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也会做发卡--看到我家小红了吗?「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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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60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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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进童年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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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家小红了吗?'在北面的小树林里,我被小红妈拦在道上,面对着焦急的阿姨,我很想能帮上忙。我刚刚从学校回来,还没有吃午饭,而小红太小还没开始上学,压根儿我就不可能见到小红,我只能无奈地放弃助人为乐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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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家氟化学工厂的子弟,工厂建在远离城市的农村,厂区坐落在一条河的南岸,厂区和河岸之间长着一片茂密的树林。河水由东沿着树林的边缘流过,又绕着厂区西部向南流去。厂区北边的河对岸还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厂区西边的河对岸是被河水冲刷出来的,四五十米高的极为陡峭的土崖,厂区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除了北面一条少有人走的小毛道,进出厂区就只有东边的一条大路。可能是因为年龄太小,厂区在我眼里是一个非常大的世界,是一个安全的家和一座开心的乐园。
厂区子弟都在附近农村的韩家店小学上学,学校孩子多,只能上半天课,低年级的孩子上午上学,高年级的孩子下午上学。我从七岁上一年级开始,就和许多同龄孩子一道走路上学,那时候好像也没有家长担心过孩子的安全。
上学途中会经过一个足球场大小的露天化粪池,里面有许多粪肥,还有屠宰场扔掉的动物内脏,大多是骡马的巨大内脏,味道几里之外就能闻到。小伙伴说那个化粪池里有死人,我不信,他们就指给我看,确实在粪池的中央,有一截从小腿到脚趾的完整骨架戳在那里,谁都能认出那是人的半截腿骨。
和农村孩子一起上学,让我知道了许多原本不该知道的事。一个叫王英的小姑娘,她是附近生产队的孩子,有次特意带我走一条小路,说要给我看一个发现。在那条人迹罕至、树荫婆娑的小路上,我看见一个死小孩儿,应该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裹在花被里,被丢在那里的时间不知多久了,露在外面的头都腐烂了,只能看见一大群白花花的蛆虫不停地蠕动。
那条穿过厂区背面树林的小毛道,在接近农村耕地的边缘,有许多坟茔,大孩子每次走到那里就会讲鬼故事,还说见到过鬼火,我每次走过都是白天,一次也没见到传说中的鬼火,心里多少有些遗憾。我小时候不知道害怕,待年纪稍长,放学时我会经常独自走那条小毛道,因为抄近道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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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妈就是在那条路上找孩子,那个场景异常清晰,连同之前路边一只跳到我脚背上,吓我一跳的癞蛤蟆,一起刻录进我童年的记忆。仲夏的阳光,透过挺拔葱郁的杨树的树叶筛下来,落在小红妈焦灼的脸上,斑斑驳驳,从那一刻起,优雅就远离了她,忧伤牢牢地锁在了她的眉间。也因为那一句询问,我和厂区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一场谋杀的观众,凶手和被害人都是我们的熟人,几乎每天都会打照面的熟人。
