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赏析
《长恨歌》赏析
《长恨歌》里有白居易自己爱情悲剧的影子
杜晓勤:这首《长恨歌》是元和元年十二月,即公元807年1月,白居易35岁,任盩至尉,盩至就是现在的陕西盩至县和盩至人陈鸿 、王质夫,同游盩至时所作,当时白居易和陈鸿都是以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为题材创作的文学作品,因为是悲剧结局,所以以“长恨”为题。这首诗据近现代学者考证,其中有白居易自己爱情悲剧的影子。
杜晓勤:大约在唐德宗贞元六年(790),白居易自越中北归徐州符离私宅(其父白季庚此前曾在徐州任职)。此后几年间,他除了与当地一些青年文士诗酒高会,登山临水,仍在继续读书,为应进士科做准备。不过,其间发生的最重要的事,还要数他与邻居少女产生的恋情。姑娘名叫湘灵,比他小四岁邻居,长得活泼可爱,粗通音律,于是两人就成为朝夕不离、青梅竹马的玩伴。当时白居易十九岁、湘灵十五岁,情窦初开,两人便开始了初恋。白居易有一首题为《邻女》的诗,追叙了这件事:“娉婷十五胜人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赞美了湘灵的美丽和她悦耳的嗓音。这是年少时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纵然此后白居易虽辗转洛阳、襄阳、浮梁等地,心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符离的湘灵姑娘,依然记得湘灵的一颦一笑。
杜晓勤:到贞元十四年,即公元798年,白居易二十七岁,为了家庭生活和自己的前程,他不得不离开符离去江南叔父处。一路上他写了三首怀念湘灵的诗,第一首题为《寄湘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每次到了高处,他就禁不住回头远望湘灵,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在远处的西楼之上,湘灵应该凭栏在独自思念着自己。
杜晓勤:在第二首诗《寒闺夜》中他也说:“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从这首诗中他想象着湘灵独自之人在寒冷的闺房之中独自就寝,难以成眠,只好相伴着通宵不灭的灯火,与之形影相伴。
杜晓勤:第三首题为《长相思》:“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前两首都抒写了自己的思念之苦,以及湘灵对自己的思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最后一首则述写了这段恋情的苦衷:“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是说,两个人难以相伴,看来这种爱情很难有结果。同时,在这首《长相思》中,也能够看出他日后所作《长恨歌》的影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从这三首诗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经过十七年的相处和八年的相恋,感情已经很深了。离别之后不但苦苦相思,而且已考虑过结婚问题。湘灵担心她家门第低,攀不上白居易。最后表示了“愿至天必成”和“步步比肩行”的恳切愿望。
杜晓勤:贞元十六年(810)初,白居易二十九岁考上进士,回符离住了近十个月,他在这段时间多次恳切向母亲要求与湘灵结婚,但被门阀观念极重的母亲拒绝了。白居易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离开了家,写了题为《生离别》的诗:“食蘖不易食梅难,蘖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蘖苦甘如蜜。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年未三十生白发!” 人生最痛苦之别莫过于生离别。若是死离别,时间还可以逐步把痛苦减轻,然而生离别会让人一辈子挂念和痛苦。白居易30未到,就已生白发,可见相思之苦了。其中“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人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四句,则反映了他和湘灵对婚姻的绝望情绪。
杜晓勤:贞元一十年(804)秋,白居易已三十三岁,在长安作了校书郎,需将家迁至长安,他回家再次苦求母亲允许他和湘灵结婚,但在儿女婚姻上权威至高的母亲,不但再次拒绝了他的要求,且在全家迁离时,不让他们见面。白居易只是在搬家完毕,临走前才悄悄去和湘灵姑娘告别。因为怕惊动别人,见面的时候二人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大哭。极度压抑的痛苦和愁闷于是尽数体现在了这首《潜别离》诗中,白居易写道:“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口,鸟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千百年后,依然让人不忍卒读。
