母亲养了几只鸡,有来杭、乌骨、花毛等,每天里,都能收三五个蛋。她又在屋边开了一片菜地,种点小白菜、芫荽、小葱、小蒜,避免捉襟见肘时,好添点。那天,沈红梅正和弟弟吃豆饼粉丝汤,那细粉,有韧劲,也有嚼劲。她特别喜欢吃,吸溜吸溜,吃了一个精光。母亲在屋里准备饺子馅,一边剁菜,一边絮叨。她说明儿,得起早些,地上一溜薄霜,她得将那些白菜给点上。能多种些,就多种些,这样也省点。她突然想起,包饺子时最好配点葱蒜,就去屋边的菜地,想拔点小葱。谁知一会儿工夫,母亲又像一大朵乌云飘了进来,伴随着细细碎碎的声响,脸色明显地不好看,原来她的小葱被人偷了。等她再说话,那原本宽厚的嗓音明显变窄了,像韭菜叶子那般细长细长,又含有一丝辛辣味,顺着这个音,她捋了捋腔,说道:赶明儿个,我一定要揪出那个人,看是谁来偷我的小葱。母亲很快搞清楚了,偷她小葱的,是邻居刘婆。刘婆来自潘窑,是父亲同事廖江河的老婆,母亲吵架,一般仅局限在家里的小范围处。而刘婆呢,却常常将四周邻舍演绎得烽烟四起,她喜欢骂街,又特别爱损人,常常能见到她,站在厂区的马路上,借着疯劲,把廖江河的所有亲戚一一评点一番,指点江山般地,把他们说得灰飞烟灭,日子对她来说,已升入了一个自己不能抵达的境界。比起刘婆,母亲是小巫见大巫。母亲也知道刘婆不好缠,但心里实在堵得慌,就拿菜撒气,她将韭菜和粉丝混在一起,用快刀乱剁了一气,唾沫星子都溅了进去。母亲每剁一下,沈红梅的心就缩一块。缩到后来,就成了一粒小蚕豆。父亲呢,自然要面子,不愿意母亲因为些小细事,明目张胆地闹。他先将头低着,后抬头一看,母亲脸上有一朵黑云飘过来了,立刻嘟囔了一句,溜走了。 那时,父亲还没有恢复教师身份,还在工厂里做工人,拉车,装砖,像头驴一般,累得颠三倒四。晚了回到家,父亲还没有忘记找本书来看看。父亲是个有志向的知识分子,他一直想写一本洛水文化方面的书,早就从厂图书室借来一些书做参考。当时社会的气氛已经不太紧张了,别人都不管父亲在做什么,只有母亲管。父亲点着煤油灯,正看得起劲,母亲就冲上前来,冲着他喊:不晓得费油钱呀!就知道看书!总体而言,母亲的伶牙俐齿,在父亲面前最为管用。说完,抢过他手里的书,用劲一撕,天女散花似的撒下来一堆。父亲是个书生,根本无法招架母亲的凌厉攻势,母亲的话一套儿一套儿的,就像个活词典,全都是由她引起,又全都是由她来收局。每次母亲都像个得胜的将军,气昂昂地下场,丢下父亲一人,一言不发,坐在宽大泛白的的藤椅上,仔细咂摸着母亲精彩绝伦的对白。 母亲大部分时间还是安胎的。她这个洛水市出来的女人,除了会说地道的洛水话外,还会做一手地道的活计。平时,她手里套着顶针,纳着鞋底,嘴里也是不肯闲着,喜欢哼《冰山上的来客》《柳堡的故事》《上甘岭》《英雄儿女》中的电影插曲,唱的时候,她变得深情多了。在暗夜的笼罩中,她的声音,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变化很多。这个时候,父亲也很欢喜的样子,有时会自得其乐地朗诵一篇文章,有时他也会教沈红梅朗诵。女儿朗诵得好,他会夸上两句,然后就撇下她,独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母亲不在的时候,那屋里就没有生气活泼的话头,热腾腾的日子也清冷了许多。 有年冬天,窗外的院落,被积雪厚厚勾勒了一圈,屋檐下挂着一溜半寸长的冰凌。她呢,正穿着一件旧的黄军装,和弟弟在那雪地里起劲地跑着。天冷,呼出的热气粘在眉毛上,能冻成两绺白屋檐。母亲正在屋里,踩着蝴蝶牌缝纫机,想足法子给她和弟弟赶出一套过年新衣。正在这时,婶娘小方带着堂姐来家里。堂姐梳着一头乌亮的辫子,扎上两寸长嵌银丝的桃红或水绿丝线,身上的新衣服,式样是最流行的,衣服扣子上缀着小电珠泡,一闪一闪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婶娘自从结婚以后,就不工作,只称病在家养着。