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在嘲笑

　　 会议名称：第X次国际野兽关怀人类文明状况研讨会 　　 会议代表：狮（本届执行主席）、狼、虎、豹、蛇、蝎 　　 会议主题：野兽怎样关怀人类社会文明之进步 　　 关键词：兽性批判、人类文明、生态伦理、社会秩序 　　 狮（摇铃）：请安静，女士们，先生们！现在，研讨会开幕。作为本届执行主席，我恭请诸位提出自己的报告时，术语要规范，方法要辩证。我们要事事给人类做出个榜样来。 　　 狼：历史在前进，文明在发展。人类已经合成出成千上万的新的物质。上天的火箭卫星、跨越海底的光缆、赛博空间（Cyberspace）、克隆生物，如此等等，真正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虎：不敢苟同。时间在流动，不等于历史就在前进；物质的极大丰富，不等于文明在发展。应当看到，人类社会的种族主义近年有泛滥之势。如前南斯拉夫塞族与阿族之间的仇杀。他们奉为圭臬的原则无非就是我们的The law of the jungle（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另一方面，恐怖主义又以极端的恐怖手段去报复一切人，悍然鼓动以人肉炸弹的方式袭击和屠杀无辜的平民，而那些策划者却躲在幕后欣赏着血肉横飞的场面。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如此野蛮屠杀，文明进个什么步？进个屁的步！ 　　 狮：请虎先生注意术语的规范使用！禁止使用不文明语言。当然，您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我们还是理解的。您是说，物质文明前进了，人性却依然深处病态之中。 　　 豹：人类虽然早已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兽性，如他们将罪孽深重的人称之为“兽性大发”，可是并未将这种意识发展为持久的批判。有人主张这一批判应该成为建立伦理学的起点，我深以为然。我更认为，兽性批判也是改善人性的起点。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要求他们弃绝一切本能与欲望。人身上的兽性发作起来，以其残酷而论，其实远远超过了动物身上的兽性。我们之间的攻击或攻击人类，在一般的情况下，大都属于自卫性质；在因生存竞争与利益分配而攻击别的同类或人类的情况下，野兽没有超自身的力量。而人类因为有高科技助威，却有着骇人听闻的超自身攻击力，而巨大的危险性也正在这里。 　　 蛇：我首先声明，对于刚才豹先生的谈话我是赞同的，不过我这里必须郑重指出，人们相互之间动不动就将作恶多端的对方咒骂为“蛇蝎心肠”―― 　　 蝎（抢着蛇的话茬儿）：这涉及到我了。我抗议这种诬陷。其实，“蛇蝎心肠”算个什么！我们毒得过人类心肠吗？他们以种种高超的技术大规模滥杀无辜，我们什么时候干过？我建议，在我们野兽之间，可以骂作恶多端的对方为“人类心肠”。我们野兽从未涉足人类的家园，从未无端地攻击人类。而人类呢？侵犯我们的家园，吃我肉，剥我皮，饮我血，敲我骨，掏我五脏六腑，尚不足以填其贪欲，更以我肉我皮我血我骨赚取大把黄金白银。 　　 蛇：其实人类不仅残暴凶横而且愚昧短见。每当他们消灭我们一个时，他们就已经埋下了消灭他们自己的一分危险；每当他们侵占我们一分地盘时，他们实际上已丢失了自己的一份家园。当我们被他们消灭干净时，他们自己也会被无情地淘汰掉。他们不讲生态伦理，生态伦理就会惩罚他们。这正如美国的一位生态主义者伯格所说的，人类的同情心是人类文明的标杆。残酷地对待我们动物，会使人的道德堕落、同类相残并日益野蛮化。由此可知，人类如果不能阻止其成员残酷地对待动物，也将面临危及自身和文明衰落的危险。 　　 狮：人类对大地――我们共同的家园――的破坏也是空前的。为了短期利润的最大化，他们不惜向大地巧取豪夺：森林、草地被毁，矿脉被挖断，排污放污，引起土地沙漠化恶性发展，大河断流，洪水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毁家园，沙尘暴发作，水质变坏，空气毒化，海洋灾难频生。可以说，人类以多大的暴力对付自然，自然就会以加倍的暴力来回敬。 　　 刚才豹先生谈到“兽性批判”。其实，真诚的“兽性批判”应该发展为“人性批判”，即对占据人类思想主流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这种人类中心主义将自然万物包括动物都视为人类随意支配的财产。实际上，自然万物具有内在的价值，而不只是工具价值。每个动物都是一个生命体，自然应当享有生命应该享有的权利。保护动物不是出于人类的善心，而是由于我们动物自身的权利。但是我们动物不会主动地争取自己的权益，只是在受到人类戕害导致生物链条断裂时，才开始大规模地报复人类。所以，人类应当学会充当我们动物的道德代理人，表达和捍卫动物的生命权利。