杜晓勤:他们的婚姻无望了,但他们深挚的爱情并没从此结束。白居易以不与他人结婚来惩罚母亲的错误,并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冬和元和一年(807)秋,三次写了怀念湘灵的诗。他在一首题为《冬至夜怀湘灵》中说:“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在一首题为《感秋寄远》:“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另一首题为《寄远》:“欲忘忘不得,欲去去无由。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坐看新叶落,引上最高楼。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杜晓勤: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在盩至任县尉,这时他已三十六岁,依然是孑然一身。孤独和寂寞折磨着他,他只有寄情于花草,把花当作情人。他在《戏题新栽蔷薇》诗直呼出了他的心声:“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作夫人。”
杜晓勤:元和三年(808)末,白居易已作了左拾遗,这时的他已三十七岁了,才在母亲以死相逼下,经人介绍与同僚杨汝士的妹妹结了婚。白居易婚后和杨氏夫人关系并不坏,但白居易仍然时时想起初恋情人湘灵姑娘,直到元和七年(812)和八年(813)还写诗思念湘灵。一首题为《夜雨》中写道:“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此心安可忘!”另一首题为《感镜》:“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自从花须去,秋水无芙蓉。经年不开匣,红尘覆青铜。今朝一拂试,自照瞧悴容。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杜晓勤: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在贬谪途中,大概是天意怜人,白居易竟然再次遇到湘灵。经年分隔,年少时九曲柔肠的痴恋和多年的别恨顿时历历在目、涌上
心頭。白居易禁不住与湘灵抱头痛哭了一场,并写下了题为《逢旧》的诗:“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白居易此时已经四十四岁,湘灵当时也已四十岁了,依然遵诺守身未嫁。在此诗中白居易叙说的口吻已经平和很多,远不如《潜别离》沉重,但不经意间的一个“恨”字,还是泄露了心事。造化怎能如此弄人?明明彼此深爱,偏偏天各一方。少年离别之后,终生郁结成“恨”!
杜晓勤:当年湘灵姑娘曾送给白居易一双鞋子,白居易一直保存着,多年来,不论在朝在野,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元和十一年(816)夏天,白居易在翻晒衣物时,再次见到了他已保存了十八年的湘灵在和他私订终身时给他做的一双鞋子,情不自禁,又写了《感情》一诗:“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苦赠我者谁?东邻蝉娟子。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可嗟复可惜,色暗花草死。”
杜晓勤:长庆四年(824)白居易五十三岁,在杭州刺史任满回洛京途中,他还特意绕道符离,看到“变换旧村邻”,原来的邻居,湘灵一家已经搬走了,再也不知去向,这时他才最终为这段长达三十五年之久的恋爱悲剧划上了句号。
杜晓勤:关于白诗描述的女子,世人大多记住的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白居易家中歌妓樊素和小蛮的声名随着白居易的诗句一直流传,但很少有人知道,樊素与小蛮终究都不是他心灵最深处至爱的女子。而他最真挚的眷恋,从始至终只给过一个人,这就是刚才我们讲到的,他初恋的情人——湘灵。而那首传唱千古的《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其中也分明有着白居易自己和湘灵之间的爱情悲剧的影子在。
白居易等人去仙游寺游玩为《长恨歌》的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杜晓勤:仙游寺为佛教重地,距离仙游寺约三十华里老子讲经、炼丹的楼观一带是道家圣地。无论佛教还是道教,都深信在人世之外另有仙界,人、神可以进行沟通,人世的苦可以在仙界得到解脱,人间的困厄通过修炼、礼佛、捐香等可以在仙界获得圆满。且唐时楼观本为“国观”,仙游寺以法王塔供奉佛祖舍利几近“国寺”,则李、杨悲剧发生之后,也有人可能在这两处官寺内供奉过李、杨的牌位进行超度。
杜晓勤:这样李、杨的故事就如仙家重地,必然要由道家进行神话处理,在现实基础上延伸到仙界,在这首诗歌中《长恨歌》中出现的产生仙界寻找的情节则是十分自然的。事实上,这一传说在楼观道士、仙游寺和尚中是作为“真实”的神道活动发端的——尽管也是基于幻想的。
杜晓勤:其次,盩至一带地理位置和环境十分特殊,民间传说历来非常丰富。在仙游寺附近就有周穆王与盛姬玄池奏乐,秦穆公的小女儿弄玉与萧史在玉女洞吹箫相恋、东汉马融在仙游寺劈石筑室读书、钟离在仙游寺独木桥渡吕洞宾成仙,龙潭虎穴、鸽子写经、嫦娥
