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白洋淀
白洋淀深处,是一位多伦多画家记忆里的无限风光,还是一群水乡少男少女命运的挽歌?是生命的避风港,还是灵魂的栖居地?面对潋滟的无边水波,作者给我们芦苇一样繁茂的内心感触……
我多伦多的画室,朋友和画廊老板出出进进,墙上的画也换来换去。只有一张小画,老是呆在一个角落。它的背景是荷兰的一片芦苇,芦苇前坐着一个中国村姑。
“荷兰”出于“尼德兰(Netherlands)”,中文真应该译为“泥沼地”。泥沼地的上帝肯定是个女的,像维米尔画里的女人,拖着肥大厚重的棉布裙子,把她的属地和子民笼罩其中,迷雾缭绕。如果你站在泥沼地,试着朝天伸伸胳膊,阴霾就藏起了你的手。触摸到了什么?你也感觉不出,反正有涓涓流水顺着胳膊淌进袖筒。
“泥沼地”的野草根根都是两米多长,远近高低蜷卧成无边的沼泽。风吹时,水草也支棱起绿叶,抖落水珠,掠出簌簌声调。还有芦苇,东一片西一片地跟着一起吵嚷叫嚣……
在我小时候的白洋淀,人们相信凡是有水有草的地方,水下就藏着一些“水鬼子”。水鬼子呆着没事,喜欢一人一把芦苇,春天搅拌雾气,秋天招摇芦花。不信你仔细瞧,芦苇下边那被水浸泡成白花花的芦根,那就是水鬼子的嶙峋手指。
我在泥沼地画了几张写生,回到画室后又重新构图,在前面加了个村姑,她是我小时候在芦苇丛中玩耍的伙伴。
在这次作画之前,我写了一个文字说明。如果藏家愿意,就给他一份。主要是留给自己一点东西,因为自己的画,只要画完就不得不卖掉。
我
我上小学的一天,有个同学跑来说,后院的张姨是个窝藏多年的国民党特务。我们急忙跑去看。院子里有几堆残火,烧着废书报、旧照片,还有烧焦的头发漫天飘散。
平时张姨很漂亮,今天却能吓死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走形,神情可怕。她脖子上吊着自己的裤腰带,裤腰带上挂着“美蒋特务”的大纸牌子。红卫兵们刚刚给她剃了阴阳头,放她回屋,却又堵住屋门。张姨提着裤子,爬窗进屋。有人踹开她脚下的椅子,让她拦腰吊在空中,四肢乱抓乱蹬,露出的白屁股还扭来扭去的。我们捡起砖头,看谁仍得准。
第一次是揪斗,接下来是批斗。妈妈不让我去看张姨的批斗会。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也是被批斗的人。以前妈妈总是上班前照照镜子,梳理梳理头发。后来是下班后梳头,照镜子,完了还得出去,让一帮人带着出去。再后来,妈妈给我买了水彩盒,还有鸡蛋,把我反锁在家。她好几天才能回一次家。
我爸爸呢?他是个造反派,是批斗人的人。他们要批斗的人很多,地富反坏右啦、帝修反啦、牛鬼蛇神、走资派、当权派啦,还有张姨的特务,妈妈的保皇派啦。
这对我说来,不是坏事,爸爸不用在家里打妈妈了。
家里就我一个人了。第一天我翻箱倒柜,第二天我看小人书,第三天我给小人书上色。后来又找来纸和笔,画毛主席,刘少奇,也画蒋介石。我给毛主席加上胡子,哈,像孙中山。再去掉头发,像蒋介石,也像袁世凯。我清楚他们谁像谁,但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不是我傻,是学校早就停了课。
说得乱七八糟,反正那时我十二三岁。
二舅
一天晚上,正得意地画水彩,有人敲窗。我慌忙钻进床下,按妈妈教给我的,一个劲地叫爸爸。窗上的人影不见了。等了半天,我才跳到窗外。四下黑灯瞎火,什么也没看见。
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一个汉子蹲在耳边:“俺是你二舅,不认识啦。你娘叫俺,接你回老家。”
“老家? 老家有热饭热菜么?”