这是人类进步的更深刻的自我诊疗，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基础。 　　 蝎：浪漫主义者主张摒弃物质文明，亦误以为物质文明能使人性堕落，不知物质只是人性利用厚生之工具，病根在人性，不在物质文明。……“明体达用”，用之学问，日进千里；体之学问，仍守故步。例如亚里士多德之《物理学》，今日已无人问津，但读读亚里士多德之《伦理学》，仍可让人开卷有益，常读常新。此事极耐寻思。 　　 狮（摇铃）：提请蝎先生注意，这段话不是阁下说的。请出示引文出处，否则算您剽窃。请阁下不要学人类那样，抄袭、剽窃已成为常课。 　　 蝎（脸红）：请原谅。这里概述的是1946年9月10日钱钟书给储安平回信之部分内容。钱先生这段话的意思是，使人性堕落的病根在人性，不在物质，且这种堕落至今仍未改观。 　　 狮：蝎先生做了错事能够立即改正，并且还知道脸红，这比人类要好得多。但是，既然犯了规就应该受到惩罚。我建议将蝎先生的正高职称撤销。在这个方面，我们也应当率先垂范，以便给人类做出榜样。请大家继续讨论。 　　 狼：玩游戏就得守规则，立社会就得守秩序。这一方面，人类在很多地方还不如我们动物社会。 　　 虎：以人类而论，古今中外的背信弃义、剥削压迫、坑蒙拐骗、阴谋陷害、不诚不信，就是种种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表现。 　　 豹：在我们动物之间，弱肉强食当然是不争的事实，但以每一个小的动物家族圈来看，仍然是有序的社会。仅举几例说明之。英国19世纪有位医生孟德维尔写过《蜜蜂的寓言》，就是一例。蜜蜂分工极有章程，工蜂与蜂王，各司其职。工蜂工作中，有探路，有搜集情报（探知花源），有筑巢，生存所需的措施无一遗漏。采蜜打食的固然不偷懒，蜂王也并非不劳而食，她的责任重大――繁殖后代。而且，它们分巢也不采取阴谋斗争，而是正大光明地另立门户。第二例，大雁飞行编队非常科学而有序，队形美丽而规整，这样省力，便于互相照看，从而有利于长途翱翔。第三例，我们非洲丛林中有一种大蚂蚁，它们逃难时，如遇前面有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挡道，便死死地垒成一个大堆，抱着团，越滚越大，外层蚂蚁死伤无数也在所不惜，一切为家族的生存而义无反顾。第四例，不仅动物之间有互相帮助的行为，动物助人、救人的事也屡见不鲜。如海豚、狗、马如此，甚至―― 　　 蛇（抢过话题）：甚至我们大蛇亦如此。印度有一种蛇经训练后可以看护小孩，以防其他野兽伤害。 　　 狮：我们动物能从这些有序的社会秩序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好处是，节省能量消耗，得到较高的生存机会，以利种族繁衍。这既有本能，也有学习得到的经验积累。奇怪的是，人类对这些积极的东西学习不那么到家，对消极的东西，如兽性，倒是无师自通，恶性膨胀。问题在哪里呢？ 　　 狼：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我常常被人类错骂，“狼心狗肺”就是以我为题。今天我要揭一揭他们的短。不过，先说说他们的长处。人类总是追问种种“意义”：生存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对象的意义，存在的意义，世界的意义，这样就诞生了哲学、艺术、宗教与种种经验科学，如此这般地造就了人类文明的辉煌，与我们野兽拉开了本质上的距离。下面我要揭他们的短。他们无节制地追求利润最大化，尤其是追求个人利润最大化，他们就会与人类以外的一切，与他们人类中另外的个体和另外的种群，形成掠夺与被掠夺、消灭与被消灭的关系。血腥争斗即由此而来。等到对方被他们彻底、干净、完全地消灭了，他们自己的生存台基也就抽空了。坚持无限制地追求个人利润最大化，就会冲乱一切社会秩序，引发无法想像的大灾难。 　　 虎：对。上面豹先生说到了蜜蜂群体的社会，如果工蜂都追求自己的个人利润最大化，就会导致三种可能的行为：其一，让别的蜂去采蜜，自己躲在巢里偷懒，不劳而获偷蜜吃，这样存蜜就会大大地减少，总有一天蜜巢枯竭，整个王朝完蛋。第二个可能，强迫别的工蜂工作，自己坐享其成，这样势必引起相互争斗，互相咬死咬伤，蜂巢就不复存在。第三个可能，工蜂团结起来与蜂王斗，说凭什么要我们累死累活，她一个人待在巢里坐享其成，咱们罢工。蜂王固然饿死了，整个种族也就完蛋了。也就是说，每位个体都应依凭符合正义的社会规则去追求自身的利益，这样才能形成有序的社会秩序，最终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存与壮大。自己活，也让别的个体活下去；为了自己活得好，得让别的个体也活得好。这可以叫做共活原则。蜜蜂、蚂蚁都知道，很多人，如强权政治推行者、霸权主义者、罪恶集团、黑社会以及一切谋财害命之徒，就不懂得这个基本的求生之道。准确地说，他们是在恣意地践踏这一种共活原则。践踏共活原则的，最终都要受到惩罚。只是这种惩罚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迟而已。 　　 