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居第几位置
今昔之乱与乱不同,犹如顾炎武所说“亡国”与“亡天下”之不同。文中引了顾炎武《与人书》:“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顾、甘之意,纲常虽为治道根柢,而表现则见于世风民俗,学与言,政与道,相关而不分。 一 “今日可谓乱极矣!……今日之乱非往昔所谓乱也。往昔之乱不过兵戈而已,兵戈既息,乱即止焉,人民安居乐业如故也,安静无哗如故也,礼教如故也,风俗人心如故也。”甘鹏云这段关于“乱象”的惊呼不是针对清季,而是针对民国的。今昔之乱与乱不同,犹如顾炎武所说“亡国”与“亡天下”之不同。文中引了顾炎武《与人书》:“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顾、甘之意,纲常虽为治道根柢,而表现则见于世风民俗,学与言,政与道,相关而不分。 当1920—1930年间,持重学者如孙德谦、张尔田、叶德辉、甘鹏云、唐文治一辈批驳疑古毁经,并不直接与顾颉刚对话,也很少提及胡适,而是推原追始到康有为。康有为除了“舍大义而专求微言”“适足便乱臣贼子之阴谋”(甘鹏云《国学笔谈》语),其今文经学真伪可疑之外,也首倡了“维新”。但由谭嗣同以“吐番野蛮者”比满清,杨深秀常言“得三千杆毛瑟枪围颐和园”,梁启超在时务学堂“盛倡革命”“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而言,康有为的“保救大清”绝然可疑,所谓“改良”可能确是“卧底”式的真谋反。清亡不始于辛亥而始于戊戌,亡天下不始于孙文而始于康、梁。而康、梁与之举与陈宝箴颇有关联。刘梦溪先生曾经历数19项纪年,备述“国家在戊戌之变以后大故迭起”,以说明陈寅恪的“哀伤而叹息”,起始也是康、梁。除了《陈寅恪学术思想的精神义谛》,刘先生的另一篇长文《慈禧密旨赐死陈宝箴考实》尤其具有特殊价值。文章据戴远传《文录》手稿记录其父戴闳炯于光绪二十六年某日曾亲自率兵,跟随巡抚松寿至南昌西山岘庐(当作“肙庐”,下同),“宣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宝箴北面匍匐受诏,即自缢。巡抚令取其喉骨,奏报太后”。刘先生用3页多的篇幅“着意阐发”了陈三立《岘庐述哀诗五首》,接着又检索了《散原精舍诗》集中与“岘庐”有关的其他八首诗。足以说明陈宝箴“忽以微疾而终”之异常,却不足以说明陈三立对于清廷、那拉氏之存有抗议。 邓小军先生《陈宝箴之死考》一文提出:“《读〈汉书·盖宽饶传〉聊短述》诗揭露了慈禧太后杀害陈宝箴的真相”“陈三立一系列诗是慈禧太后杀害陈宝箴的证据,‘忘世反糜躯’五字,是陈宝箴横遭杀害之铁证”。详考诗文典故,方法、立论与刘梦溪先生相近。但是二文均忽略了一个简单的问题:陈三立、陈寅恪父子如果想要为陈宝箴“横遭杀害”鸣冤并“揭露慈禧”,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直言,甚至可以以此向新朝邀功如康梁所为,完全没有隐晦其词的必要。陈三立于袁氏在位时“绝不入帝城”,于1937年抗日绝食死于北平,其性格之刚毅可知,陈寅恪之性格无畏更不待言,无人可以缄其口舌,既要揭露,何必用此无人读懂的典故呢? 真正让陈寅恪“迫于时势,噤不得发”的,乃是50年来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而“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的“时流”(《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 按古之孝子于父母之亡,意有哀伤无以复加,无不皆然,何况士大夫之家且兼诗人之心?但《述哀》诸诗哀则哀矣,却并没有近人习见的控诉、反抗、申冤、昭雪、平反、复仇。陈三立诗句的哀而不怒,乃至清亡之后二十六年间“与当世之人、与子女,绝口不及此”;陈寅恪对于“祖父陈宝箴之死的历史真相”“应该知道”(刘梦溪先生语),况且他又身为史家,治史多与家世相关,又专门写有《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等文,亦无一语辩白。凡此只能表明一个意思,即陈宝箴、三立、寅恪祖孙三人在此事件中的伏辜态度。 湖南“新政”的本意显然在于国家的再度中兴,而“新政”的结果却不仅仅是“维新”本身的失败,更导致了满清朝廷的覆亡,以致后面一连串的“大故迭起”。祖孙三人之所痛心岂不在此?“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陈氏一门岂不引以为大遗憾? 刘先生考实陈宝箴之死的结论,最终可能是要说明“陈寅恪的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和苦痛”,即仍然回到“‘自由’与‘哀伤’”的主题(《陈寅恪学术思想的精神义谛》刊《学术月刊》,上半部分又刊《银行家》,题为《陈寅恪的“自由”与“哀伤”》),以其“哀伤”之重,强调其“自由”之切。