二舅说: “有,要啥有啥。咱们现在就走,不能回去告诉你爹,他知道了,咱就走不成了。”
我说: “哈!爸爸根本不在家。”
二舅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这个鬼头。”
我高兴了,老家有吃有喝,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外号“傻子”。
二舅从腰里拽出一串钥匙,打开屋门,帮我收拾包袱。一双球鞋,两件衣服,还有水彩盒。
说是二舅,他不过大我十来岁。他光着头、撸着袖,粗大关节的手拉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黑夜。
二舅说:“你娘跑了,跑到啥地方去了?跑到天边去了,跑到水底去了,跑到只有俺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去了。啥个妈呀妈的,那是你娘,不是妈。你娘知道俺的本事忒大,叫俺接你回老家,老家就是你娘的家,老家也是你爹的家。咱们的老家在白洋淀里,村子的东旮旯,你爹的老家也在白洋淀里,村子的西旮旯……”
我们在河边找到一只小船,是二舅的。把包袱扔上船,把我架上船,二舅开始摇橹。我扒住船帮,睁大眼睛。茫茫晨雾,就像舞台换景的幕布,遮去了灯光下的大字报,又展现出丛丛芦苇。小船轻摇慢荡,荡进了“九河下梢”,荡进了白洋淀。
你在地图上,找到北京,再沿西南画个等边三角形,那就是白洋淀。
白洋淀的水,光洁如绸,缥缈无际。远处总有几缕清烟飘摇不散,小船慢慢摇近,竟是村庄,不摆不晃的村庄里总有好几处的灶火。
我问:“为什么我爸爸家的人,不来摇船接我?”
摇橹声吱呀吱呀,二舅也油腔滑调起来:“你爹的家,只有你这一个孙子。咱家福分大,孙子孙女全有啦。可咱家也是不好惹,孙子也不是白给的。也仗二舅俺本事忒大,偷偷把你抢回家。回了家,要听话,不兴四处撒鸭子。要是叫别人抢了去,进门就叫你当孙子。叫你当孙子,那可就全完啦。”
天黑时我们又摇近一个村子,高大的树丛连同水中的倒影,黑乎乎的越来越大。这一次我们的小船没有绕开,一猛子钻了进去。
黑咕隆咚地一声吆喝:“哪一个呦……”怪声怪调地吓了我一跳。身后的二舅也跟着怪声吆喝:“是俺呦……”
岸边立着一个黑影,接住了绳子,拴了船。二舅推我上岸说:“叫妗子。”我叫了。黑影笑出了白牙。
妗子也是粗手粗脚地拉我钻胡同,像是大老鼠带着小老鼠溜洞。白洋淀水多地少,村上人家挤着人家,院墙夹着院墙,夹出了比胡同还像胡同的高墙过道。每一家的房顶都是平的,为了晒粮食,编苇席什么的,当院子用。房顶和房顶都横架木梯,户户相连,整个一片空中栈道,比地面街道还热闹。串门的熟人走上边,赶路的生人走下边。
姥姥的家就在水边儿。没拐两个胡同,我们就迈进了一家高墙大院。二舅喝道:“跪下!磕头!叫姥姥!”我冲着黑屋,依次做了。
姥姥哈哈笑,扶着门框扭搭出来,拍打我的脑袋,冲着房顶叫喊:“快呦!快下来,点上灯,看看俺这乖巧的孙子呦!”