狮：所以，生物链之间的关系被人概括为“食物链”，未免有失片面。食物链，就是你吃我、我吃你的关系。但生物之间不全是这种关系，还有互相依存的关系。依我之见，生物链之间的关系该当被概括为“互依链”，这样更准确。 　　 豹：有一个著名的细菌实验，把互不相容的两种细菌放在一个器皿里，结果是，被吞灭的一方固然没有了，存留下来的一方也大大地削弱了。如果把和平共处的两种细菌放在一起，结果是双方从数量与质量上看，都壮大了。当然，也有通过生存竞争激发个体的活力并刺激双方一起壮大的现象，但这个时候的生存竞争成了双方共活并一起发展壮大的手段，而且，这个时候的竞争是有一定的规则的。无规则的竞争必定造成竞争本身的破产。于是为了生存，某个“互依链”还得回过头来重新制定、确认与遵守规则。花了代价，还得遵守规则，何必当初呢？ 　　 狮：可见，要想真正地脱离我们动物，比我们高尚的话，人类必须深刻地批判自己。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们对自己的批判太肤浅了。 　　 狼：不深入到兽性批判，很难保法西斯屠杀犹太人、“文革”中的打、砸、抢悲剧不会重演。“文革”期间，“掀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正是原始的动物性的暴力的重演。全面武斗，夫妻反目，儿子斗老子，为了自己过关而出卖陷害同伴，这与我们动物行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进行兽性批判，人类社会断然不会有真正的进步。所谓兽性批判，就是批判、改造人身上的兽性，而不是一般地反对动物性。关怀人类首先就得关心兽性批判。 　　 虎：谈到中国社会近20年的进步，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是物质进步，其实，中国社会最大的进步在于人们有了相当程度的自由。即使如此，人性的病态仍守故步，动物式或超动物式的本能时有所见：一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一些鱼肉百姓的警察，一些以假酒假药假货敛财谋命的奸商，一股脑儿地捐弃了人格。他们对同类的戕害让我们自愧弗如。当然，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侵略兽行与一个国家内乱暴行（如分裂国家的内战、坏人作歹）不是一回事，有本质区别，但两者的罪行的根源仍在人的兽性的恶性发展。 　　 豹：人类正在重复前人的痛苦，还增生出一些新的痛苦。 　　 蛇：法国科学院院士、著名地理学家艾克沙维・李比雄说：“今天人类的痛苦是大大增加而不是减少了。” 　　 蜗：新增加的痛苦之一是掠夺式的开发。人类为了追求物质财富，对工业发展不留后路，不惜污染环境，浪费资源，到处追杀我们动物，实际上这是在毁灭祖产，断子孙饭碗，毁灭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这种痛苦，我们毫不同情。我们动物界何曾这样干过―― 　　 狮（打断蝎的发言）：我们还要看看他们的光明面嘛。 　　 蝎：主席先生，我们愿意以一颗光明和健康的心去看待人类世界。人世确有许多美好的事，美好的人，爱人的人和被爱的人。但请注意，既然治病，医生眼里便只有病灶，且专找病灶。谈到希望，希望还是有的。中国自古提倡仁，仁爱，现在又提倡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与政治文明并重。这是一个进步。 　　 但是如果忽略了深入持久的兽性批判，仁爱也不能真正实行起来。文明的进程从哪里出发，各国可以不一样，但落实到哪里，恐怕都必须深入到兽性批判里面去。 　　 虎：人类的教育家、伦理学家、社会学家都到哪里去了?他们的问题怎么不自己操心，自己解决？ 　　 豹：伦理家、教育家和社会学家所持的批判的武器，甚为无力。从封闭系统的熵增理论中可以得知，靠人的自律来解决人性的弱点几乎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没有真正的系统外的权力监督机制，没有真正的法律，没有持久的兽性批判，人的兽性是不会自动退出人身的。 　　 狮：人性的弱点谈了多少年，多少代了。我们不能期求人性作百分之百的完满改观，但既然要谈文明进步、精神文明建设，绕开恒久的兽性批判，文明进步不免是一场空谈。秘鲁曼・冈・普拉达在《我们的印第安人》中说，道德是文明之塔的尖顶。没有正义、仁慈和善行，就没有文明。哪里宣布生存竞争是社会法则，哪里就充斥着野蛮。最后那句话不妨修改为：哪里以生存竞争作为一个社会惟一的、最高的法则，哪里就充斥着野蛮。与人类作对的最凶恶的恶魔是人自身的兽性。 　　 女士们，先生们，作为本届国际野兽关怀人类文明状况研讨会主席，我所作的结语是，我们对人类关怀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断地嘲笑他们，批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