她长着一只扁平没有起伏的大饼面孔,塌鼻梁,但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只要稍微得了点入眼的东西,隔三差五地,她就酡着得意的脸色来串门,让大家过过眼。上回婶娘来家里,父亲刚发了点奖金,就向她塞了一笔钱。这事沈红梅看见了,母亲虽然没看见,但一见婶娘来,就知父亲没少亏待她。婶娘回去一得意,就去街上,买上好的衣裳,来显摆,但又不直说,而是说有空想来看母亲。堂姐穿着那身漂亮的衣服,对着沈红梅,就开始撇音。那音撇得能绕着洛水街边那条小河拐上三道弯,还能绕着洛水市的那道古城墙拐上三道弯。母亲一眼看见堂姐那身衣服,心里自然一咯噔。她呢,并不在乎衣服本身的好看,在乎的是衣服的价钱。母亲摸着衣服的面料,问是绸是缎,又关心里子,问是绸是缎。婶娘的话头,处处是炫耀,母亲呢,也尽拣好听的话说。好听的话就是受用,婶娘笑得灿若晚霞。她们是妇人呢,总是很会玩这种拐了弯的哲学。但又因她们是妯娌,天生是要暗暗比较,所以始终是不结缘的。两人说完了衣服,又说最近得了哪些好东西,一个上午就晃过去了。直到中午,婶娘也不走,她像只飞蛾,盘旋不去。母亲心里虽不爽,但待客的礼数并不简慢,就下厨,用来杭鸡下的蛋,再配新鲜的菜籽油,炒了盘蛋炒饭,又烧了碗乌拉皮蛋汤,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婶娘。其实她知道,父亲是长子,要面子,为了周全兄弟妯娌之间的情分,常常背着向婶娘塞钱,瞒过了就罢,谁知婶娘不识相,还非要来家里偏,这能不让母亲伤心嘛? 果然,婶娘走后,母亲心里不得过,冬天的洛水市,气温原本就干燥,这时的空气里,更有点儿煤星子味。仿佛火一点,就会擦着。沈红梅躲在里屋正叠纸玩。只听母亲在厨房刷锅,嚓嚓嚓,很响亮。一边刷,一边嘀咕:细比扣,这些还不知是谁送的,到我这里偏。过了一会,又说:精豆屁,有什么了不起的? 父亲回来时,母亲心里的气,就像发酵的面,正带着酸劲,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 母亲先问父亲:你搁哪喝酒?小方来了。 父亲很惊讶,问:小方来了,你是怎么招待的? 母亲故意说:我能做什么?穷门小户的,能烧些疙瘩面汤给她吃,就不错了。 父亲说:小方没工作,你不要斤斤计较。 母亲终于耐不住,问父亲:我能不斤斤计较吗?你是不是又给小方私房钱了?她是个细比扣,怎么肯买那么贵的衣服? 父亲不接话,只是反复地说:你在亲戚里要做出个样子。 母亲说:我不用做样子,我没有这么好的命。我没有生下来嘴里就含着勺子,要是有那个命,就不会在这里和你白胡了。 母亲在一边开始数落,她的话又快又利落,像刀一样将父亲的话给斩断。 母亲不能不着急。那时父亲工资低,母亲在养鸡厂,也没多少收入,她需像个农妇似的,在土里刨食,刨地瓜、土豆,恨不得刨出个金瓜来。她哪里肯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了出去? 父亲总带点儿不待见的、两头受夹板气的味道。一个南方男人心底里的想法,要想让一个中原女人彻底明白,大概跟开掘洛水市地底的煤矿差不多一样艰难。父亲开始想用普通话争辩,可是后来,他改用他的杭州话了。结果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像两个没有结榫好的木料,全然接不上。母亲听见父亲的反击,有些发愣,一时空气凝滞住了。后来,母亲不允许父亲的音调高过她的,也不允许父亲的语速快过她的,更不允许父亲说她听不懂的话,总之父亲想吵什么内容,也全由她说了算。母亲的声音像电锯店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尖厉,把父亲星期天的静谧切割得支离破碎。