几个姑娘的尖叫声,顺着梯子滑落下来。我原地跪着,接着磕头,二舅一把拉住,“别!别磕头。要磕头,该是她们给你磕。一群丫头片子。”
土炕上,油灯旁,家人围着我坐。
妗子摸着我的头,“瞧瞧!到底是城里人,白得夜里都发光。”几个表姐妹前后左右地捅我,胳肢我,“接着给俺们磕头呦,可真是个稀罕,咋整也别叫别人抢了去。”“抢了去可就没有咱们的份了。”
姥姥双手扒着下眼皮,露出许多眼白来,摇头晃脑地吓唬我:“瞎老婆子抓你来喽……”
“哈哈哈……”大家哄笑。
二舅用手指顶住嘴唇:“嗤―――”墙上的巨大黑影,在四周挡住了笑语欢声。
白洋淀
“白洋淀的芦苇,根根粗壮,一颗子弹打不透三根芦苇,所以当年的日本鬼子,进得了村庄,却进不了芦苇荡。抗日的雁翎队,在苇子地里一呆,比呆在家里还美。”
二舅一边说着,一边踏平一圈芦苇。
表姐妹们都出去干活了,家里总挡不住串门的。姥姥心疼我,塞给我一把红薯干,叫我在家后的芦苇荡里,嚼着解闷儿。
芦苇一片新绿,水滋滋的,比我高不了多少,在它们中间转来转去,脸上凉一下,脖子后面凉一下,像是动手动脚的表姐妹。我扒开她们,偷看远处过往的船只。
白洋淀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像鸭子,走路不多,一走一扭的。可到了水里,个个又都是游水撑船的好手。他们捕鱼捉蟹,更是和芦苇打交道,养苇、割苇、晒苇、压苇、劈苇、编苇,然后把编好的苇席运到外地换钱。
傍晚,干了一天活的二舅领我回家。他甩着胳膊,踩着鼓点,浪里浪荡地唱小调:
“赚了钱,买条船,
娶个媳妇过个年。
新十年,旧十年,
修修补补又十年。
再过十年棺材板,
哎呦呦,
年年白洋淀。”
跨进姥姥家的高门槛,二舅反插了院门。
晚饭,我和姥姥一人一个玉米饼子,她泡粥吃,我啃着吃。院子的中间有一石墩,石墩上摆着一碟咸菜。家人一人抱着一海碗粥,围着咸菜走圈,时不时地伸出筷子夹几根咸菜,再呼噜呼噜地吸粥。
又是白天,又是我一人呆在苇丛里。
我带来了水彩盒,开始写生。远处很少有人,有也是动的,我画不了。我只能画芦苇,一根,两根……后来我用白褂的下角塞住两只耳朵,不听芦苇梢的风声。我是一只大耳朵象,在芦苇地里走来走去。
晚上回家,二舅又唱昨天的歌::
“赚了钱,买条船,
娶个媳妇过个年……”
全家喝粥时,我也唱:“赚了钱,买条船,娶个媳妇过个年……”昏暗中,好像是三表姐瞪大眼睛看我,“哎呦!才来几天?你也学会娶媳妇过年啦?”别的姐们开始笑闹,伸手捅我,胳肢我。
我追她们,抓她们的衣袖,抓着了就擦嘴抹鼻涕。擦了两次就觉得不对劲,那衣袖上早就有不少鼻涕、汗渍什么的,擦也白擦。
吃完饭她们开始追我,叫声、笑声逃出东厢房,又窜进西杂屋……我经常鼻青脸肿。这可不是我傻,是老家太黑了,太黑灯瞎火了。那盏恍惚的油灯,丁点光亮,只呆在姥姥的屋里。再说屋外也不都是空气,面前说有一面影壁,就有一面影壁撞你;脚下说是一摊鸡屎,就是一摊鸡屎滑你。
撞倒了,摔趴下了,表姐妹们的声调立刻就变了,温柔的气息向我聚拢,长头发丝在我脸上滑来滑去。我趁她们在黑暗中搓呀揉呀的,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别的姐妹们一如惊散的鸭子,四下跳开。
唯一的那个表妹最是不依不饶,总要回来一番扭打,尽力救走被抓住的,哪怕牺牲自己。
表妹
白天无聊,晚上欢乐,新的一天又从无聊的白天开始。
二舅踩倒的苇子早就根根立了起来。我又重新踩倒一小片,仰天躺在中间。刚刚秀穗的芦花,牵来天上的白云,一朵又一朵。我迷迷糊糊地想表姐妹,她们咯咯的笑声。我还没有在大白天仔细看过她们。
风越来越大,两边的芦苇歪斜着,最后挤在一起。这时,好像来了一个人,帮芦苇一起朝前推,一次、两次,终于推开了一条胡同,那人跑了进去,芦苇也弯身朝里钻。风在苇荡深处哧哧地怪叫,叫着跑远……