下凡等许多传说,除了仙游寺及其附近楼观形成的仙道氛围,有利于盩至文化的产生,盩至,位于八百里秦川南边,秦岭山脉的北麓,北边是周秦古都,南边是商洛重镇。秦岭在盩至附近有一部分为终南山,从文化背景上看,它处于三秦中央,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发祥地和中心地带,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和背景。从地理位置上看,它又处于周、秦、汉、唐历代古都附近,与当时的社会文化声息相通。高山的幽静、超然,与临近文化中心、文化及相关载体十分发达这样的地理优势,就使得盩至成为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与超现实神仙境地的交汇点,可能就会产生出一种汇集的效应。这样的环境就特别有利于孕育出文学的想象,使粗略的故事逐渐丰富成细节生动的民间传说。
杜晓勤:因此,我们可以猜测,王质夫和白居易等人在仙游寺游玩的时候,话及此事(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我想绝对不是提及简单的唐玄宗和杨贵妃身前的故事,很可能王质夫还综合了当地大量丰富的民间传说,像白居易、陈鸿提供了相当完整细致的故事情节和情节,包括仙界传说。为白居易、陈鸿创作《长恨歌》及《长恨歌传》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由民间素材、史实到文人创作过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桥梁作用。
杜晓勤:仙游寺及其附近楼观形成的浓郁的仙道氛围,盩至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发达的民间文艺土壤,白居易以“语直”在盩至任职锻炼,与王质夫、陈鸿的相遇,神奇的人文环境,就构成了创作《长恨歌》的千载难逢的契机,中国的文学宝库因而就留下了这样一颗璀璨夺目的艺术珍品。
杜晓勤:1998年由于在黑河修建大型水库,要向严重缺水的西安市提供水源,仙游寺及法王塔都被拆迁出原址,当时从中挖掘出了各种珍贵文物八百余件,包括佛舍利,隋唐时期各种精致的器物等等。拟在黑河北岸原样建造法王塔、仙游寺。2001年,黑河水库建成,黑河南岸历经1400余年的仙游寺原址自此淹沉湖底。而在青山碧水映照的仙游寺诞生的《长恨歌》却将永远地留存于世界。
《长恨歌》中还融合了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杜晓勤:另外我们还要注意,《长恨歌》这首名作中还被融合进了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这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山清水秀、风景优美的盩至县,汉武帝是死于盩至县的五(木乍)宫,而这个宫就在仙游寺的附近,所以白居易在构思《长恨歌》时,就很容易把这两个皇帝的故事联系起来。另外马嵬坡,也就是杨贵妃被缢死的地方,与盩至也相距不远,所以那附近一定也遗传了不少的轶事,这可以看作是王质夫向白居易话及此事的素材,也可以看作是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素材,而这些素材大多具有传说性。
杜晓勤:总得来讲,一方面由于作者个人爱情悲剧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白居易所在的盩至县以及仙游寺这独特的创作背景,以及当地所流传甚广的各种传说影响,就使得白居易写出了《长恨歌》这样一部具有复杂主题的以描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悲剧为题材的艺术作品。
杜晓勤:但是由于作者世界观的局限,另外也由于唐玄宗这个历史人物本身性格的复杂性,比如说他一方面是安史之乱的制造者,同时又是一个五十年太平天子,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白居易所持的态度就具有一种多重性。其中既有对唐明皇荒淫误国的讽刺,又有对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爱情悲剧的同情。所以也就呈现出复杂的诗歌主题的形态。
杜晓勤:关于白居易《长恨歌》创作的背景以及创作素材的讲述,我们就先介绍到这里。下一讲我们将具体分析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所表现的故事情节,以及我们对《长恨歌》内容的分析、主题的理解,以及这首诗所具有的独特魅力。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杜晓勤:各位网友,下面我们具体来欣赏一下白居易的《长恨歌》。首先来看,“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读到第一句,很多网友一定会发出疑问,明明是写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为什么一开始不是“唐皇”,而是“汉皇”呢?