我们厂区子弟,相较于周边的农村孩子,自豪感是天然的。但在我八岁时,来自哈尔滨的小红四兄妹,却把我们一众顽皮孩子,变成他们的拥趸,和辽宁的一个三线小城市的城郊相比,哈尔滨绝对是个远在天边的、又时髦、又神奇的大都市。大姐小莉长得最漂亮,冬天时小莉在冻结实的水泡子上滑冰,吸引了所有路过的人的目光,她为我们这帮小家伙,在心里种下了一个梦想。二哥小杰绝对是帅哥,只是他不理我们这些小屁孩儿。比我大一岁的小君,虽然没姐姐漂亮,但是个性最活泼,只有她才和我们交集最多。最小的四妹小红又漂亮又可爱,像个洋娃娃,每个人都喜欢她。他们的父母是转业军人,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带着四个孩子来到我们这块穷乡僻壤。
我回到家和妈妈讲起小红妈在找孩子,正吃饭的妹妹在一旁插嘴:'她妈妈也问我了,我也没看到小红。''这孩子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真不省心。'妈妈一边给我盛饭一边摇头。
下午我去荒废的养猪场找小伙伴们玩,那里的一排排猪舍,有连在一起的一个个半圆形的拱顶,我们喜欢在拱顶上跳来跳去。小伙伴们都知道小红丢了,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好一会儿,然后决定去找小红。猪舍紧挨着厂区的围墙,大家从最靠边的拱顶往围墙上跳,我也跟着跳,结果和冬梅撞在一起,掉进了围墙里边,幸好墙根儿下有厚厚一层不知积了多少年月的落叶,谁也没有摔坏。我们个子太矮,围墙太高,根本爬不上去,只能绕远道从工厂的大门出来,我们的寻人计划就此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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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小红依旧没有消息,现在全厂每一个人都知道小红失踪了。下午公安局的人来了,三位来自韩家店派出所的警察,一位来自细河区派出所的警察,还有一位市公安局的警察,共有五名干警办理这件案子。厂里领导很重视这件事,用大喇叭广播,把所有的职工和家属都召集到厂门口,告诉大家要配合刑侦人员工作。小红的家人站在前面,面容悲伤,面色憔悴,我们小孩子远远地围观,看着大人们比比划划,也想着最好能帮上点忙。
在我们跟前儿站着一群小伙子,他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打闹,有人问:
'马三,你手怎么了?'
马三低头看看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我自己摔的。'
立刻就有人关心地问:'没事吧?有事儿需要帮忙叫哥们儿啊。'
马三笑着说:'没啥大事儿,就是手挫了一下。
马三是工会主席的三儿子,他上面还有个姐和哥,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过世了,是他爸和他姐把他带大的。他头一年没考上大学,这一年自己在家复习,准备迎接7月7、8、9日三天的高考。大部分职工都住在连排的厂里自建房里,马三家是单独住在西头的独立的房子里,我们知道他们家条件好,那时候就有录音机,而我们谁都没见识过录音机,所以大家曾趴在他们家窗口使劲儿往里瞧,但因为挂着窗帘,啥也没看清。
厂里的男职工都被征集去地毯式搜索,如此兴师动众,孩子们也跟着兴奋起来,凑热闹自己组队分头去寻找。男孩子们早早就出发了,我们女孩子商量半天去哪里,最后商定沿着厂区西边的外围墙走一遍。那里从没有人走动,树枝、野草长得非常密,我们的胳膊、大腿被刮得一道道血檩子,衣服都刮出了口子,走出来每个人都狼狈不堪,然而我们什么也没发现。
夜幕降临了,每座仓库、每片树丛、每个下水井都被查看过了,小红依然踪迹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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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过后,警察又来了两次,动静儿都没有第一次那么大,他们不再进行大规模的搜查,只开展局部的调查工作,我们只看到停在篮球场附近的警车,却再也没见过警察。但是案子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小红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依然下落不明,警察之后就不再来了,事情好像就这么撂下了。
深秋了,天越来越冷,树上的叶子都要掉光了,树林里的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踩上去软乎乎的,我和妹妹在里面乱跑,脚下发出喳喳喳的声音。
'姐,看那里,一只鹅!'
'这是谁家的大白鹅呢?'
'它睡着了吗?'
