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_评美国电影_老无所依_周忠新
恶之花
——评美国电影《老无所依》
□ 《老无所依》是一部获得第80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优秀巨作,当乍看到这个片名的时候,很多人都会以为它要讲述的是关于老年人的话题,但电影届的大鳄科恩兄弟用他们的大师手笔,勾画的却是一幅关于美国社会、美国人伦以及美国人价值观的画面。
影片片名取自爱尔兰诗人叶芝写于1928年的不朽诗篇《驶向拜占庭》的首句,该诗表达了叶芝对现代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带来的精神空虚和沉溺于肉欲的厌恶,以及对精神理性的向往和推崇。“老无所依。青年人在互相拥抱,那垂死的时代……”科恩兄弟引用了这首名诗中的首行作为影片的名字,恰到好处地隐喻了影片要表达的社会氛围。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部得克萨斯州与墨西哥交界的一个小镇,叙事的语境被有意识地定位在了一个相对落后与原始的环境之中。越战老兵卢埃林·摩斯在猎杀麋鹿时发现几具尸体、大量毒品和数以百万的美金,很明显,这是黑帮和毒品贩子火并同归于尽的结果。在个人私欲的驱使下,摩斯决定将现金据为己有,想以此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谁知却遭到冷血杀手安东·奇格的一路跟踪和追杀,陷入逃亡的险境。影片的另一条主线是治安官埃德·贝尔,在数次调查发生的一次次命案并竭力保护摩斯的安全都宣告失败后,一边缅怀父辈的光荣岁月,一边深感现实中老无所依的悲哀和无奈。
影片的开头和结尾都以老警长贝尔的对白作为指向,在开头老警长说:“不久前就在亨特维尔我把一个男孩送上了电椅(死刑),他杀了一个14岁的女孩。报纸上说,这是失去理智的冲动犯罪,但他告诉我说他完全清醒,没有一点冲动”。男孩还说,自从记事起他就计划要杀一个人,如果这次被放出去,他还会再干一次。一个男孩从记事开始就计划着去杀人,这对于这个即将退休的人来说是疯狂而不能理解的,是荒诞和极端的行为。接着老警长又说道:“我知道干这活(指当警察)就得不怕死,但我不想赌上性命……冒险去面对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对于警长贝尔而言,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因为他父辈的好多警官是根本不用配带枪的。继续这个他从25岁就开始从事的警长工作,还能给他些许的安慰,然而,面对疯狂的、没有道德准则的杀人凶手,他迷惘、困惑、不知所措,或许连这个唯一的安慰都失去了。在影片的结尾,贝尔告诉他的妻子,在他的梦境中,他经常梦见自己的父辈,他骑在马背上,在寒冷黑暗的山路上一路穿行,前面有引导他前行的月光色的一丝火光。他总在回忆、怀念过去,甚至,也只有这些父辈才能在黑暗中给予他唯一的希望,“我知道无论我何时到达,他都会在那里等着我”,影片最后一句台词“然后,我醒了”, 影片戛然而止。
法国著名作家波德莱尔1857年出版的《恶之花》在世界文学史上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巨作,将形象同象征巧妙地结合起来,在艺术上独树一帜,他勇敢地向传统思想和美学观点挑战,成为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创始人。波德莱尔在诗中大量描写丑和丑恶事
物,他认为丑中有美,他主张“自然是丑恶的”,罪恶“天生是自然的”,美德是人为的,恶存在于人的心中就像丑存在于世界的中心一样。雨果称波德莱尔“创造了新的颤栗”,而科恩兄弟的这一力作简直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恶之花。
越战退伍老兵摩斯是一个聪明并有情有义的人,本想用捡来的巨款来改善家境,但事与愿违却招来了杀身之祸。当他意识到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时,他让妻子回到娘家隐遁起来,怕妻子担心,没有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出身平民百姓的摩斯,像美国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他们善良、努力,同时也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他贪图不义之财,遭到一路追杀,虽然在同杀手凶残绞杀中获得失去已久的信心和勇气,但最后也彻底丢失了自己更加宝贵的善良本性。