我一激灵,是不是表妹?她知道我在这里,偷偷来看我,又不好意思,钻进芦苇深处。果然,在风的那一头,我隐约听见表妹的叫声:“哎呀……哎呀我的妈呀……”
不好!我一骨碌爬起,跟着摸进芦苇胡同。
“妈呀……妈呀……”
芦秆挡着,芦根绊着,喊声时起时消,我也时跑时停。
脚下多了泥沼,眼前一片开朗。我跑到芦苇荡的另一边缘,看见了水,还有一只小船。
苇边,直直地站着一个精瘦的、光着脚的、插在泥地里的人。不是表妹。
她瘦得像旗杆,挑着宽松的土衣土裤。她没有表情,直眉瞪眼地盯着我,吐着舌头,我愣住了。她一动不动,却一个劲地冲我眨眼,只眨一只眼……
“妈呀!”我掉头就跑。
“哈哈哈……”身后一串笑声。
我停了脚,慢慢转回身。
“哈哈哈……”那姑娘翻仰着靠在苇子秆上,捂着肚子笑。
我拨开苇丛看她,猫着腰,时刻准备再跑。
“哈哈,你,你是城里来的。”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俺一瞧,就知道你是城里来的。”她一边说笑,一边往芦苇丛里钻。
“是你喊妈!”我追问她。
“是你喊妈。”她在苇丛里回答。
“是你喊妈!”我有些生气。
“是你喊妈。”
这姑娘真是太可恶了。
姑娘回来了,手里抓着几片草。她说: “是你喊妈,俺们都叫娘。”
是啊,我怎就忘了,这里没人喊“妈”,都说“娘”。我见面就犯傻,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砸了,扔了。
她把草揪成几段,塞进嘴巴,用舌头搅,用牙齿嚼。她先按我洗脸,又捂着自己的嘴,咕唧接住一口黏液,吧唧糊在我的脸上,左右涂抹。我闭着眼。她喘出的热气,还有她的唾液,又湿又热。我偷偷眯出眼缝,看见湿漉漉的额头,睫毛和头发连出许多细线……好迷人的姑娘。
“你在苇子地里呆长了,走神了。这一带水草多,大风转来转去,把那些淹在水里的、缠在草里的水鬼子都招了出来。水鬼子的话多、嘴贫,你咋听,他们就咋说。”
“你咋听,他们就咋说?对!我听见了,他们是在喊妈。”
涂好脸,姑娘扭身朝小船走,就好像没见过我这么一个人似的。
我追了两步,小声地说:“我和你一起玩?”
她没回头。
“不,我和你一起干活?”
她还是没回头。
我跑上前,爬上了她的小船。
她站住打量我,“你谁家的?”
“我,我干活不要钱,白干。我,我可不是傻子呦。”我抄起竹篙,招呼她上船。
芦苇荡之间的水沟,叫水壕子。在船上俯身看时,水就不是斑驳天光的水了,黑黝黝的水草比水还多。
白洋淀人,在长篙头上绑上一根草绳,伸到水下,转着篙绞住水草,连根拔起水草,然后堆放在苇塘边的空地上。太阳一晒,湿草便发热、发酵,最终沤成肥料。
姑娘绞起水草,我转来转去地帮她捞起后半截水草……
这样干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扔掉篙竿,喘着粗气,不住地看我。大概是嫌我碍事,看我啥时回家。我捞起篙竿,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人绞水草、拔水草,吭哧吭哧的。他妈的这水草也太长了,真不是一个小孩子干得了的活。
看我笨手笨脚瞎忙着,她笑了,抓过篙竿又扔到水里。她拉着我上岸,索性从别人的大草堆上偷草,堆在我们的小船上。
我小声问:“那是人家的草?”
她说:“呦?你倒不傻。”
我傻?我把篙竿插进别人的草堆,从中间挑虚,让草堆看上去依旧大。她不夸我聪明,反倒拦着我:“别,别价,草堆透了气,就沤不成肥了。”我又跑开从另一个草堆上偷草。她又拦住我,“别,那是石家三叔的。”
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她把我撑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上了岸,小声问: “明天还一起干活?”