杜晓勤:大家要知道,在唐代,有以汉代唐的习惯。通常不说“唐皇”,大部分以“汉”来代皇。这首诗开头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实际还有用典的说法。有学者认为,这儿说“汉皇”是暗示汉武帝与李夫人之间的讽喻诗,具有一定的关联性,是《长恨歌》表达其讽喻性的一个特征。
杜晓勤:主持这个观点的学者是陈寅恪先生。他说,《李夫人》这首诗是《长恨歌》作者白居易的自传自兼注,白乐天的《长恨歌》以“汉皇重色思倾国”为开篇之句,其(……),其旨意实相符合。所以《长恨歌》当中用“汉皇”,用汉家当朝,而不用明皇当朝。而后面所说的“金屋妆成()叶”,也是暗指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而且(……)如汉武帝李夫人之类的描写。所以他认为要读懂白居易的《长恨歌》,首先要把《李夫人》这首诗拿来一起读,然后才能够理解《长恨歌》这首诗的主题。
杜晓勤:“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这种说法对不对呢?其实在当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不全对,并不一定是要找到杨玉环才能合他的心意。但诗的第三四句却完全和史实不符“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四句都和当时的史实存在很大的差距,是不符合的。
杜晓勤:据史料记载,杨贵妃先是唐玄宗和武惠妃所生的第十八子寿王李茂(?)的妃子,再后来做了道士,然后才被选为贵妃的。《长恨歌》没有遵照史料写,确实有为李、杨避讳的想法。实际上有学者认为,白居易也是在为自己避讳。陈寅恪先生就说,白居易自己家里也存在着亲甥舅关系结婚的事情,这是白居易特别难为情的。所以他在《长恨歌》中写到唐玄宗竟然娶了自己儿子的媳妇儿这种不伦的事情时,也是有一种避讳。
杜晓勤:还有学者认为,在这里面是为爱情讳,是为了把杨贵妃描绘成一个养在深闺而又天生丽质的少女,而略去了她曾经作为寿王的妃子,先渡为女道士再册封为妃的历史。而且也隐去了杨贵妃和安禄山的暧昧关系,也是为了要把唐玄宗描绘成重情的帝王。等等。
也有人说,诗人就是为了弘扬诗中歌颂爱情的需要,而把杨贵妃如何入宫的真实历史事件隐去了,把这些枝蔓都剪除了,这样就能够比较简洁地、单线条地描绘出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
春寒赐御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杜晓勤:所以“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从这四句我们有一个印象,好象杨贵妃是从民间选进宫的,直接选到了唐玄宗身边,其实史实不是这样。刚才我们已经讲了真实的情况。下面,诗人就描写了杨玉环刚刚入宫时很受宠爱的情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由于杨玉环天生丽质,所以她深得唐玄宗的宠爱,使得当时已在宫中的嫔妃们没有颜色了,相形见拙,被杨玉环的美色比下去了。所以杨玉环一入宫就给予了很高的待遇,体现在下面几句“春寒赐御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每年的冬天和春天,唐玄宗都要去骊山的华清温泉沐浴,御寒,他在这个时候带着杨玉环一块儿。杨玉环本身因为肌肤细腻,在洗完温泉水之后,不仅肌肤细腻变得十分润滑,而且因为刚刚在温水之后沐浴之后,就显得更加红润、更加慵懒。所以下面说“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把她在沐浴华清池之后雍容华贵的神态和情景完全地表现出来了。
杜晓勤:而且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霄,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金步摇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头饰,这种头饰上有许多金属金片,或者是铜制的金属片,顶在头上,在杨玉环缓慢的、雍容华贵的步行之中,就会发出阵阵“叮铃铃”的响声,而这种一步一摇的姿态又更加引得唐玄宗的宠爱和欢心。所以说“芙蓉帐暖度春霄”,从此以后唐玄宗就沉溺于与杨贵妃的欢爱当中而不思朝政了。从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对唐玄宗荒淫误国思倾城,而不思治国的政治苗头的批判和讽刺。
杜晓勤:接下来“承欢侍宴无闲暇……”也是写唐玄宗和杨玉环两个人夜以继日地寻欢作乐。“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里更加,不仅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唐玄宗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杨玉环。“金屋妆成娇侍宴……”写他们两人饮酒作乐,恩爱有加。
