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教育要培养的不仅是企业家

创业教育要培养的不仅是企业家 ——徐小洲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演讲

2015年07月26日

□在未来三十年，中国要构建探索能适应时代发展需求的教育新体制。重构教育体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是如何把创业教育纳入整个教育体系中，培养国民的创新创业精神

□我们为什么要提倡全民创业、终身创业、全球创业，因为我们的创业教育要培养的不仅仅是企业家，而是具有创业精神、创业能力的创业者。这批创业者将开拓未来辽阔的创业世界，这是创业社会的必然要求

□构建纵横交错的创业教育体系，从时间轴上打造终身体系，从空间轴上打造全民体系，是世界创业教育发展的重要趋势

□创业教育是一个庞大的体系，也是一项整体性的改革，不是简单地修修补补就能完成的。构建全民创业教育体系必须全社会动员起来，达成共识、形成合力

思想者小传

徐小洲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国创业教育联盟主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创业教育教席主持人，浙江大学教育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入选“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才、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浙江省“新世纪151人才工程”重点资助培养人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兼任香港大学名誉教授、韩国首尔国立大学兼职教授、韩国东亚教育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教育部教育学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浙江省高等教育学研究会理事长、浙江省教育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浙江省创新创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杭州市人民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等。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教育、创业教育，出版《创业教育研究丛书》、《大学生创业技能发展战略研究》、《高校创业教育体系建设战略研究》等著作。

备受关注的“第三本护照”

《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颁布30年来，我国教育改革取得了很多成就，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在发展过程中又产生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我们在今后三十年的改革中要着力解决的。那么，教育改革的关键领域是什么？我认为，在未来三十年，中国要构建探索能适应时代发展需求的教育新体制。重构教育体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是如何把创业教育纳入整个教育体系中，培养国民的创新创业精神。

自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以来，创业已成为中华大地的热词。对此，人们众说纷纭，有的欢欣鼓舞，认为创业的春天来了；也有提出创业是不是走过了？然而，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如果要形成总理所说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局面，其基础是什么？能不能达到这个状态，关键是要看创业人才的支撑。回顾《决定》，其所提出的教育改革方向与核心是“多出人才、出好人才”，这也是当初改革的初衷。30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多出人才、出好人才”，这个方向没有改变。当前，我们要出什么样的人才？时代在发展，我们到了重构教育新体制的时候了。

我认为，创业教育是当前教育改革要特别关注的问题。创业教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为教育的“第三本护照”，世界银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英国文化委员会、亚洲开发银行等国际和区域组织都在关注创业教育的发展。中国创业教育发展要走全民创业教育、终身创业教育之路，创业教育绝非仅仅应对一时之需，解决就业难的问题。

从“小创业”走向“大创业”

讲到全民与终身创业，我们首先有必要厘清“创业”的内涵和外延，搞清楚究竟什么是创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创业。自1947年哈佛大学首设创业教育课程以来，创业的内涵一直在拓展。创业的分类标准有很多，但对大学生这个特殊群体来说，创业主要包括三种类型：创办企业、社会创业、内创业。

首先是创办企业。从世界范围看，20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创业大多是指创办企业，这是一种“小创业”（狭义上的创业）。目前，我国创业大多属于“小创业”阶段。政府鼓励大学生创业一般也是鼓励大学生创办企业。我们欣喜地看到，大学生业已掀起创业热浪，通过各种途径创业，如：申请专利并商业化、注册公司并进驻创业园、申请休学并全职投身创业等等，这是件好事。前几天，我看到一组统计数据：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等国内知名高校，无论是研究生还是本科生，就业排名第一位的单位都是企业，而且占到70%左右。这一状况也在倒逼高校重视创业教育。试想一下，当绝大部分学生都在企业工作的时候，当越来越多的学生投身创业大海的时候，我们还能忽视创业教育吗？实际上，这两年，我们对创业教育确实是比以前更重视了，也取得了许多成效。但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一些令人担忧的问题，譬如：有的高校开展创业教育时存在着过度的功利主义倾向，眼光局限于创业项目数量、创业利润空间，忽视了创业型人才的素质培养；有些大学生趋之若鹜地参加各级各类创业竞赛，其目的是获得推荐保研名额，而非真正实现其创业梦想；有的学生是去创业了，但创业意向和兴趣并不强烈，是“被创业”；从总体上看，大学生创业折射出草根创业性有余，知识创业不足的现象。

其次是社会创业。社会创业是依托创业精神与能力解决社会问题的创业行为。商业创业往往以利润为逻辑起点，社会创业则遵循“三重底线”的逻辑：社会目的、生态路径与利益创造。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美国许多高校非常重视社会创业教育。以哈佛大学为例，该校通过组织社会创业竞赛、构建社会创业实践项目、举办年度社会创业国际会议、建立跨学科学生俱乐部等方式营造社会创业教育氛围。其中，“来自校长的挑战”（President’s　Challenge）竞赛是哈佛最有影响力的社会创业教育品牌项目。哈佛校长福斯特每年都会为参赛者选定五个重大社会问题作为学生的创业竞赛题目。如：2015年，福斯特校长选择了教育革新、平价医疗、能源与环境、经济发展与可持续雇佣、互动的城市等五个社会难题，号召哈佛学生以创业精神解决这些社会问题。再以麻省理工学院（MIT）为例，2008年，获得MIT创业计划大赛桂冠的是医疗项目创业团队。该团队试图创办一个非营利公司，为全球的医学界，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医疗系统提供低成本、易携带的诊断工具，优化病人的健康护理管理。