她没言语。
“我明天会干得更快的呦。”我急赤白脸地说。
她撑开了小船。
“你别走呀,你,你叫什么名字?”我着急地问。
“明天告诉你。”
晚上和二舅回家,我又蹦又跳。在天津上学时,男女同学是不敢有一句话的。
二舅先是斜眼看我,后来又像没事一样,哼唱他的小调。调还是原调,词儿却变了:
“水中花,粉团团,
漂来漂去没人看。
没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脸又妖艳。
春风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鱼儿唆花瓣。”
水花
第二天,她真的来了。我蹦上小船,掏出一大把红薯干。我已经换了白洋淀的土褂,就是一片长条粗布,中间掏个洞,钻出脑袋,再在左右各用三根布条锁住耷拉在前后的布片。我把短衫缅在裤腰里,跑前跑后,偷草、运草、撑船。我拍了拍船帮,巴结地问:“这船叫个什么名字?”
她奇怪地瞟了我一眼,回头又没事一样地回答: “水花。”过了一会儿,她背对着我说: “你咋不问俺的名字了?”
“你叫个啥?”
“俺,俺没名字。”
她手腕上有两根土色橡皮筋。我用水彩帮她染色。试了几次,只能染成红色,还不能沾水。我灰心丧气地嘟囔着:“天津的橡皮筋,买来就是各种颜色的。有时在街上也可以捡到彩色的。”
她一脸羡慕的样子,“听说天津有特别多的人?”她那神情,简直就把天津当成了整个世界。她问,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
我说:“那当然多,可我没数过。”
“俺知道。”她把手放在胸前,数着心跳,说:“俺正在一个一个地记着呢。等到俺死了,俺就知道天津有多少人。”
我瞠目结舌,“那,那别人怎么知道呢?”我问。
“兴许,划船的数桨,撑船的数篙。”她不清楚却十分肯定。
有了小船水花,芦苇再不是牢狱栅栏,一丛又一丛地在眼前碍事。要是远处有船经过,她会抢过篙竿,若无其事地吆喝着:“哪一个呦……”我呢,早就钻进水里,躲在船后。
在远处的水中看她撑船,真是太美了:一大蓬水草堆在小船中间,把小船压到水下。她站在船头,像是站在水皮上,和水草一齐滑行。她先把篙竿尽插水中,再回头、弯腰,用肩膀顶住篙竿一步一步向船后撑去,走过草堆,走到船尾。眼看身子就要趴在水面上,她用力一撑,水草向前一蹿,她也顺势站起,又转身在水面上跳跃,轻盈地追过水草。
姥姥说过:月里的嫦娥姐姐梦游人间,不小心把一面镜子丢落在大地,“啪”的一声,就大片小片地摔成了这片白洋淀……
今天的二舅好怪,流里流气地自编自唱:“别看俺老二长得黑,老二俺心里特别地美。别人当官娶老婆,老二俺偏要当土匪。当土匪,做土匪,俺看你也是个小土匪……”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二舅接着唱:“要问你为啥是个小土匪,你的脸蛋特别地黑。”
“那是太阳晒的。”我急忙回答。
“那么高的芦苇,咋会有太阳晒得着你?”二舅接着说:“鞋也不穿了,饭也海吃了,地瓜干也越带越多了,像个野小子,你和谁在一起?”
我不理他。
二舅停下脚步,斜着眼睛,很讨厌地盯着我。
我凑上前,趴在二舅的耳朵上叽叽咕咕。
“她叫个啥名字?”二舅追问。
“水花,她小船的名字。”
二舅像老鹰抓兔子,拖起我就走。
我拼命往地上坐,乱蹬乱踹,“求你了!求你了!”二舅好像没听见,还是老鹰抓兔子。
家门口就在眼前。我像一个快要断了气的癞皮狗,“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二舅手软了。半晌,他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打死你也不要说出去!连姥姥也不要告诉!听见了没!”