而笔者则一直认为,陈氏一门面对此事的心态,主要成分应当是对于时局日下的叹惋、功败垂成的遗憾,其中并且多少包含着一些无心而致误的知罪感。“往往深夜孤灯,父子相对欷,不能自已”,正是这种错综交织的复杂情感的真实写照。 虽然陈寅恪分辨了“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但是,“以中央政府为领导”的“全国改革”,最终出现“大局遂不可收拾”的这一结果(《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却是一样的。 二 刘梦溪先生诠释陈寅恪“精神义谛”之“第一义谛”,“就是他一生之中一再表述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以《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一章殿后,亦似以此意论定陈氏一生。) 1999年,李慎之先生《论作为思想家的陈寅恪》一文,直接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主题,认为陈寅恪不仅是思想家,而且“乃是中国本世纪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理由是陈寅恪“以其著作,其言论,特别是其品格为中国文化添上了一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新统”。 然而正像刘梦溪先生文前“编者按”所说的,“陈寅恪成为讨论热点,大约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当时国学复苏的背景下,陈寅恪满足了中国学术‘独立’、‘自由’的诉求,一时被符号化”(见《21世纪经济报道》所刊)。 古人出处进退,或者从经,或者从权,均需依循时义。随时而中,当其时之谓可。而时义大致无非两端:盛世则有为于天下,衰世则退隐而独善。儒道两家之所为莫不如此。虽然时世不由一己决定,但是出处进退仍有高下之分,盛世有为为常经,衰世退隐为权变,盛世有为是第一义,而衰世退隐,退而求其次,只好说是“不得已”。治道有盛世,有衰世;学术有正题,有反题。脱有不幸,生逢叔季,则也只有积学待用,无可奈何,称之为“时命”“待时”,晚周孔子、孟子皆如此,明末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颜元亦莫不如此。准此而言,不仅“陈寅恪热”可以寻出特殊的时代背景,而且陈氏“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几度揭示,也都各有其特殊的时代链接。1927年撰《王国维先生纪念碑》,1953—1954年撰《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及作《对科学院的答复》,由时义考究,恐怕均非进身有为之时。 陈寅恪当不得已之时,提出“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自然切合他当时的时义。然而并不能因此便以“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为常经,无论何时何地都适用,认为“他的思想的光芒将照耀中国人进入二十一世纪,也许直到永远”。如果是这样,无异于说,中国学人的叔季之世永远都不会改变。 “天而不欲遂丧斯文也,则国家必将尊礼先生,以为国老儒宗”(陈寅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如有用我者,孰不欲为东周哉! 三 古人以“忠孝”并称。不过就一般学者层面而言,“忠孝”究竟何以关联,又何以不两立、不两全,并不容易分辩,其关键在于需要了解“忠孝”的本义。《庄子》曾有一节文字,“忠孝”并论,说道:“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仔细籀读《庄子》文义,其中所表述的乃是一种因果关系。有一因则有一果,有一果则有一因,因果的成立具有必然性的关联,所以称之为“大戒”“不择”。“无择”对于父子之孝而言,容易理解,但对于君臣之忠而言,则不免疑惑。但此处“忠”“孝”有并列关系,由“忠孝”之互释,则可以理解《庄子》所说“忠孝”皆出于“不择”。“忠”之“不择”即同于“孝”之“不择”。 按《庄子》文意,“不择地而安之”仍只是一种结果,此一结果之原因乃是出于父子之“不择”;换言之,先有不择于父子,乃有“不择地而安之”。君臣之际“不择事而安之”亦同,先有不择于君臣,乃有“不择事而安之”,重点在于一个“择”字。 俗谚有云:“犬不择家贫,子不嫌母丑。”