父亲听了,当然气得直哼哼,但又说不过母亲。 母亲翻来复去说,车轱辘话说了一轮又一轮,她都记熟了,也听厌了。但母亲百说不厌,她的家乡话,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很明显,父亲渐渐处于弱势,因为他的头已经低了下去,眼神也不那么亮了,像霜打的茄子,接不上母亲的碴。 父亲最擅长的就是慢功,像细火苗在炭心里静止般地燃烧着,不动声色地舔着心底;又像下得密的雪,因为没有风,所以显得格外从容。虽然他的脾气上来之后,也会和母亲大吵一顿,但每次发出和好信息的,总是父亲。 父亲是个小知识分子,只是时运不佳,被下放到一家工厂改造。年轻时的激情慢慢在他身上平息,他像一条河流已经走到中下游,宽阔,平静,淡泊。他是一个很平民的男人,有烟火气,有书卷气,浑身散发温暖的气息,很适合做相伴一生的人。 他有时会来点小兴味,到了休息日,会咪一点酒,吃一碟花生米。或者挨着桌子,饮一壶暖暖的下午茶,看着日头从蔬菜架子上缓缓掉下去…… 这一天,多少是寂寥的,可是安宁,因为无须操心应付另一个人。 父亲偶有兴起,会翻箱倒柜,寻出从前的毛笔和一小沓泛黄的宣纸,坐在宽大的藤椅上,写写字,练练书法。他也不是无聊,而是在庸俗的生活中开辟一片“闲地”,自娱自乐。母亲见了,俨然是端坐另一时空的神佛,并不说话,只会悲悯地摇着头。 母亲的脑子里,仿佛有个会自动弹起的保险开关,总是自动地弹起,又自动地关闭。她有一个选择波段和频率的旋钮。隔上十天半个月,她会找父亲吵上一架,这让她在剩下的半个月里,能过得舒坦,即使遇到一些难堪不平的事,她也能暂且忍受一番,心安理得地去干一些事情。 母亲一直想从养鸡场调出来,她想进居委会。那个地方她想了很长时间了。母亲是有这个资本的。她原本学历并不低,也是个中专生,会说会写,只是被耽误了。现在,她打听到居委会俞主任快要退休了,她想,正赶上过年,趁着这个机会,给厂长送点礼,把这个要求提一提,应该没问题。父亲大小是个知识分子,在一群大老粗里,说话还是有点威信的。厂里的人对父亲,私下里还是尊敬的……上次厂长为了一张图纸,还亲自跑上门来,请教父亲。母亲就催着父亲去送礼,送什么,她都想好了,就买两条大前门,再买一瓶五粮液。又简单,又实惠。沈红梅正吃母亲给她预备的深红色酱菜和上笼屉蒸的白馒,她看见母亲系着一条灰底滚蓝边的布围裙,然后催问父亲。父亲吸着烟,不做声。父亲偶有烦心事,会抽烟。整个屋里全是呛人的烟味。母亲的话,呈细溜的线状,能穿过那些烟雾。母亲将一身油水的手,朝围裙上擦了一擦,然后盯着父亲问:你去不去?快说话呀!父亲有知识分子的臭毛病,要面子,别人求他帮忙,那是一句话的事,现在让他去求人,还送礼,打死他也磨不开这个面子。与其让他在那里拍马,不如让他在修车铺里唱歌。 父亲想走,他想先躲开一会。他的逃避激怒了母亲,母亲上前一步,用并不宽阔的身子,虚张声势地,抵住了父亲的去路,然后想要动起手来。父亲并没有招架之功,只得上前用手挡着。 父亲说:不去。 母亲咄咄逼人地问道:呵蛋谱,为什么? 父亲说:不为什么。 母亲又接着问:为什么? 父亲说:你有工作,干着不是挺好? 母亲气极了:有工作,有工作,累死累活,还没钱,有个屁用。 父亲说:要去你自己去。 母亲说:你洋唬什么?我要能去,还用得着你? 母亲像是进入了某种剧情,开始任情地表演起来。这时,她的话语最生动,平时的拘束全都摆脱了,她将能够想出来的生动词汇,一个一个排列着说了出来,唯恐有遗漏。那可是她日积月累琢磨出来的,那是她的日常智慧,她的生存技能,她的受穷折磨,她甘心受人摆布,全靠这些词汇,她才能进入另外一个境界,不理不睬那些没天理的安排。母亲的话像扑面的雪粒,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就如陷入迷宫,找不到入口和出口,人在里面,被困扰着。 