'不是,你看脖子都断了,它被什么东西给咬死了。'
'真可怜。'
'我们把它埋了吧。'
我们找个树坑,把大鹅放进去,把它的脖子放在它的背上,嘴巴插进翅膀下,好像它在睡觉,然后把落叶盖满它的全身,盖了一层又一层。但我心里知道,鼻子灵敏的动物想找出它易如反掌,我们根本没办法保证它不被找到,尽管它已经死了,我们也不希望它被别的动物拖出来吃掉。
我们那趟房子的紧西头是二小家,他家有条叫幺妹的狗,我们想借助幺妹的帮助,找出杀死白鹅的凶手。可惜幺妹不在,二小的哥哥和马三在,他们在给二小的两个姐姐做发卡,两位大哥哥平时根本注意不到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我们就静悄悄地蹲在旁边看。马三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我虽然是个小不点,也知道他很帅气。他手很巧,把一根10号铁丝从中间对折,然后用钳子把两股铁丝拧成一根麻花,放在铁砧上用锤子敲扁,再弯成半圆形,一个发卡就做好了。'这样做的发卡不太好看,因为我用锤子敲打时力量不均匀,最好是放在铁轨上让矿车压。'马三说着,拿出自己带来的一个发卡,确实更平整花纹更对称,我看见真是对他佩服死了,能想出这个办法可见他真是很聪明。
我从没想到把铁丝放在煤矿的铁轨上压成发卡,倒是在国铁的铁轨上,摆过一溜儿铺路基的灰色砾石,站在远处看着火车呼啸而过。我想想觉得有点后怕,要是火车真出事儿,自己犯的错误就太大了,爸爸安慰我:'火车头前面有个排障器,大东西会被推离轨道,小东西会被火车的气流吹走或是碾碎,像有些大石块直接就被火车撞飞了。'我想起一年春天,在火车道口出的一起事故,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被撞翻,赶车的车老板和坐车的老太太都死了,四匹马只有一匹能走,有一匹马的肚子胀得老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两匹受了很重的伤。火车早就走了,没留下一点经过的痕迹,只留下出了车祸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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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了,随着气温越降越低,上学的路也越变越长,西北风吹皴了手和脸,脚冻得没了知觉,北方的冬天总是肃穆得令人敬畏。
在这座城市的郊区、农村,地下的煤矿巷道纵横交错,田间、地头有许多废弃的井口。上学路上,过了火车道,下坡往东走几百米,路边就有一个斜井的井口,我们每天经过,有胆大的男孩子进去尿过尿,女孩子从没人敢走进去过。
一天放学时,消息灵通的张伟悄悄地说,失踪的小红找到了,就在我们每天经过的斜井里找到的。大家一窝蜂地跑去看那口矿井,女孩子站在远处不敢靠前,看着几个男生在井口逡巡了一阵子,矿井里面很黑,他们根本看不见什么。我忽然想到两天前放学路过时,曾看见有许多人在斜井周围忙活,还有人拉电线,给里面照明,也许就是那天发现小红的。大家一起往家里走,只是气氛变得有点诡异,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
回到家里,我把这件事当作大新闻告诉家人,其实父母已经知道了,他们了解更多的细节。学校里四年级的刘强是个农村孩子,他爸爸刘宝库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那天,刘宝库又喝多了,走到斜井那里正赶上尿急,就进去尿尿,他比一般人往里多走了些,看见里面有一个麻袋,发现里面是个死孩子,他的酒被吓醒了,赶紧跑出来报案。'刘宝库说,如果扔麻袋的人再往井里深处走一点儿,这孩子就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因为井里面都是积水,扔进水里,谁也发现不了。'爸爸补充道。
现在小红被找到了,可惜她已经死了,她是被掐死的,谁能忍心杀死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厂里的家长忽然紧张起自己的孩子,杀死小红的凶手还逍遥法外,'明枪易躲',躲在暗处的坏人可是'暗箭难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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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思考死亡是在五岁的时候。雨后我和妈妈去房后面的树林采蘑菇,我盯着一朵黄色的小野花,不怎么冒出了一个问题:'妈妈,人会死吗?''人是会死的,每个人都会死,人老了就会死掉了。'阳光灿烂的天在我眼前一下子变暗了,以前我从没想到人是会死的,当知道真相时,我极度失望,世界的完美与不朽根本就不存在,从出生那天起,生命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这种绝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摆脱掉。我在成长的过程中,缓慢地试图自己解读有限生命的意义,几年后我终于明白:人可以凭借自身创造的价值,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彰显个体生命的意义。死亡既然不可避免,就尽量在生命有限的长度内,做些有用的事。