非不嫌也,非不丑也,然而先有其母然后有其子,故无可选择也。以“孝”训“忠”,臣之于君亦不可选择。换言之,忠孝乃是在兹言兹,与是非善恶无关。无论父母慈与不慈,皆当孝;无论君上正与不正,皆当忠。君父的名分是第一位的,其道德品行是第二位的。君父的身份是先天决定的,所以臣子尽忠尽孝是不能改变的。生命的价值,不在一己之生理上求得。有所不为谓之节,正心不改谓之忠,古人之忠节貌似自处于死地,其实乃是将个体生命升华至于永远。 顾炎武、王夫之生当前明之世,虽仅为生员,位居末官,要当以忠于前明为常义,故明亡不仕。但其子侄辈未仕于前明,乃至出生时已入清,则皆可以入仕,且当尽忠于清朝,此亦为臣子之常义,不依华夷、鼎革为转移。 曾国藩功在中兴,力可以兴复汉室,割据江南,而仍为清臣不改;陈宝箴推行新政最力,以失误遭极刑,而其家始终不忍言君恶。可知二人志在恪守常道,未尝因为夷夏大防而改变。陈三立为清臣(进士,授吏部主事),故清亡不仕,自号“神州袖手人”;而陈寅恪未尝仕清(戊戌年仅八岁),自然无尽忠之责,与其父、祖有别。 “他年清史求忠迹”之王国维亦然。李慎之先生认为,王国维“到了辛亥以后”,“一变而为大清的纯臣”,“完全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纲常名教的奴隶,成了十足的卫道士,哪里还有自由、独立之可言”,从而认为陈寅恪所称是“早期王国维”,恐怕是个误解。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一文,全从东西文化之分、“外来学说之掊击”立说。“汉家之厄今十世”“汉室犹存旧文轨”,“汉”即“清”。“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其所依托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周一良先生认为陈寅恪史观标举三义,其一即“社会制度乃文化所托”,见《义宁学说之精髓》)依托者满清也,非民国也。终以清朝、清臣之俱亡视为“一种文化值其衰落”,即“文化神州丧一身”。 陈寅恪谓父、祖变法与康、梁为“不同之二源”,根本分歧正在忠孝大节上。(由“不同之二源”一语,明显可知“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的梁氏外于陈氏一派。(《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文中亦不认《戊戌政变记》为实录。) 陈宝箴、三立父子的性格与为人,调停曾国藩与沈葆桢,监禁周汉以曲全之,藏匿文廷式而保护之,舍康有为而用梁启超,毁其书而存其人,倡新政而愿得厚重大臣领之(指张之洞),用西洋技艺而以中学之本(技艺用夷狄,自古已然),总之忍辱负重,忠谨一生,自处两难之境,而绝无叛清之心。“天下昏乱,忠臣乃见”,较之“忠顺勤劳矢素衷”的张之洞,尤其不易。(欧阳中鹄致谭嗣同、唐才常书有云:“中丞间有慎重处,于公事不得不然”,“官绅皆不谓然,中丞亦自昭慎重”。) 李慎之先生说陈寅恪,“陈本人对清朝是完全没有孤臣孽子的心情的”,话并不错。实际上,陈寅恪之行为虽然不再对清朝负责,但却依然对“忠孝”负责,陈氏三代怀抱之志节仍然连为一气。他是将父、祖之处中断的政治寄托,提升转变为一种总体关怀,或者如学者所说,成为“文化托命之人”。清臣对亡国负责,“文化托命之人”对“亡天下”负责。 陈寅恪尝有“不夷不惠”“非驴非马”“不生不死”三语。《文选》注引曹大家曰:“柳下惠以不去辱身为善,伯夷以高逝为贤,言去留适等也。”《汉书·西域传》:“外国胡人皆曰:‘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骡也。’”可知三语皆寓鼎革、中西、亡天下之意。 四 1945年,陈寅恪“悲往事,思来者”,著文谈戊戌新政,记录了陈三立1937年的追论,其中说到梁启超“其所评学生文卷,辞意未甚偏激,不过有开议会等说而已。惟随来助教韩君之评语,颇涉民族革命之意”,不尽属实。 在《清代学术概论》书中,梁启超说到自己在时务学堂“每日讲课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 在《时务学堂札记残卷序》文中,梁启超又说道“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 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四月致夫子书》中,梁启超更加具体地说到他“革命”而拿“满清”开刀的一番推理:“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弟子誓焦舌秃笔以倡之,决不能弃去者也。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按日本讨幕是欲使幕府还政于天皇,梁氏讨满是欲率湖南讨天子。日本是以洋夷为夷,而倡“尊王攘夷”;梁氏是以服膺礼乐三百年之满清为夷,结果势必助洋夷讨汉室。) 