父亲的态度,似乎挺坚决。后来母亲将脚一跺,说:不去算了,你给我滚。母亲丢下父亲一人,独自回房了。背地里,母亲直埋怨父亲,说他是个不照器的,不管筋的。 在他们战争时,沈红梅有些紧张,开始不错眼地看着他们。后来,她敏感地感觉到空气开始松驰下来,相反地,母亲的歌声开始见缝插针般地响起来了。母亲像是再次赢得了战争,但她却不急着打扫战场,而是开始哼小调。有时是黄梅小调,有时是地方戏,《谁料皇榜中状元》《到底人间欢乐多》……母亲的大嗓门,唱起歌时,竟变得又深沉又低郁,变成婉转抒情的画外音在室内的上空回荡。这是母亲偶尔抒情的地方,沈红梅看呆了。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能够转换如此从容,如此自如,竟跟没事人一般。她偶然地发现,母亲深沉低郁的嗓音,和冬日里阴郁沉沉的天色很配,很适合拿来看雪景。 生活的安谧有一种神秘性,它的自净能力也特别地高。每次沈红梅都能看见父母两人吵架,但他们是如何和好的,她并不知道。她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生活的琐事呈秘密的闭合状态。这时母亲的话音开始变得清晰,有时还会稍稍调整秩序,以讲究一点的音量开场。 母亲在人前却似换了个人,她不仅给足父亲面子,自己也是要做好人的。比如婶娘来,她不言,她只虚着劲,看足婶娘的表演。见到厂长,她也是笑脸相迎,并不说父亲的半句不是。所以父亲对母亲的干嚎,倒也是知晓的,就像看着自家厨房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然后变淡变细。他知道,母亲只是在家闹闹,并不会在外面说不隔山不隔水的话,也不会做过分的事。他也知道,她那些小性子,全靠说些牢骚话,旁逸斜出,枝枝蔓蔓,才能取得平衡呢。 沈红梅也看出来了,母亲的心里,其实一直盈满温柔的感情,有着一份细致温润的心坎。只是,父亲是不食人间烟火,而她,却一直置身于人间烟火之中,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父亲竟能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缘故——后来父亲习惯了,母亲的话简直像烈酒,麻醉了身心之后,就会失去痛感。最主要的是,父亲已经彻底掌握了母亲的三板斧。她每次申诉的理由,只在细微上有改动,其余基本上一仍其旧。往往是听了上半句,父亲早已经知道了下半句。不过是钱少闹的。父亲向来宽容母亲,包容母亲。她比他小十几岁呢。总归是他不对,总归是他先把身段软下来,该让着她才对。父亲反而有时候,会沾沾自喜地,在那里自言自语:怎么近来你母亲脾气变好了?不见她和我吵嘴了? 生活的轨迹十分奇妙,母亲的话茬儿,越来越少,父亲开始话多起来。但父亲用普通话一本正经说来,都是一些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听着没劲。反是母亲的洛水音,好似水流一般连绵,又好似白云朵朵,将沈红梅的生活点缀得格外生动。 母亲养过鸡、放过羊,做过乡村教师,做过炊事员,后来终于凭着她的一双巧嘴,当上了居委会主任。没找人,是正儿八经当上的。隔壁廖江河有了外遇,要和刘婆离婚。关于廖江河的那些风流韵事,刘婆听得实在是太多了,一般都没放在心上。谁知这次廖江河动了真的,刘婆这下慌了神,自然一哭二闹三上吊。廖江河却不理不睬,乌漆麻黑的脸,整天泛着暗沉的冷光。母亲知道了,主动找上门去,和刘婆谈女人的心事,和廖江河摆事实,讲道理。也许是因母亲与父亲那跌跌撞撞的婚姻特别有说服力,说也奇了,两个人竟和好了。