社会发展到今天，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存在着许多复杂的社会问题，大到全球气候问题，小到偏远地区电力设施，都需要我们以创业精神与能力去解决。这些难题有些是历史积累下来尚未解决的，有些是经济社会发展产生的新问题。破解这些难题需要创业者具备创业的胆识与能力，这是时代对中国大学生提出的新使命。

再次是内创业。内创业是以创业的精神和能力推动事业发展。无论什么人，从事什么工作，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教育、军事、外交，等等，都具有无限的创业空间，都需要创业精神解决生存与发展问题。换句话说，要打破现有资源的束缚，就必须以创业精神坚定不移地创造新的价值。于是乎，就有了创业政治、创业经济、创业人生，等等。人们不难发现，古往今来，都由一批创业家带动社会的发展，引起不同格局的变化，各行各业也涌现出很多内创业的名人。在科学领域，当年钱学森回到百废待兴的新中国，筚路蓝缕，潜心科研，终为国家的导弹和航天计划做出重大贡献，是中国科学领域的创业者；在教育领域，蒙台梭利创建的蒙氏教育法影响深远，全球有2万多所蒙台梭利学校正在采用这种教育法，蒙台梭利可谓学前教育领域的创业家；　在企业界，无论是微软，还是阿里巴巴，都是由创业家推动的。这种例子人们身边也比比皆是。

在这个多元的创业世界，我们必须抓住、抓好“小创业”，这是市场经济的重要途径。但是，我们更要高瞻远瞩，走向“大创业”的世界。我们为什么要提倡全民创业、终身创业、全球创业，因为我们的创业教育要培养的不仅仅是企业家，而是具有创业精神、创业能力的创业者。这批创业者将开拓未来辽阔的创业世界，这是创业社会的必然要求。

“他山之石”：顶层设计与基层行动并举

那么，创业者是如何培养的呢？有的人认为，创业者是由基因决定的；有的人认为，创业者是可以培养的。其实，像任何一个职业、任何一项技能一样，创业从不成熟到成熟一定经历了多种因素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创业者的个人选择非常重要，教育也扮演着重要角色。接下来，我想谈一谈国际经验。为了构建全民创业教育体系，有些国家出台了相关法律法规、创业教育标准和实施方案，值得我们借鉴。我这里想举欧盟、美国、加拿大的例子。

先以欧盟为例，本世纪以来，随着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加速，欧盟推出了一系列创业教育政策，各成员国也开始构建创业教育的国家战略。如2000年初，欧盟发布《里斯本战略》，提出本世纪头十年的发展目标是将欧盟建设成为“世界上最具竞争力和最具活力的知识经济共同体，保持经济的可持续增长，提供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并使社会更加和谐”。欧盟强调教育作为促进经济增长的重要意义，鼓励高等学校通过创业教育促进学生创业意识的提升。2003年，欧盟委员会发布《欧洲创业绿皮书》，倡导营造创业型社会，推动欧盟创业教育踏上新的台阶。2004年，颁布《创业行动计划》，提出了加强创业的策略框架、促进措施，其中培养创业意识、激发创业热情是五项措施之一，旨在鼓励人们成为企业家。2006年，欧盟提出《欧洲创业教育的奥斯陆议程》，讨论如何推进创业教育并使之更加系统化，为欧盟各国开展创业教育提供了指导性框架。2010年后，欧盟又陆续发布《迈向更大合作和一致性的创业教育》、《2020创业行动计划：重燃欧洲创业精神》等政策，进一步将欧盟创业教育推向新的发展高潮。挪威、芬兰、丹麦等国家在这些政策的影响下，纷纷提出全国性的创业教育发展战略。

再看看美国，美国正在构建一个终身创业教育体系，既有国家标准，也有实施方案。如：2004年6月，美国创业教育联盟（the　Consortium　for  Entrepreneurship　Education）发布了《全国创业教育内容标准》，《标准》分为创业技能、基本商业知识和技能、商业技能三大部分，提出了包括创业过程、创业型特征及行为、商业基础、沟通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数字技能、经济学基础、财务素养、专业发展、财务管理、人力资源管理、信息管理、营销管理、运营管理、风险管理、战略管理等15项标准要求。

联盟报告认为，创业是一个终身学习的过程，至少具有五个发展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创业教育目标和内容：

——基础认知阶段：小学、初中和高中学生必须有机会体验企业、关注美国经济发展的基础以及在一个自由市场经济中获得成功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这一阶段重在培养学生学习的动机及个人意识。

