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往事之中秋
西北往事之中秋
中秋是老家一年中寥寥可数的几个大节之一,也可以说是春节之外最受人们重视的节日,虽没有春节那种热闹与丰富多彩,但是那种秋高气爽的季节对于收获的一种展示,对于农人却有一种特别的意义。
月饼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是老家的月饼却非一般意义上的月饼。那是一个硕大的、如洗盆般大小厚厚的圆形面饼,里面由一层层薄薄的面饼层叠起来,每一层都抹着不同的酱料,例如姜黄、红曲、胡麻酱等等,然后放在火上蒸,发酵的面饼蒸过之后便会膨胀,成为一个硕大的鼓鼓的大圆饼,颇似月亮形状,如此,一个正宗的“月饼”便制作完成。
月饼照例是要供奉的,中秋的那天晚上,在月亮升起之前,乡人在院子里置一小方桌,上面放置整个月饼(这个月饼是特制的,相对略微小些)、葡萄、水果、西瓜之类的供奉物,西瓜要拦腰切开,切成月牙形状。约至十一二点左右,月上中天,千里皓月,月光洒满了整个西北高原,将万物都蒙上一层朦胧的白,供奉也便完成,即可撤回所供食品,一家人便趁着月光,吃些供奉的食品。
月饼在食用时需将其切成方形,一次食用一块。因为在制作时月饼表面会覆盖一层薄薄的面饼,将整个月饼包裹起来,所以即使放置一段时间,却也并不发硬,揭开薄薄的表层,里面仍然松软可口,香气扑鼻。
西北仲秋的天气与江南差别颇大。中秋时节,江南尚是秋老虎肆虐之时,热浪一整紧着一阵,延续着炎夏的酷热,或者竟比盛夏更为难受些;但是在西北,中秋时节已经颇有了几分凉意,尤其昼夜温差极大,往往相差十几度以上,尤其在乡间,夕阳西下,如水的凉意乘着月色或星光铺展开来,渗入万物,秋风一至,院中的秋菊化在月色中瑟瑟地抖动,真有一种凄清的滋味,这时节,便需要加一件外套了。
很奇怪,在我的记忆中,中秋当晚似乎都是晴朗的天气,在西北略微有些荒远的旷空中,月色明净而澄澈。月亮升起的时候,它是从树缝间、围墙外,田野里升起的,先是透出一角明净的白,然后慢慢地托出一段弧线,然后又是一个小的半圆,最后才是一轮蓦地跳出。中秋晚上,它享用着万千人家的供奉,满足了,便施施然地往西天绝尘而去,留给世间一个明月的传说。
中秋是整个秋天的节点。过了中秋,秋天也便进入了下半段。北方的秋大致有着相同的特征,只是西北地广人稀,加之少空气污染,秋天的特征便愈发明显。天蓝得澄澈,有一种令人销魂的深远,看着那天,你便想融入那深邃而又遥远的蓝中,去探索那蓝的深处有着什么样的秘密。树叶渐渐发黄,在蓝中反射出阳光的一抹金黄,秋秋风瑟瑟吹过,数片在风中摇曳而下,又被吹得远了。有时天空会有一阵南飞的大雁划过天际,像一颗颗移动的珍珠点缀在蓝色的苍穹中,当然若是视力不济,也许会看不见深远的天际中的南飞雁,那么你只消听听那天际中传来的雁声,便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远意。
秋阳渐渐西下,斜刺里洒出一片金光,铺在远远近近的山林间、原野上、田陌里,和着黄黄绿绿的农作物,在远处墨绿色层林的衬映下,染成一幅大地秋色图。如果你的视野足够遥远,一路向北,用不了多久,眼前却又是狂野的戈壁滩,硕大的荒滩上目力可见的只有不断延伸的盐碱土与碎石,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北方黑黑的山下,那山直剌剌地矗立北方的天界,在晚秋深蓝的天空下,神秘而幽暗,就像一个幽冥的世界,镇压着多少魔煞。
平畴远山,墨树层林,秋日的夕阳慢慢地没入西边的远山中,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大地都披上了一层黑幕,只有西天还露出几丝晚霞的光亮,固守最后的一点阵地。蓦地,连这份光亮也渐渐熄灭,整个世界便被愈来愈深的夜色所笼罩。远树层层叠叠,似墨染一般,地上升腾起一抹白色的水气,像玉带一样缠绕在层林远树间,迷离晃忽,如梦似幻,倒似使这世
界也不真实起来。天色愈来愈暗,五颜六色完全隐去,远处的村庄与疏林也都成了一层深深淡淡的黑,这时,景物正似一幅炭笔画,定格在我对西北秋色的记忆中。
相比春节,中秋恰恰是最令我牵挂的往事与记忆,不仅仅在于中秋成了一个我永远回不去,永远无法再去感受的西北,而且在于中秋寄托着一个少年的记忆。春节的记忆是童年的,春节的每一个符号,炉火、大雪、鞭炮以及春联都是温暖的,热闹的,充满了亲情与爱,是懵不知事的童年对于家、对于亲人最早的认识。中秋的记忆是少年的,是一个关于丰收、萧飒与视觉之美的记忆,秋麦满仓、远近劳作的丰收,平畴远山、黄叶连天的秋色,秋风萧瑟、秋雨霖霖的凄清,当走出童年的懵懂,第一次对自然之美有了自觉的认知,故乡的秋色便烙印在第一次自觉的美的觉醒中。故乡的秋教会了我旷达与远意,教会了我萧瑟之美对的眷恋,使我认知了丰收的内涵,这些都凝伫在人生的本质中,成了你到老也割不断的情结。
秋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当所有的过往都淡去,习惯了江南秋天的你也许会在不经意间,从一片黄叶中或者一角蓝天中,蓦地发现故乡的秋色,于是就像普鲁斯特笔下的那块小点心,所有的似水年华一瞬间都涌出来,你便进入整个少年的往事中,于是那些小路啦、花树呀、雨声呀,便都在脑海中清晰起来,甚至一声声叫卖声,也都似乎余音尚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