杜晓勤:接下来两句“姊妹弟兄皆列户,可怜光彩生门户”写杨玉环的姐姐妹妹因为自己入宫之后,也被封为国夫人和宰相的史实。杨玉环的三个姐姐被封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而她的哥哥杨国忠则被封为宰相。一人进宫,全家封侯。“可怜光彩生门户”,这里的“可怜”是可爱的意思,可羡的意思。整个杨家光彩照人,蓬荜生辉。这就使得当时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杨贵妃一人入宫,被皇帝宠爱,就使得天下的父母都开始重视生女孩子了。认为生女孩子还有机会使全家荣华富贵,而生男孩子则不一定。
杜晓勤:下面几句还是写李杨之间的寻欢作乐。我们可以看出,杨玉环不但擅歌,而且擅舞。“缓歌慢舞”可能就是指杨玉环当时为唐玄宗跳《霓裳羽衣曲》的情景。白居易在诗中《霓裳羽衣舞》歌谓:“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白居易自注说,“四句皆霓裳羽衣舞之初态。”又云:“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桉前。桉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
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似不任罗琦,顾听乐悬行复止。”从这些描写当中大致可知“霓裳羽衣舞”的基本特征。
杜晓勤:到这一段,都是写唐玄宗与杨贵妃沉溺于歌舞之中,于太平盛世之时沉溺于歌舞之中的情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杜晓勤:接下来作者笔墨一转就写安史之乱的发生,打破了他们的美梦。诗人说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就在他们醉生梦死,沉溺于歌舞之中的时候,动乱发生了。这个动乱就是安史之乱,其叛军首领安禄山本来是唐玄宗最宠信的大臣,也和杨玉环之间存在着暧昧关系。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成为最后打破他们爱情梦想的罪魁祸首,这是李、杨二人所没有想到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用霓裳羽衣的舞曲声,和渔阳鼙鼓动声相比,显示了历史的不可预料性。但二者之间又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也许正是因为唐玄宗和杨玉环成天歌舞声色,不理朝政,才使得安史之乱发生了。这同样可以证明,《长恨歌》前半部分对李、杨二人骄矜懈怠、朝政荒池而惋惜。
杜晓勤:下面“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的是安禄山快要打到长安都之后,唐玄宗仓促地带着朝臣和后妃逃跑。下面写“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来到了马嵬坡,随军将士们在西出都门百余里的地方对唐玄宗和杨贵妃提出要求了,就是下面发出来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据《旧唐书》中唐玄宗和杨贵妃传中所说,当时的随军士兵刺御史首领,六军首领羽林军当时曾经被合为四军,实际没有六军,而当时四军的首领陈玄礼到马嵬坡这个地方,出于义愤,向唐玄宗提出一个要求,如果不处死杨家兄妹,他们就不再往前走了。在政治形势、军事情况的逼迫之下,唐玄宗被迫让步,让让把杨贵妃缢死了。史料记载,这件事情是由高力士去做的,高力士用白带子把杨贵妃缢死在马嵬坡前。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杜晓勤:下面几句就是写杨贵妃被缢死之后,唐玄宗没法儿挽救、心中痛苦的情景。“花钿委地无人手,翠翘金雀玉搔头”,杨贵妃被缢死之后,头上的花钿掉了满满一地,没有人帮她收拾,其中还有“翠翘金雀”一些宝贝,也没有人去管。“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唐玄宗虽然心中痛苦,但却没办法去救杨玉环的命,只能随着羽林军往前走,几步一回头,远远望着已经倒在地上的杨玉环,心中是血泪相和,一起流淌着。
杜晓勤:下面几句写唐玄宗开始入蜀,一路上的行程以及对杨玉环的悼念。“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于登剑阁。”这是很史实相符的。但下面两句“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和史实不相符。因为据史料记载,从陕西到蜀中,不需要经过峨嵋山。而且史料也没有写唐玄宗到峨嵋山去避乱,所以宋沈括认为应该改为“剑门山下少人行”,不过陈寅恪先生引用元稹《东川诗》“身骑骢马峨嵋下,面带霜威卓氏前。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