这事被俞主任知道,觉得母亲在处理家务事方面,有一手,于是在她退休之际,主动提议让母亲来当这个居委会主任。 到八十年代,母亲还风光了一阵。她的能说会道,让她经常上法庭,做调解员,还当仲裁员。这不是风光是什么?母亲再一次发挥了她能说会道的才干,将陪审员、法官全都摆平。看到嫌疑犯受到严惩,无辜者得到拯救,她有着真正的自豪。 随着母亲工作境遇的提高,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也好多了。有的时候,母亲伴在父亲身边唱小曲儿,还商量着,等父亲退了休,他们去国外一趟,游山玩水,安度晚年。窗外,那重重迭迭的静谧之雪,就在小曲声中纷纷扬扬,无声降落。 不料,父亲没有等到那一天。父亲出车祸了,父亲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母亲觉得父亲的生命正像沙漏似的,从她的指缝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漏走。她慌了神,没了主张,说话不再是成串的,而是结结巴巴,有一头没一头的。沈红梅听着难过,她宁愿母亲还像以前那样神气,说得理直气壮,说得气壮山河。可是再也不能了,母亲再也不那样说话了。 后来,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里,父亲撒手人寰。那天,正是雨雪霏霏的日子。下了的雨雪,落在地上,全是水,很快消融了。但沈红梅心里的雨雪,却一直飘着。 父亲去世时,母亲在父亲的口袋里,翻出一张他们的结婚旧照。相片纸的边缘,被手磨得有些发黄了。相片上,母亲梳一条粗光粗滑的大辫子,抿嘴笑着,嘴角有两枚梨涡。在沈红梅的记忆里,母亲从没有留过长发,她说只有地主家小姐才留,她不喜欢。母亲总体来说,是个讲究的人,她四季都把发丝篦得油亮,只是不留长发,嫌麻烦。她操劳了一辈子,要做许多家务活,留长发做活不方便。她穿衣打扮,都和她说话一样,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母亲没有像一般的妇女那般哭丧。只有大姨,一位老姑娘,反而扯了嗓子哭了起来。洛水市的风俗,人去世之时,哭得越重,越能表达她的感情深。这么多年,在父亲的感召下,母亲的知性意识也渐渐回归,她年轻时候的泼,早已慢慢收敛了,她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那么放肆地展示自己的悲痛。 父亲去世了,母亲竟像老了许多,母亲全然不说话,她禁口了。她的那些精彩的话,以后还向谁说呀?她能再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吗?还有谁能听她如此之后,能够向她赔尽笑脸,能够主动找话逗她笑?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父亲刚去世,家里一下子陷入困境,失去了一大顶梁柱。弟弟正在读高中,沈红梅呢,一心想考个好点的大学。全是因为母亲一人操持,才将这个家给支撑下来。母亲的腰与她的话是成正比的。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指望了,她就是她自己的观音菩萨。看着一屋子的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心里空落落的,母亲说,磕磕绊绊半辈子,真像做了一场梦。那是怎样的一种失重,唯有朝夕相处的亲人之间才能深切地感受到的。 直到沈红梅考到杭州去,母亲的笑容才舒展开来,回到有说有笑的日子里。 沈红梅行走在杭州,听到那江南软语,她像一条外来的鱼,因为方言的问题,心里面有点游不进去的感觉。父亲在家很少说杭州话,她当然也不会。