同时唐才常也说到梁启超确曾批答诸生札记,“其中涂改处,韩树圆极多,即卓如亦常有之”(《谭嗣同书简》附录《唐才常书简》)。则梁启超当日在长沙倡言革命且亲自操觚,可以无疑。 当日安维峻(字晓峰)请禁毁《新学伪经考》片有“本意尊经,乃至疑经”之言,文悌(字仲恭)劾康有为折有“名为保国,势必乱国”之言,由实际效果一面印证了康、梁帮助湖南推行新政的实质,而长沙时务学堂与北京“维新”皆当视为一种“身在曹营”式的“地下革命”。(严复《与熊纯如手书》称“梁氏实为亡清代二百六十年社稷之人”,甚有识见。) 梁启超来湘办学,不仅陈宝箴、陈三立父子赞同,王先谦起初“亦称美焉”,但陈、梁之间多只商量“欲兼学堂、书院二者之长”等方法问题,而康、梁之间则着重商定了以“急进法”“彻底改革”为宗旨,“以种族革命为本位”,并中途改定了学生所习的课本。 有关文献还记载了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在检查时务学堂札记事件中,曾预先向梁启超透露消息的一个细节。 唐才常致欧阳中鹄书有云:“至中丞调阅札记,乃陈、杨二君自内学生收取,收齐后始汇交受业一阅。”“来喻云:‘分教等皇遽无措’,及‘尽一夜之力统加抉择,匿其极乖谬而临时加批’等语,果谁见之而谁闻之?其中涂改处,韩树圆极多,即卓如亦常有之,岂受业竭一夜之力通行涂改乎?”(《谭嗣同书简》附录《唐才常书简》) 欧阳中鹄致谭嗣同、唐才常书有云:“姑匿改札记之说”,“中丞与伯严为诸君子却四方之敌,昕夕不遑,实劳且苦,至调取札记,乃自加检点,备预不虞。有不得不急救正者。此中委曲,兄尚不尽得所以然,即间露一二,亦志在《扬水》之卒章,‘不敢以告’。”“别检两卷呈览,仍恳交仆带还。”(《谭嗣同书简》附录《欧阳中鹄书》) 狄楚青《任公先生事略》有云:“其改定之课本,遂不无急进之语。于时王先谦、叶德辉辈,乃以课本为叛逆之据,谓时务学堂为革命造反之巢窟,力请于南皮。赖陈右铭中丞早已风闻,派人午夜告任公,嘱速将课本改换。不然不待戊戌政变,诸人已遭祸矣。” 札记事件的根本原因是康、梁打破常规,“倡言革命”,于是王先谦、叶德辉辈要求检查。此时陈氏父子乃告知风声,并且出谋划策,而诸教习乃有临时涂改批语以应对检查之举。 不论唐才常是否来得及将札记批语全部涂改一遍,事件的处置结果,使得诸人免于“革命造反”的杀头之罪,是可以肯定的。当时陈氏父子被“汹汹目以康党”(范当世《义宁陈公墓志铭》),良有以也。 除了皇太后“不罪公”(范当世《义宁陈公墓志铭》)、及未遭“严谴”、止于“薄惩”(《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诸语以外,陈寅恪特别说到与康、梁“盖有不同之二源”,此语不知出于陈三立之意,抑或出于陈寅恪本人,但为事后追论,意在自洁其名,而与康、梁划清界线,其态度立场显然可见。 五 平心而论,学者与其学术研究需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乃是一个普通的常理,其中并无许多奥妙。换言之,“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只可视为治学的先决条件与初级条件,有似黄石公邳圯上堕履而张良取之,所谓“当如是”也。即以改革开放30多年来情形而论,学者谁不独立,谁不自由,“政治环境与生理条件”上的压力都已解除,却依旧是“世间再无陈寅恪”。“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陈寅恪1953年作《答北客》诗,改柳宗元句曰:“不采苹花即自由。”可知学术欲取得成就在此不在彼。 陈寅恪《阅报戏作》诗:“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蒋天枢注云:“早年潘伯欣(当作‘濮伯欣’)北京打油诗有‘欲将东亚变西欧,到处闻人说自由’之句。”可知“独立、自由”在于取径之自觉,不在外界之逼迫。 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一文,明褒实贬,观“自戊戌政变后十余年,而中国始开国会,其纷乱妄谬,为天下指笑”“又十余年,中日战起,九县三精,飚回雾塞,而所谓民主政治之论,复甚嚣尘上”等语,苟起梁启超于地下,观此而论其平生取舍,岂不羞哉?(陈寅恪文中称道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而梁文中“鄙人生平持论,无论何种国体,皆非所反对;惟在现行国体之下,而思以言论鼓吹他种国体,则无论何时皆反对之”,“昔吾对于在君主国体之下而鼓吹共和者尝施反对矣”,睽诸新政之际所言,自相矛盾,实不可信。惟文中又云:“我国共和之日……当其酝酿也,革命家丑诋君主,比诸恶魔,务以减杀人民之信仰,其尊严渐亵,然后革命之功乃克集也。”似有所自省,不复“情感愤激”,故陈寅恪加以称道。) 