——能力意识阶段：学生学习商业领域的特殊“语言”，以小企业主的视角看待问题。为了唤醒学生的创业意识、提高学生的创业能力，学校既可以使用独立的创业课程，也可以将创业教育融入其他相关课程中。

——创新培养阶段：该阶段主要在高中、两年制学院及大学中进行。教师鼓励学生寻找创业机会，制定创业计划，并通过实际创业体验加深对创业的了解。

——创业实践阶段：一方面，职业学校、社区学院、四年制学院和大学提供创业教育项目，为学生创业提供指导和帮助；另一方面，美国小企业管理局（SBA）在资助创业培训项目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创业发展阶段：社区学院和大学通过研讨会等形式帮助创业者处理企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促进企业成长和繁荣。

美国一些州通过法律与政策保障创业教育发展。如弗吉尼亚州从法律上要求建立K—12（从幼儿园到十二年级）阶段的创业教育项目；加利福尼亚州教育法明确要求在K—12阶段社会科学教学过程中，必须讲授创业者的作用；伊利诺伊州明确要求该州创业教育协会“促进和支持开发创新的创业教育教材和方法”；　明尼苏达州教育法明确规定“必须建立一个青年创业教育项目，以改善学生的学业成就和创业技能，并帮助他们从学校向创业转变”。

加拿大大西洋地区于1998年开发了从幼儿园到高中阶段的系列创业教育课程，将创业教育整合到各阶段的课程之中：幼儿园到三年级的《我们会做一切!通过创业学习》；4年级到6年级的　《创业之路》；7年级到9年级的《联系:跨学科创业学习》；10年级到12年级的《文化产业中的创业教育》。

总的来说，构建纵横交错的创业教育体系，从时间轴上打造终身体系，从空间轴上打造全民体系，是世界创业教育发展的重要趋势。以上国家的经验表明，创业教育是个复杂工程，需要政府、社会、学校、企业形成合力。推动创业教育发展，既需要顶层设计、法律与政策保障，也需要扎扎实实的行动。

创业教育亟需攻破六大难关

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十三次提到创业，全社会都很受鼓励，也努力在开拓创业新天地。但是，毋庸讳言，我们目前还面临着重重难关。我这里列举六个问题：观念、传统、环境、平台、师资、课程。诸如此类的问题制约着创业与创业教育的发展。譬如说观念问题。如果大学生能够找到一份安逸稳定的工作，他会选择创业吗？学生家长会鼓励其“骄子”、“爱女”冒险去创业吗？前两天，我看到一个创业者说当他想创业的时候，父母怎么都不同意：家里这么好的条件，你找什么工作不行，为什么要创业？这一点也可以从公务员报考大军中略窥一斑：国家公务员报考人数从2003年不到9万人猛增至2013年的112万人。其中不少大学生是冲着“铁饭碗”去的。

再看看我们的创业环境，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教育环境，都存在着许多问题。在宏观层面，我们的社会体系是否支持大学生创业？政府政策是否到位？商业环境、市场开放性以及基础设施建设水平是否利于大学生创业？从目前来看，我们的现状还很不理想。如2014年《全球创业观察(GEM)中国报告》指出：2002—2012年，中国创业环境条件在逐步改善，创业环境综合指数从2002年的2.69(满分为5分)提高到2012年的2.8。但在参加全球创业观察的69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在第36位，居于中游水平，与美国、瑞士、芬兰等国家相去甚远。又以金融支持为例，各地政府虽然出台了相关政策，努力通过创业基金、优先贷款、鼓励风险投资等方式为大学生提供金融支持，但却出现大学生创业者可望而不可即的尴尬处境。

从幼儿园到大学，我们的课程体系怎么样？最近几十年，我们一直在倡导素质教育，但效果还很不理想。有人调侃说，我们是在“轰轰烈烈喊素质教育，扎扎实实做应试教育”。我们不妨分析一下素质教育，其中有多少是和创业素质有关的呢？我们设计的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在这个环境当中，多大程度与创业素质有关？有多少教师是适合创业教育的？曾经有个大学生问我：“我的老师都不会创业，怎么指导我们创业？”我回答他：“马化腾创业有老师吗？马云创业有老师吗？即便老师不会教你怎么创业，你就不能创业了吗？”后来，我又去问校长，学生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的学校怎么办？是积极应对？还是任其自然？创业有这么大的市场，创业教育有这么大的需求，我们还能无动于衷吗？我们应该让学生自己在创业之海中游泳？还是教师和学生一起在创业之海中游泳？没有良好的师资，没有有效的课程，创业教育的效果就无从谈起。

创业教育是一个庞大的体系，也是一项整体性改革，不是简单地修修补补就能完成的。构建全民创业教育体系必须全社会动员起来，达成共识、形成合力。我们国家正处于整体创业的重要关头，必须高瞻远瞩地整体谋划未来三十年的创业教育发展战略。推动创业社会与创业教育，需要相关法律和政策保障，也需要务实的态度与行动。《决定》颁布三十年了，我们破解了很多难题，取得了许多当初难以想象的成效。因此，我们有理由，也有信心建立起世界领先的全民创业教育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