她很少去她的那些亲戚家里,偶尔去了,听他们聊天,感觉很生疏,反让她想听母亲的洛水话,那话里每句都透着实在,可是没有,母亲很少打电话来。她感觉周围是一片流沙,没有了母亲那质实肯切的洛水话,她实在是有些心虚的。 直到在西湖边,她遇见一位美丽的少妇,披着纱丽般的丝巾,身上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淡淡地散开来。少妇低下头来向女儿说话,那声音,含着舒张的温度与气息,似乎更具人性,更亲切,更有各种可能性。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柔软,太动人,足以打动当时的她。尤其是,那少妇的吴侬软语,说得像蝉翼一样轻微颤动。沈红梅开始觉着自己的普通话,像四方四正的火柴盒子,毫无风味可言,也没有多少有趣的对白。她渐渐着迷于学杭州话了。一开始,她说得比较生硬,每个词每个句子,都是穿着高帮的靴子登场的,后来才慢慢地降低了高度,语音上才有了细节的渐变。有一些儿话音,尾音,气声,她渐渐也能运用自如了。她要说得怎样好?她已经细细想过了,那话儿,得轻着语气说,就像是到了冬天,雪悄无声息地落在有腊梅花的树上。 能把杭州话学会,至少她在心里攒取了一点自信。因为不管怎样,一个人能通过学习语言,来深度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内心,这事本身就很迷人。 可薛君不以为然。薛君身上,自然有很多优点,他的为人,足够坦然,心里始终仿佛有一汪清水,放眼就能清澈见底。可唯有一样,他的话音里,一直未曾甩掉乡音这个包袱。而且,他总是把话说得那样的土,发音丝毫没有犹豫的地方,就像是白雪堆里,衬了乌沉沉的一截黑榆木,变得是那么的触目。于是,他的外地人身份显得那么的突兀,不合时宜。薛君却不以为然,他一直棱角分明,特别是说方言时,脸上是一副蓬勃的表情,说舒展就舒展,说飞扬就飞扬的。在沈红梅看来,他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在杭州,如果会说杭州话有诸多优势,就是找工作,也会多些便利。可薛君却说,他打算考研究生,专门研究语言学,乡音就是他的身份标志,走到哪里,他都要让别人记住他。她有些想不通,在这年头,大家都急功近利、讲究实惠,谁还奉行这种不太精致的处世原则? 在回乡之前,她同薛君去一位亲戚家。那是一所高级公寓,亲戚是她的一位远房姑妈,刚从澳洲回来,语速飞快,夹杂有许多澳洲英语,又偶尔冒出一些方言土语,让她好像站在沟堑之间,又像处在阴冷天里,体感冰凉。但她还是保持一种倾听的姿态,以便自己能够融入其中。原本主要是她与姑妈说,气氛倒也融洽,可轮到薛君说话了,他却是个死犟头,并不审时度势,还是用家乡话,在这方面,他是个固执的人。在场的姑妈神色就微妙地起了变化。她感觉到了,虽然那变化又细又小,简直微不足道。然而,她的内心,分明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变得有些紧张不安,眼神也渺茫起来,仿佛有一阵雨雪飘洒而过。她连忙抢过话头,将那尖锐的打量给错开,使情势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回过头来,想起这事,她就生气。说实在话,她不怎么喜欢这个姑妈。姑妈看似客气寒暄的背后有令人讨厌的高傲和精明。她永远忘不了姑妈的那些话里儿,就跟上了层薄糖霜差不多,有点腻。但她一直希望,薛君能为她改变一些,就是装装样子,也行呀,可他执拗得像雪塑的雕像一样,毫不动情,他觉得那样说话,简直是让他穿一件紧身小马夹,束手束脚,不畅快。她和他一提这事,空气立马凝固成一片薄冰,轻轻一动就要碎裂。两人言语不和,像是闹了脾气的小学生,过年就各回各的家了。 