况且“独立、自由”亦难以量化为标准刻度,独立到何种地步才称之为“独立”,自由到何种地步才称之为“自由”,并且也并不是纯度越高越好,直到真空隔离状态。 李慎之先生“新统”说的依据,是认为陈寅恪“竭力引进自由、独立的精神”,同时又“竭力要使之接上中国文化的传统”,其实无论如何说,“独立、自由”都纯然是西方观念(即陈寅恪、吴宓所称之“?卢”),与我国学术了不相干。如果说到中国传统,可能“慎独”一语最接近“独立”,而晋人所言自然、自尔、自生、自化,均有“自由”之意。但中外相较,恐怕仍是异大于同。盖因我国传统乃是一种天地万物一体的观念,整体之道统与个体之自由只是一事之两面,并无截然对立之分。“惟虫能虫,惟虫能天”,虫做虫的事,这既合乎天性,也合乎本性。而“大冶铸金,人耳人耳”,貌似自由独立,既迷失本性,又偏离天性。 王国维“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而其个人生命的价值绝不能独立于文化传统之外而存在。 王国维纪念碑与答复科学院是明示给两党的,在自己的著作《柳如是评传》中,陈寅恪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句前面加上了“我民族”三字。 陈寅恪生不逢辰,不得已而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乃是乱世自存、以攻为守的一个策略,这是他的“最低纲领”,不是“最高纲领”。换言之,乃是一条聊以维持的“底线”。乱极矣,欲为陈端生、柳如是而不得,岂不以“独立、自由”为大幸!李慎之先生说:“陈寅恪在二十年代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来,终身未曾违背这一宗旨。”即便如此,此语也只能表明陈寅恪终身未脱困厄而已。 学者事业,可坐而言,可起而行,从心所欲不逾矩。假使陈氏躬逢隆盛世,天下大治,“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又何须计较,为独立求独立,为自由求自由哉? 六 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说道,“吾国近年之学术”“将来所止之境”,“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如学者所言,真正能够代表陈寅恪精神性格,占据第一位置,作为“理想最高之境”的,一言以蔽之,只有新宋学。“新宋学”之含义即:“道德气节、理性精神及其对待中、西、印体用的态度”(高峰《为什么是“新宋学”———陈寅恪文化学术理想》)。 所谓“宋学”,只是汉人所言“三纲六纪”在乎宋之时;所谓“新宋学”,只是宋学在乎新时期。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云:“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迄今“三纲”虽早已处于被打倒的状态,然而不君不臣不慈不孝,乃至不德不言不容不功,究竟不能成立。(儒家言乱臣贼子,道家言害群之马,“三纲”正对此辈不良之人而言。) “三纲六纪”不只是权力关系,更重要的它还是价值归属,同时也是感情归属。要之,依照我国传统“价值观”,人不能由自己身上立依据。没有纯然的“我的事情”,故而不存在“我做主”。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只是英雄识英雄、乱世识乱世的一种说法。以黑格尔逻辑学称之,只好说是由正而反,尚未能由反而合。(民国以来,批评当日之弊不敢言而拿古人说事儿那种思路,乃是不知“反封建”正是当日之弊之因。学者在对古代文明的批评中,寄寓对现代弊政的批评,但是近百年的历史历程已证明了一条学理:越是否定古代文明,就越会招致今人的肆无忌惮自以为是,信古必疑今,信今必疑古,此乃事之必然。)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当由“不同而和”“万殊一本”处行之。独立于何处?自由至何处?精神必有归依,思想必有祈向,学者的精神与思想,毕竟要与文化传统吻合融贯,使之成为民族长河、文化长河的一部分,方可谓之有境界。 或百家争鸣,或万马齐喑,梳理全部学术史,我们太习惯于作反题、作第二义了。2009年三联版《陈寅恪集》十三种封面均嵌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2003年陈寅恪夫妇骨灰入土迁葬江西庐山,墓石亦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而陈寅恪先生如果有知,他所期盼看到的应当是新宋学的气象吧!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学院濂溪研究所 (责任编辑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