杀手奇格貌似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同时他也欣赏有原则的人,但是却在做最没有原则的事——剥夺人的生命,当然他的原则不是常人所熟识的原则。黑色的衣服,怪异的发型,低沉的嗓音,空洞而又深邃的目光,活脱脱一个冷血杀手的形象。他杀人不眨眼,他可以杀死很多人——有钱的人,雇用他的人,怀疑他的人,甚至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路人、陌生人,他唯一不杀的人群是那些符合他胃口的人,或者那些因选择了硬币的正面而侥幸活命的人。
老警长贝尔是一位经验丰富、富有责任感的警官,但他的经验已经过时了、落伍了。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老警长却无能为力,因为如今这个社会,已没有他所代表的那种传统价值观念的容身之地。他既没有能力抓住嗜杀狂奇格,也没能挽救摩斯及其妻子,面对日新月异的像藤蔓一样铺展的暴力地图,他却无奈地退了出来,败下阵来。
片中的三个主人公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摩斯时时提防、逃避杀手,历经磨难后却被墨西哥人杀了;杀手得到了钱,却被车撞了;而警长一无所获后而受着挫败感的折磨,不得不发出长叹——“老无所依”。影片的开头,摩斯在射杀麋鹿,而在影片后面长达将近100分钟里,他又如被他猎杀的麋鹿一样,被奇格追杀,四处奔逃,尽管向警官求助还是未能幸免于难,他实在是无可依,悲惨地消失在血泊里。难道外表冷漠、内心蛇蝎的奇格“有所依”吗?这个可以控制他人的冷血杀手,却最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结尾那场莫名的车祸,也在一瞬间揭露了他的孤独和脆弱。看他从小孩手中买衣服的场景,与摩斯在边境线上血淋淋的一幕何其相似。导演在用这种相似性暗示,在这个无依无靠的环境里,追逐者和被追逐者并没有任何区别,等待他们的都不是他们自己想要的生活。影片似乎在隐喻着,在这风尘飘忽的凡俗世界,激情迸发的生命突然间就会逝去,终点连起点,舞场变墓地,人的生命可能在最辉煌的时刻戛然而止,人们只能了无遗憾地追随万轮千劫,自由自在的生命如此脆弱、无奈。导演科恩兄弟似乎在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在述说,我们是因为原罪而被放逐者的后代,注定要在生命轮回的
荒野中流浪,我们梦想着我们那失落的家园,那隐私、神秘的乐园却永远都不能到达那梦中的故乡。
影片伊始,科恩兄弟就将南部的荒凉戈壁拍得美轮美奂,沙漠、绿洲、麋鹿、小溪、山野、村庄,然而第一人称的叙述却深沉而沧桑。时代的变迁,世事的冷漠轮回,道德的沦丧,叙事话语里充满了叙述者的一种挫败感,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迷茫和懵懂。老警长自述内容的残忍,与影像的令人陶醉,两者在语义上自相矛盾而又相得益彰,它构建出残忍的美感。摩斯欲将不义之财占为己有,奇格也不会放弃这场激烈的追逐游戏,贝尔则以缉拿杀手来体现一种正义,这三人的关系像是一个相互咬合的链条,互相在彼此身上找自我的存在价值,尽管寻找自我价值的方式不尽相同。钱箱体现了摩斯的淘金梦,摩斯体现了奇格的杀手尊严,奇格体现了贝尔的英雄梦。地板被踩得吱吱声,人物强抑的喘息声,人与狗的较量,血浆的迸发,满地皮靴的划痕,所有这一切无不在告诉观众,这是一朵“恶之花”,其色艳而冷,气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它绽放在地狱的边缘。
科恩兄弟在这部片子中运用大量的隐喻,甚至是直接的大段省略。“隐喻是人类将其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是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而这些内在的联系,隐藏着的剧情,只有观众自己去揣摩、挖掘,才能体味其中的奥妙。尽管爱玩暗喻的导演,总面临着被过度诠释或许歪曲诠释的危险,但科恩兄弟却把隐喻玩在股掌之间,恰到好处,意味深长,影片处处彰显着内敛的张力,做得很克制,很隐忍,点到为止。
如影片开始时,摩斯在荒漠的杀鹿未果,隐喻了当事人命运已经悄然开始改变。同样在杀手奇格开车追杀摩斯时,掏枪射杀停在桥栏上的乌鸦,没中,暗示他的命运也同样在发生改变。两人的这种失手从时间进程上稍作分析,观众可以发现两者确有相似的行为轨迹。