死亡总是随处可见,在农村更容易见识生命的脆弱。如果说植物的死亡对于我理解死亡太过间接,那么猫狗、牲畜的死亡就可以类比人类的死亡。每次看到生命的光彩在瞳孔中消失,我都会感到深深的悲痛,所有的生命都不该被忽视。但人类文明对死亡赋予的仪式感,会让生命逝去的沉重被忽略得所剩无几。农村办丧事非常讲排场,我曾经近距离旁观了一场。亲朋好友全都来了,在院子里搭灵棚、扎纸人、办法事,儿孙们披麻戴孝,唢呐班子吹奏起来,刚刚还忙得脚踩烽火轮的儿媳妇,转眼间就在烧纸盆时大声唱着哭丧,满脸的悲切,让我以为她及时换上一颗哀痛的灵魂,然而这不过是一种做给大家看的死亡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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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长时间找不到小红,她的家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尽管如此,得知她的下落和死因,还是让她的家人崩溃了。小红家人一直与人为善,没得罪过任何人,小红却死于非命,这让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我们已经很少能再见到小红家的人了,只有小杰这个男孩子,偶尔和朋友在街上走过。我有一天看到小红妈,吓了一大跳,她头发白了很多,零乱地散在脸的两侧,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幸好她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温柔,不然我会以为她已经疯了。
没用大家等太久,五天后警察就找到了凶手,竟然是马三!我听得目瞪口呆,眼前浮现出的是他做发卡的灵巧的手,掐住了小红细细的脖子。他把小红的尸体放在家里房子的顶棚上时,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的手就是那时受的伤,回想起那天他和别人解释手受伤的原因时,我就在旁边,他和朋友们谈笑风生,我一点儿也没看出他的惊慌,仅仅觉察到他不想多说这件事。
既是因为年幼,也是因为震惊,我竟然从没想过马三为什么要杀死小红。直到我上了大学,听闻一则强奸、残害幼女的新闻,我才恍然大悟,马三强奸了小红!那个明媚得如初春里的太阳的小姑娘,变成了马三发泄欲望的牺牲品,马三当时正准备第二次参加高考,备考的枯燥和紧张,加上旺盛分泌的荷尔蒙,让他铤而走险。小红妈说,马三把小红的尸体从家里往外运的那晚,她们家人半夜两点都吓醒了,全家人抱在一起哭,当时不知道原因,过后发现连时辰都能对上,那是小红在给她们托梦,提醒她们注意黑暗掩盖的罪恶。
马三的家人再也不露面了,在人人相熟的厂区,他们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也无法与别人相安无事。小红妈和小丽有次去公共厕所,马三的姐姐正蹲在里面,看到她们进来,她吓得六神无主,她认为她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暴打她一顿。但小红的家人一直都那么善良,留下吓得一动不敢动的马三的姐姐,她们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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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正在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我们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参加公审大会,每次参加的学校都不下十所,台下乌泱泱一片人头,四周高音喇叭声震天地。公审宣判的死刑犯被装在一辆辆大卡车里,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木牌,写有性别、年龄和罪行,名字上画着大黑'×',两边各有一位警察按着犯人的肩头。公审大会开完后,卡车带着犯人游街,之后赶赴刑场,每次都许多群众跟着去刑场看热闹,但也有人说刑场根本不让进去。
来年夏天,马三也被大卡车拉到厂区公审,我因为放学回家晚没看着,只能听大孩子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马三的头发都给剃光了,人看着也没怎么瘦,脸比原来还白净。开会时他一直往他家那个方向瞅,他都不知道他家里人早就搬走了。'我想象着那个场景,觉得他也很可怜。马三家里人没参加公审,这种场合还是不出现更合适。
马三随后被枪毙的时候,厂里好些人也去看,都是男人,年轻的居多,回来后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我一直没敢听,那年我才十岁,而马三死时还没到二十。
过了两年,小红的家人也搬走了,这地方带给他们太多的伤痛,离开其实是件好事情。
作者:樱,一个温和、乐天的中间派,毕业于东北大学,现居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