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与杨绛
2016年09月11日
傅雷、朱梅馥夫妇合影 钱锺书、杨绛夫妇与傅雷之子傅聪交谈
傅雷、朱梅馥夫妇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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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银胜
相信傅雷的名字为广大老百姓所重新熟知,应该自1981年出版《傅雷家书》起。
《傅雷家书》的出版,在当时是一个轰动性的文化事件,三十多年来它一直畅销不衰。该书是傅雷夫妇在1954年到1966年5月期间写给傅聪和儿媳弥拉的家信,由次子傅敏编辑而成,前后五版发行了近二百万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书信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傅雷在他的有生之年即已声名显赫了。他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和美术评论家,1927年赴法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同时专攻美术理论和艺术评论。1931年秋回国后,即致力于法国文学的翻译与介绍工作,译作丰富,文笔传神。译作共30余种,主要为法国文学作品。上世纪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译巴尔扎克作品方面的卓越贡献,被法国巴尔扎克研究会吸收为会员。
不久前刚刚去世的杨绛先生,也是一位可以与傅雷齐名的文学翻译家。由于志趣相投,傅雷先生与钱锺书、杨绛夫妇非常熟稔,并建立了毕生的友谊。现在谈论傅雷与杨绛,最值得追记的是杨绛、钱锺书一家与傅雷一家的交往。上世纪四十年代,傅家住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钱家住拉斐德路(今复兴中路),一南北向,一东西向,两路交汇,拐个弯就到。杨绛回忆说:“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在杨绛印象里,傅雷“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他听着锺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也许锺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傅氏自视甚高,但只佩服一个人:钱锺书。
在杨绛的生花妙笔下,傅雷的形象跃然纸上: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暗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
说起傅雷,总不免说到他的严肃。其实他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我闭上眼,最先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握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缘故。他听着锺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也许锺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常客是陈西禾同志。一次锺书为某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满面尴尬,直向钟锺书递眼色;事后他犹有余悸,怪锺书“胡闹”。可是傅雷并没有发火。他带几分不好意思,随着大家笑了;傅雷还是有幽默的。
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表现了一个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脸只许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大人说的话,也许孩子不宜听,因为他们的理解不同。傅雷严格禁止他们旁听……
阿聪前年回国探亲,锺书正在国外访问。阿聪对我说:“啊呀!我们真爱听钱伯伯说话呀!”
去年他到我家来,不复是顽童偷听,而是做座上客“听钱伯伯说话”,高兴得哈哈大笑。可是他立即记起他严厉的爸爸,凄然回忆往事,慨叹说:“唉——那时候——我们就爱听钱伯伯说话。”他当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为爱他深。他告诉我:“爸爸打得我真痛啊!”梅馥曾为此对我落泪,又说阿聪的脾气和爸爸有相似之处。她也告诉我傅雷的妈妈怎样批评傅雷。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冲动下的所作所为,沉静下来会自己责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气,只为此怜他而为他担忧;因为阿聪和爸爸脾气有点儿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儿子拂逆爸爸,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
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锺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是否因为莫洛阿曾把服尔德比做“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听未免滑稽。
傅雷与杨绛、钱锺书可以说是先后校友,都曾留学法国巴黎大学。傅雷当时的家和杨绛、钱锺书家均在霞飞路附近,因此杨绛在上述引文中说“住得很近”。他们几位朋友过从甚密,以期熬过黎明前的黑暗,等待云开日出。解放后,杨绛夫妇应聘清华,北上北京,傅雷则仍留在上海译书。
“他经常写信和我们讲究翻译上的问题,具体问题都用红笔清清楚楚录下原文。这许多信可惜都已毁了。”钱锺书曾经这样回忆。
当时往来函件,经过浩劫,荡然无存,殊为可惜。仅从傅雷致友人信中留下点滴痕迹。如1951年致宋淇(1919年—1996年,原名宋奇,对文学批评、翻译、红楼梦均有心得。与著名作家钱锺书、杨绛、傅雷、张爱玲关系甚笃,后移居香港)函,讲到不久前出版总署举行“五四翻译座谈会”:“芝联来看过我,知道北京出版总署召集的翻译会议,是由蒋天佐(代表官方)、卞之琳、杨绛等四个人(另一人忘了名字)出面召集的,开过二次会,讨论应译古典作品名单。看来杨绛是被硬拉进的,或者是人家要找锺书而他推杨绛去的。我想写信给她,要她把奥斯丁作品归给你译,则将来出版时不致成问题了。”这说明傅雷知道杨绛在高层的翻译活动,有一定的话语权。
傅雷在信中还说会上谈到今后的翻译计划,他写道:“暑中收到锺书来信,果不出所料,杨绛是代他出席的。据说定了五十种‘数一数二之书,落于不三不四之手。’”给傅聪信中,他曾讲到钱伯母的文字风格和“钱伯伯那种记忆力”。杨绛1963年“因妹妹杨必生病,到上海探望。朋友中我只拜访了傅雷夫妇。梅馥告诉我她两个孩子的近况;傅雷很有兴趣地和我谈论些翻译上的问题。”可惜作为翻译史料,留下的却几近于无。
傅雷眼界颇高,但他非常推崇杨绛的翻译,多次向友朋推荐其翻译作品。如他在致宋淇的信中,曾一再推介杨绛所翻译的古典名著《小癞子》:
你译十八世纪作品,杨绛的《小癞子》颇可作为参考(杨绛自称还嫌译得太死)。她对某些南方话及旧小说词汇亦不避免,但问如何安排耳。此乃译者的taste(感受、体验)问题。
傅雷在另一封信中提及杨绛的《小癞子》在坊间一纸风行:“信到前一天,阿敏报告,说新华书店还有一本《小癞子》,接信后立刻叫他去买,不料已经卖出了。此书在1951年出版后三个月内告罄,迄未再版。”
不过,傅雷也不会一边倒,他做人有自己的原则,他坚守自己的翻译主张和审美观,如对杨绛翻译的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名著《吉尔·布拉斯》,他认为:“杨绛译《吉尔·布拉斯》(《Gil Blas》——一部分载《译文》),你能与原作对了几页,觉得语气轻重与拆句方法仍多可商榷处。足见水平以上的好译文,在对原作的interpretation(理解)方面始终存在‘见仁见智’的问题。译者的个性、风格,作用太大了。闻杨译经过锺书参加意见极多,惟锺书‘语语求其破俗’,亦未免矫枉过正。”
此外,从傅雷给巴金的信中可以知道,他对杨绛的妹妹杨必也是非常关心的——
巴金先生:
兹另邮挂号寄上杨必译《剥削世家》,约共四万余字。除锺书夫妇代为校阅外,弟亦通篇浏览一过,略为改动数字,并已征求译者本人同意。该书内容与杨绛所译《小癞子》异曲同工,鄙见将来不妨将该书重版与本书初版同时发行。又译者希望能早出,因与本人将来出处有关(详情容面陈)。好在字数不多,轻而易举,可否请采臣兄一查平明本春间出版计划是否可能早出。
又倘 尊意认为《剥削世家》译文够得上列入“文学译林”,则排版格式可与巴尔扎克各书一律。
……
俪绥不一
弟
傅雷 拜启
一月二十一夜现在,当我们重读这些力透纸背、饱经风雨沧桑的书简文字,真是无限感慨,情之于情,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