我连连点头,像鸡啄米。
鱼贩子
二舅说:“她是她爹抱回家的女娃。如果是个小子,她爹还能领回一个媳妇。后来她爹出了远门,把她留在了奶奶家, 像是一个没人稀罕、不干不净的东西。可她喝凉水也能长大,一天比一天水灵。”
她的确有些……有些什么呢?
她总是在野外找吃的。新嫩菱角剥了皮就塞进嘴里。
她能双手不停地翻牌子(翻菱叶),不一会儿,满手都是菱角。而我的手上总是菱角刺。
突然,我们的小船一阵抖动。抬头看,芦苇荡里钻出一个汉子,跳到我们船上。他头发中分,脚上蹬着黑布鞋,腰上挎个大布兜子,一股子挡不住的鱼腥味,像是倒卖鱼虾的贩子。
鱼贩子阴阳怪气地说:“嘿嘿,藏到这里来了?”
她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
鱼贩子嬉皮笑脸,一个劲地从挎包里往外掏着什么。“瞧瞧,瞧瞧俺给你带来个啥?”他上船就拽住她,往芦苇地里拽,就跟没有我这么个人似的。
“哎!干吗?干吗?没事找茬打架?”我拿出一副天津小流氓的样子。
“呦!你谁家的!”汉子打量着我,还抓着她,问:“这谁家的杂种?”
我气死了,抄起撑船的篙。鱼贩子步步逼近我……他突然一个踉跄,栽进水里。是她手持鱼叉,正在身后狠刺鱼贩子。
鱼贩子一边朝苇地扑通,一边骂着“你个贱货,还有那个小杂种!”她满脸通红,蹦跳地要到苇地上追着刺他。我拉住她,急忙撑船,“快!快走!”她用鱼叉一边挡住水里的鱼贩子,也一边撑船。我们野鸭子似的逃出水壕子。鱼贩子远远地骂着:“你她娘的贱货……你她娘的……”
那一天,她没说一句话,狠狠咬住下嘴唇,没头没脑地忙着。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憋得紫青……
晚上回家,二舅有意无意地哼歌::
“绕过沟,绕过湾,
绕过一片烂泥滩。
丢了船,出了淀,
女儿身上少盘缠。
只要一天三碗饭,
哎呦呦,
一时恩爱间。”
走着走着,前面的胡同里传来了人声。二舅一猫腰,拉我溜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只有一家大门,明明上着锁,可是二舅却敲打起来。没有动静,可二舅却从自己腰里拽出那串钥匙,打开锁,推门进院。院里收拾得很干净。正屋没有上锁,我好奇地推门,门反锁着。这时二舅已经架好一个梯子,推搡着我上了房。
上了房顶我问:“那是谁家的院子?”
二舅说:“俺的,现在俺们搬过去和姥姥住在一起。”
“哈!那我可以来玩了。”我兴奋起来。
“哪一个说的!”二舅好像挺烦的样子。
沿着横梯,走过两三个房顶,我和二舅竟然转到了姥姥家的院子。
“那我们以后可以在房顶上回家。”我不死心地说。
“哪一个说的!”二舅还是挺烦。
她
不知有谁知道白洋淀的大风大浪?反正我从没见过。这里那里,白天晚上,白洋淀没有一丝皱褶。比如在一片水中,偶尔有一根水草露头,不过半寸长,却没有一点水珠。水草上面经常歇着一只蜻蜓。蜻蜓无处落脚,赶它走,它三转两转,最后又转回到草尖上。
今天她没来接我。
中午时下起了雨。姥姥说下雨没有串门的,叫我千万回家。可我没走。我像落汤鸡似的蹲在苇荡边。果然,我在雨雾中看见了她的小船。
鱼儿浮到水面,喝天上落下来的甜水。她忽地高举手臂,又嗤地把鱼叉射进水中。等到鱼叉浮上来时,那条倒霉的鱼便没命地在水面打着扑棱……她看也不看地接着干活。我把鱼从鱼叉的倒刺上摘下,准备放进网兜里,挂在船尾水中。我也举着鱼叉在船板上走东走西,四下找鱼。
冷不丁地,她说话了: “俺要盖一间土房,在去天津的半路上。”
我回过头问: “干吗不在村子里?”