再比如,用同样的对着电视机喝牛奶的镜头,隐喻杀手与老警长之间的微妙联系。其实正像是硬币的正反两个方面,你中有我年轻的影子,以此更能表现出,老警长感慨后生可畏,老无所依的那种荒凉感。魔鬼撒旦避免和上帝正面冲突,上帝握着手里的制裁法力却无处施展,因为他根本跟不上撒旦的脚步和脑筋。同样贝尔只能流连于他久远的“父辈”的梦,才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和希望。科恩兄弟的用心隐约可见,在保持风格化的场面的同时他们力图展现的是一个更黑色更无望的世界,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世界陷入混乱,但曾经的英雄已经暮年,正如“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影片中出现过两拨年轻人,一次是当摩斯被追杀得无处可逃时,他用金钱从一个年轻人手中买得了外套和啤酒;另一拨年轻人是在杀手奇格遭遇交通意外后企图逃离,那个年轻人把自己的衣服卖给了他。这两拨年轻人都分别帮过摩斯和奇格,他们的相似之处是,无论衣服或啤酒,这些帮助的提供都是有价并且暴利的,隐喻着这个小镇的处事语境全然被金钱所取代,人与人之间是赤裸裸的金钱对话。青年隐喻着未来、隐喻着下一代,金钱是万能的,有了金钱,不管正义还是邪恶,都能获取人们的帮助。
我们不妨再看一段对话:
摩斯在离开家之前对妻子说:“如果我再也回不来了,告诉妈妈我爱她。”
妻子说:“卢埃林,你妈妈已经死了。”摩斯说:“那好吧,我会亲自告诉她。”
在此隐喻出摩斯携款逃亡的胜算几乎为零,他知道自己搅上的是浑水,注定是九死一生。
《老无所依》这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电影貌似在谈“老
人”,但有谁不是“老人”?人们都在向着自己的生命终点奔跑,路上还横行着疾病、车祸和各色高空坠物,谁都不知道哪一天就是自己的暮年。毒贩在枪战中轻易地死掉了,猎手被墨西哥人杀掉了,杀手遭遇了车祸,这个世界哪有不败不死的英雄,再厉害的人也可能在任何环境中被打败。
影片中有一句有意思的话,是杀人狂奇格对摩斯的妻子说的,他让女人猜硬币决定她自己能活还是死,女人很慌乱,说硬币只是硬币,做决定的只能是你。杀手不高兴,说:“我到这里来也是硬币决定的”。这话太精彩了,科恩兄弟电影里“无所依”的主题背后,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句话在作祟。这句话隐喻着,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人和任何一样渺小的东西一样,走向都是偶然的,这偶然中有逻辑,一件事情确有另一件事情的引导,但逻辑不掌握在人手里,而是掌握在上帝那只偶然的手里。所以科恩兄弟的电影里总是一幅事与愿违的画面,事情总按照希望的反方向行进,而且走得理直气壮,因为总有必然而不期然的巧合要发生。故而,生活不可依靠,规则不可依靠,自己也不可依靠,这世界本来就是无可依靠的。导演科恩兄弟就是要用“对未来的不可知来证明世界的残酷”以及人们的无助。
所以才有老警长的感叹:“当我老了,我以为上帝会指引我的方向,可是他没有”。有人说这部影片让人很压抑,里面的价值观很扭曲,在美国这样一个“既民主又法治的伟大国家”里,坏人横行于天下,好人常常被坏人滥杀,正义被邪恶压倒,我们不禁要问:“还有没有天理”?推而广之,发生在美国的多起校园枪击案,针对美国黑人和印第安人的严重暴力事件等就不足为奇了。
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破除了千百年来的善恶观,以独特的视角来观察恶,认为恶有双重性。他从基督教的“原罪”说出发,认为“一切美的、高贵的东西都是人谋的结果”,“善始终是人为的产物”,所以要得到真正的善,只能通过自身的努力从恶中挖掘,采撷恶之花就是在恶中挖掘希望。反思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我们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影片导演与波德莱尔做着同样的挖掘工作,他们都在挖掘着恶中的希望,诗人叶芝在其名作《驶向拜占庭》中,表达了对精神家园的痛苦向往:
除非它的灵魂能拍手歌咏,高唱破衣烂衫的每一次飘零,
可这里没有教灵魂唱歌的学校——只有它自己的杰作,能开启心底的歌声,
因此我——叶帆飘越江洋和大海,驶向那圣域——拜占庭。
科恩兄弟用这首诗的首行“老无所依”作为其影片的片名,其项庄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吧。
[参考文献]
[1] 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
[2] 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学出版社,2000.28.
[3] 孟岩.《老无所依》科恩兄弟回归暴力[J].大众电影,2008,(3).
[4] Thomas R. Arp. Literature Structure, Sound and Sense[M]. Harcourt Brace College Publishers,1993.
[作者简介]周忠新(1967— ),男,燕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