夜幕降临,雨雪霏霏,让隆冬的中原大地更添了几分寒意。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给寂静的洛水市,增添了一份浓浓的节日气氛。沈红梅去母亲房间聊了会儿天。最近母亲身上害疾,咳嗽得厉害,又老是觉得浑身酸痛,所以,她先轻轻地为母亲捶了一会腰。又去厨房间,炖了一碗冰糖雪梨,端来给母亲喝。母亲边喝边说,明天去给你父亲上上坟吧。她说:那是当然。 第二日,天没晴,但雨没了,只有雪,是干雪,都一坨一坨堆积在地上,结成冰块,冰疙瘩。她买了一些黄裱纸,与母亲搭乘三路车,去洛山。母亲围了一块墨绿色的绒围巾,落满了行路的霜气。一路上,她看见的是不断刷新的城建信息。差不多是与她离开家乡同步的时间,城市逐渐开始大动干戈,老房子旧宅院被列入计划,纷纷拆除,人行道两边的长势旺盛的梧桐,全部被砍光,锯倒,拖走,为的是马路能显得更开阔些。现在,去上山的路,正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马路,路边种着新栽不久的树,杨树、柳树、冬青、刺槐等,在冬天,更显得细小空阔。除了车流疾驶,路边几乎没有人走路。沈红梅记起,那里曾有着许多梧桐树,落了叶,裸露着壮硕的枝杈,在空中交错伸展。那些植物的根须,曾经如此繁茂。还有那些浓密的柏油马路,热腾腾包子铺子,油条店铺,密集热闹的人群,洛水街上,常常人声喧喧,车马往来。太阳照着街边的牛肉粉丝摊、油炸臭豆腐摊、水果摊,将苹果的气味、油泔水气、食物的面气,热气腾腾地蒸煮出过日子的味道来,宛若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一直留在她的心里。她的味觉常顺着这些日常气息慢慢地渗入,舔尝着这个城市的滋味。现在,城建与植被的发展,织起一个崭新的城市。原先关乎老城的记忆,仿佛被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过多让人回味的影像。就像父亲去世之后,也斩断了一些亲人的血脉一般。 从喧闹的市区驶出去,来到较为偏僻的郊外,天地变得空阔起来,路边开始出现大片的田野,还有农舍。洛山的半山腰处,父亲就葬在那儿。一圈溜儿的坟地,四周寥阔,草尖儿覆着一层茸茸的白色的冬霜。火苗蹿了起来。纸灰像黑蝴蝶,绕着坟头飞舞。 沈红梅站在山腰处,远望洛水市,它远处的山脉,有着永恒的线条,地下,又有永恒的黑色。她以自己的俗世情怀来感知它,感知这座城市的俗世时间。 表姐打来电话,我给你准备了一瓶护肤霜,看能不能为你的水色添点光。什么时候你到我这里来吧。不过可别绕舌头了,肉麻。表姐的声音,从手机里听去,不带一点含糊的。表姐的话虽粗糙,却是个凸镜,让她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变化。 回家的路上,坐在公交车里,母亲和邻座的熟人说起了话。洛水话有些侉,有些粗实,就像家乡吃的粗粉条,又硬实又有弹性。周围时而有应和的一些声音,如融化了的雪水,四处漫溢开来。这些语言就像洛水河的水流,可以带着她渗透到这个城市的根里,让她找到它的秘密。 母亲回头对她说:下周过年,你弟弟就该回来了。小薛也一块过来吧。母亲暖呼呼的话语,透着车窗外暖黄的色调,似乎让人闻到烤地瓜的熟香。 太年轻的人,爱起人来,有太多花拳绣腿的成分。其实,只要两个人好,说什么话,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被雨雪遮蔽了一切的冰冷冬日,她突然有要见薛君的念头。她想着,回去就给他打电话。她活泛的心思里,已经飘着春天的雪,毛绒绒的,温度也在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