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街道石
文/ 朱成腾 有人说,我们怀念过去,并非贪念过去的旧物,而是旧物上的那些旧时间,和那些旧时间里的旧记忆。 家乡的老街道,和老街道的路石,便是这样的旧记忆。
之所以有许多依旧清晰的记忆,也和那花格子布般清晰的条石,和磨着条石滑走了的那些旧人、旧事、旧情。浪漫着。 浪漫得就象看露天电影。看《南征北战》,看《董存瑞炸碉堡》,看《归心似箭》。那战火纷飞的场面,只是热闹得迷糊,那一声“向我开炮”便成了解放军绿,灰格子布年代的流行语。有时看似平白如水的一段表白,却浪漫成一代人的含蓄与热情。比方说《归心似箭》里,男女主角经过一段救死扶伤后产生的你情我爱。女主角说:“要报答也容易,那你一天就给我挑两趟水”,男主角说:“那容易,我每天给你挑两趟”,“挑到我儿子娶媳妇,挑到我闺女出嫁,给我挑一辈子”。那时,枫叶都被羞红的脸衬红。美好而又浪漫的遐思总让人挥之不去,于是,“明天我给你挑水去”,一句忐忐忑忑的试探,便成了腼腆而又经典的表白。能成为幸福的义务工,便是美好爱情的开端。
老街道不长,三五百米,镶嵌有致的条石挨着缓缓的坡度从街头连到街尾。学校都在街尾的山上,每天上下学,都是踩着磨得没了棱角的街石走,如同走在时间的格子上,节奏可以慢得象挑水上坡一样,挑一段,停一下。算准了前面长辫子女生走过松了牙的路石,跑过去狠狠地踩一脚,那雨后的积水和着泥溅满了女生的裤脚,随后娇滴滴的骂声,便留在写满懵懂的格子道上,甜蜜灌透整个满满的梦夜。 从阿姐那懂得些许的浪漫与羞涩。之所以称阿姐,便是大了几岁的邻里,且梳得很是好看的辫子,两个羞答答的酒窝,也很叫人愿意叫阿姐。因此街头街尾的露天电影,阿姐便吩咐我拿长的板凳去号位,然后,飞快地扒了几口晚饭,对着镜子梳了又梳已经很是好看的辫子,喊一声,妈,今晚和小弟看电影。总以为和好看辫子的阿姐一起看,那号着位,等个俩小时也是值的。天黑了,电影也开始了,我的长板凳还空着,调皮的男孩挤着坐,我硬说这是阿姐的位。可电影快过一半了,阿姐还不来,我心急得都有内急,便寻地方便去,没想, 发现阿姐竟和一个男孩躲在银幕反面的大树下。然后散场时,我扛起最后的一张长櫈,问阿姐电影情节,阿姐说记不清,我也记不清。再然后,我还得不情愿地扛着长櫈绕过她家,大声说,和我看完回来了。
阿姐的家,从水井打水往回挑,还得上几十阶的石阶。之后,男孩不忍心阿姐瘦弱的身躯,从水井到石阶尽头,便是男孩每天坚贞不愉的事。然后在离家门口还有十多米处,换回阿姐挑回去。听说男孩是“右派”家的孩子,他那“右派”老爸被下放到陶瓷厂了。男孩也没干过多少粗活,心疼他肩上起了泡,他说没事。 阿姐也不忍心看他摇摇晃晃的模样,天刚蒙蒙亮,便早早地挑好两趟水。直到有一天,路滑崴了脚,打了绷带,从此,男孩边骂着该死的路,边把阿姐离家十多米的那小段也一并承担了下来。然后男孩便知道阿姐妈肾结石老犯疼,硬逼着“右派”老爸从大城里专家那要来中药汤剂,十来剂便彻底好了。因此 到阿姐家水缸看看有没有水,便成了男孩很自然的事。 那一段时光,是阿姐开心的日子。怔忡的黄昏夜色,有男孩高瘦身影温柔地笼罩在花妖树精般的石路,石阶里,在石阶的尽头,让星星羡慕地眨着眼,让微风温柔地吻着脸。寂静时,听着街尾的狗叫混杂着街头谁家老夫老妻吵闹声交错着 。美好和憧憬每每顺着这石路,石阶一格格攀升,从街头到街尾,慢慢地数着街石,再从街尾数到街头,好有牵一牵手的冲动,都被时间甜蜜地流走。10点后的老街道,便安静得如同嵌在街路的条石。阿姐妈管得严,必须回家。 遇着好的日子,成婚的队伍走过狭窄的老街石道,那一辆辆做成三轮摩托样的人力车,载着一床床牡丹穿花被面的绸缎,载着三大件:缝纫机、自行车、电风扇吹吹打打走过时,阿姐的心便随着人力车远去,幻想着那穿的花红花红的格子布的新娘就是她,呆呆地憧憬被一小阵鞭炮声拉回。男孩说,娶你这样就行啊?阿姐说,不行,自行车要凤凰牌的,还有……,娇滴滴的,羞答答。
直到有一天,男孩的一个好消息,后来成了阿姐最坏的消息。男孩说父亲平反了,不再是“右派”了,马上就要回城复职,并说要男孩回城参加恢复了的高考,补回丢失的青春。男孩跑到石阶路的尽头躲着,让父亲找了两天两夜。男孩最终妥协于父亲的执著,头探出车窗大声喊:我会回来的。 是的,阿姐相信。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阿姐激情地读着每一封来信,从最初的洋洋溢溢,渐渐地变成了无奈的歉意,最后的一封男孩说要出国继续深造。阿姐从落日的残阳透过树枝跌进屋里的碎光,读出了男孩的抱负,正如母亲说的那样,男孩的世界不属于我们老街道坑坑洼洼的路石,祝福他吧!有时经历了不一定要拥有,美好的东西永远是用来回忆的。 没想到,母亲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阿姐觉得多些年,痴痴地过着,暗然象屋前那趴着的石阶路,索然无味。“时刻准备着”那么久,抱住依稀的一缕残光,忍受烈焰焚身的痛,恍惚却象远远的那星星之火,扬起的幽幽飘来的一线磷火,溅在阿姐灰格子布的衣裳上,烫出的一小格洞而已。 阿姐想想母亲的话也是最在理的。你掬在眼里滴溜溜泼不出的百般委屈,只不过是两颗走过石阶路的心摩擦出的丝丝火花,那火花给与你承诺了吗?那火花只不过是历史的时间路过这窄窄的老街石道,遗落下的一粒残火,而你却当成是阳光。 阿姐释然地想起,曾经颓废的她,徘徊在石阶尽头高高的石巅,那不该有的想法感到后怕,她明白,她还是深爱着老街的一木一石,一坑一洼的。也许那山楂树般的恋情,早已有盗版的情节,或许那历史编织成的竹篮打水般的故事,不只她一个。可掉落在这石缝里的片片记忆,却是实实在在的唯一。 阿姐到28岁才嫁到新城规划扩建成的新街道。许久许久后,那个当年扛长板凳的我也已经步入中年,重拾老街的温馨时,也无时不想起阿姐来。也听说男孩读成回国后,成了科学家。说是从老街道石那排列组合悟出生命的真谛。
阿姐已没有了好看的辫子,她笑说,那都是过去了的事,人有过留下回忆的东西,都是幸福的,尤其是美好的。 正如那老街道的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