儿眠”,这首诗中说,可能白居易是在这儿用峨嵋山来代表蜀中有名的大山,并不是具体地说唐玄宗真正到了峨嵋山,只是用峨嵋山来代表蜀中的名山,这就比原来的解释好一些。
杜晓勤:下面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唐玄宗非常思念杨贵妃,在行宫中看见月亮就会伤心,夜晚听到铃声就会伤心得断肠。后来有好事者还在蜀中造了一个唐明皇进蜀闻铃处,碑就是由此而来。后来宋词中《雨霖铃》这个词牌名,也是和这句诗有关。
杜晓勤:下面“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这是安史之乱结束了,唐玄宗从蜀中回长安的过程中,再次路过马嵬坡时的心情。“到此踌躇不能去”,可以看出唐玄宗这个时候内心是何等痛苦,但这个时候他再也见不到杨玉环的身影了,只能想象在马嵬坡下的泥土中,杨玉环的玉颜、灵魂可能还在地下徘徊、游荡。在这种心情之下“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他们相顾无语,只能望着长安信马驶来。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杜晓勤:唐玄宗回到京城之后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
二。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回到宫中,唐玄宗看到宫中的一草一木,都不由得想起安史之乱之前他和杨玉环在宫中一起游春,赏春天美景的美好情景。看到芙蓉花,就会想起杨玉环娇美的面庞,看见未央宫的垂柳,就会想起杨玉环如柳一样的蛾眉。这样的景色使得唐玄宗无时无刻不泪垂满面。所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无论是春天美景之时,还是秋雨打着梧桐的黄叶飘零之际,唐玄宗无时无刻都沉浸在这种痛苦之中。
杜晓勤:“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这句写出了唐玄宗不仅仅是失去了杨玉环,而且因为回宫之后成为了太上皇,也被迫要离开自己原来的宫殿了。来到了“西宫南苑”,从西宫又搬迁到南苑,在肃宗的逼迫之下。唐玄宗晚年无论是在西宫还是南苑,身边都已经没有多少侍者了,由于唐肃宗的猜忌,所以他身边根本没有大臣,只有高力士等老侍者太监陪伴左右,宫中冷清无比,长满了秋草,而且满阶的落叶。而唐玄宗又沉浸在对杨玉环的思念之中,再加上自己年纪已老,心境更加萧索,根本没有心情去打扫庭院。“梨园子弟白发青,椒房阿监青娥老”。到了唐玄宗晚年的时候,唐玄宗原来所赏识喜欢的梨园弟子们也一个个变老了。这更反衬出唐玄宗自己也越来越老了。
杜晓勤:这样的老年之身,这样的孤独之人,在傍晚时分,在空荡荡的宫殿之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下面几句描写了老年唐玄宗为思念所苦,孤独寂寞,乃至于凄寒的心境。“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痴痴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在夕阳照射的大殿中,只有几只萤火虫在纷飞,一个孤坐的老人难以长眠,一直到了早晨的时候,“痴痴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由夜晚到凌晨,唐玄宗彻夜难眠,他的身上不仅感觉到翡翠衾寒的凄寒,而且在他的梦中也没有人陪伴他。杨玉环这么多年来连他的梦中都没有来到,可见他的凄惨。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杜晓勤:下一段“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这一段借用了汉武帝到老时,想用临邛道士为自己把李夫人的魂魄致来,让自己见上一面的传说故事。在这里,他说唐明皇也想仿效汉武帝,使得杨玉环的魂魄能进入他的梦中,以慰他的思念之心。然后道士就开始“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都没有找到杨玉环。而杨玉环到了哪儿呢?“忽闻海上有仙山……雪肤花貌参差是”。忽然听说海上有一座仙山,其中有一位仙子名字叫“太真”,而且她的容貌也和杨玉环差不多,很像。所以道士找去了,“金阙西厢叩玉厄,转教小玉报双成”。这里面的小玉是道家里天上仙子仙童玉女。听说杨玉环在天上,听说汉家的使者方士来了,急忙起身相见。“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杨玉环是刚刚睡醒,还没有梳妆打扮整齐就急忙下来见方士,可见杨玉环在天上对汉家天子唐玄宗也是如何思念。“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啼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她说,自从昭阳殿里恩爱断绝之后,她来到蓬莱宫中也是日月悠悠,而且来到天上之后,根本就见不到长安,因为被茫茫浓雾阻隔了。这种思念是多么地深切。她把唐玄宗当年送给她的爱情信物给使者带回去重新回赠给唐玄宗,她们的爱情信物就是钿合,就是中国古代妇女装化妆品的,用罗钿装的首饰盒,金钗就是插在头发上的钗子。为什么要把钿合和金钗再回赠给唐玄宗呢?因为这是杨玉环表明自己对唐玄宗的爱情,就像金钿一样坚定,“合”就是一定会“相和”,天上人间,一定会相见。不久之后他们一定会重逢。
杜晓勤:而且杨玉环生怕唐玄宗不相信她还生活在海上仙山,临别时还对汉家使者,对这个方士诉说了她们当年两个人的小秘密,“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这是什么话呢?“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两句是他们当年两个人在长生殿一起约会时,相互欣赏夜景的时候对爱情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两句话杨玉环认为只有她和唐玄宗知道,如果方士把这两句话告诉了玄宗,就一定会相信杨玉环她还活在天上,活在海上仙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很绵绵无别期”,在这两句话里,显示了作者白居易对李、杨爱情悲剧最后的态度和看法。
长“恨”歌中的“恨”需要读者自己去揣摩
杜晓勤:诗题看,这篇作品就是歌“长恨”,但是诗人所“恨”为何?为什么“长恨”呢?诗中并未明说,而且通过对故事的铺叙,一层层地展现出来,让读者自己去揣摩,去品味,去感受。所以,自古以来,人们对这首诗的主题就一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这篇作品主要表现了李杨之间坚贞的爱情,描写二人死别后绵长的相思之“恨”;另一种观点认为,此诗前半着力批判唐玄宗“重色”误国,后半对李杨爱情大加歌颂,是多主题;还有一种看法,认为这篇作品主要是对唐玄宗重色误国的讽喻,前半是说写“恨”之因,后半写“长恨”本身,“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恨”。
杜晓勤:从作品结构上看,全诗可以“惊破《霓裳羽衣曲》”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分别写安史之乱发生之前和之后的唐玄宗、杨玉环。
杜晓勤:诗歌的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看似很寻常,实际上起着提纲挈领、统领全篇意旨的作用,为全诗定下了一个情感基调。男主人公“汉皇”(即唐玄宗)身为一国之君,
不是重贤思治国,而是“重色思倾国”,作者的褒贬态度不言而喻。而杨贵妃自然就是那“色”和“倾国” 。而且,诗歌的前半部分,正是写唐玄宗怎样由“思倾国”,宠倾国,一步步真的“倾国”(倾覆国家)的过程和结局。其中,诗人对唐玄宗的描写都是围绕“重色”二字来写的,写李、杨之间的寻欢作乐,和写一般男女之间正常的爱情所用角度和词汇,皆有明显的不同,笔触所及之处无不透露出作者对李、杨荒淫生活的暴露和批评之意。
杜晓勤:作品的后半部分,就由他们的放纵淫乐写到“长恨”本身了。乐极生悲,乐极生恨。李、杨整日淫乐,不理朝政,终于导致了国家倾覆的政治悲剧,同时也造成了他们天人永隔的爱情悲剧。诗中并没有抒写唐玄宗对国家倾覆的深刻悔恨,而是大量铺陈、描写他和杨贵妃之间天人永隔的悠悠思情、绵绵 “长恨”,似乎是在歌颂他们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但是当悲剧的制造者,最后也成为了悲剧的主角时,就更应该回过头来思考这一悲剧的起因了。悲剧主人公的荒唐之处,就越发值得读者警醒并引以为戒了。
杜晓勤:所以,从这篇作品的结构和意脉看,作者无不是围绕着对“汉皇重色思倾国”的讽喻和批判展开的。其中诗歌后半部分对李、杨爱情的描写虽然很感人、令人动容,但是由于悲剧正是由他们自己酿成的,作者和读者的同情心也就容易被鉴戒之心和批判之意所冲淡、所掩盖。
杜晓勤:除了作品本身,我们还可以结合作者自己的相关叙述和陈鸿同时创作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看出作者的这一创作意旨。白居易后来评价此诗:“一篇《长恨》有风情”,显然将之比于《诗经》“国风”,说这篇作品有风人之情。同时,陈鸿的《长恨歌传》中也说他们的创作意图是:“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
杜晓勤:当然,我们在阅读和欣赏这样的大型作品时,也要充分认识到其思想意旨的丰富性,情感表现的艺术性,而这正是它超出一般作品之上的伟大、感人之处。我们对《长恨歌》的讲解就进行到这里。谢谢大家。
杜晓勤(Du Xiao Qin),男,文学 博士,1967年8月生于江苏如皋。1995年起,任教于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1997 年晋升为副教授。2005年9月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