“村子里的人,都是有爹有娘的。”
“那?干吗不在天津?”
“天津的人太多,俺害怕。”
“你害怕人多? ”
“俺害怕人多嘴杂。”
“一个人也没有,那才害怕呢。”我又低头找我的鱼。
“一个人没有?你不是人? 房子盖好你不来?”
“我来。”
“你来?你来干啥?”
“我来串门。”
我听到船底板咚咚地响,是她光脚朝我跑来。我正手举鱼叉,撅着屁股要叉鱼,她一脚就把我踹进水里。
脑袋进了白洋淀,四周灌水,我好像明白了。我抓住船帮,探出笑脸,认真地说: “我们一起和泥、脱坯、盖房子。我们住在一起。”
她抿着嘴,有些哭的样子,又眯着眼,有些笑的样子。她慢慢地坐在了船帮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安闲地坐下来。她把脚伸进水里,放在我的头上,肩上。她说:“把你娘也接来。”
“我妈跑了。”
“咋能呢?没几天你就会见到你娘的。”她安慰着我,然后又轻轻踹开我,“去,先去把撑竿捞回来。”
撑竿早已经漂得很远。我找回来,她正背对我,用水彩盒在脸上化妆。她回头时遮住脸的手做出莲花指,慢慢地从脸上移开,一副古戏中小娘子的模样……
“月儿弯,月儿偏,
月儿落在苇塘边。
水流连,人流连,
情郎比我更纠缠。
啥是鸳鸯啥是仙,
哎呦呦,
水中搂婵娟。”
我看呆了。
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两手捂住脸,双脚直打水花。我按住他的脚,可她却顺势滑进水里。再探出头时,小娘子的模样不见了。
见我上了船,她也洗掉满脸花花颜色,最后爬上船来,说:“好了,不闹了,今天咱们要早些回去。你听说了没?邻村请了个说书的。从今晚开始,要说十几天呢。你家里人肯定也去,俺也要早些送你回家。”
乡下没有电影、电视。带电的只有电池,人们买几个,装在收音机里听戏。收音机本来就叫“戏匣子”。可听着听着,越来越是城市里的嘈杂,越来越没戏。人们又想起老办法,天天凑钱,凑足了就请个说书的。撂一个祖宗传奇,缀几段男女情话,让大家闲扯有个话把儿,干活有个念头儿。
她早早送我回来。没想到二舅来得更早。他站在苇塘边,气呼呼地看着我俩。
狭路相逢,她装着满不在乎,“瞅啥?俺这不是把人送回来啦,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我跳上岸,她撑船掉头。
二舅没好气地说: “不少胳膊不少腿?俺还没瞅裤裆哩。”
她又气又急,咚咚地在船板上跺脚,带着哭腔说: “二叔!”
看着她撑船走远,我问二舅:“她叫你二叔?”
二舅一肚子火,“叫二叔,叫二叔咋了?一人死了全村哭,全村越哭越糊涂,有人说他哭二姑,有人说他哭三叔,叫二叔咋了?村上的人都沾亲带故的。你小子,现在都快成了她的魂了,天天跟她扯在一起。村上有人瞅见好几次了,她身边多了个和她长得一样,个头也一样的野小子,说是见了鬼了。你就不能躲她几天?”
妈妈
今天吃晚饭时,太阳还没落淀,院子里还亮。
表妹在我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做了个鬼脸。我瞪了她一眼。
三姐吃惊地叫:“呦!怎么黑了?”
二舅插嘴:“黑了好呀,晚上自己在街上转,谁也瞧不见。”
我明白了,今晚家里人都去听书,留下我自己院里院外随便溜达,反正街上没有人。我大叫:“我也去听书!”
全家人一齐转过头,“嗯?”“哪个告诉你去听书?”“咱们是走亲戚。”“对,走亲戚去。”
“反正你们是去听书!我也去!”我叉着腰,不依不饶。
二舅两手盘在胸前,摇头晃脑地气我,“你要在这里开书? 俺们就不去听书,听你的。”
“哈哈哈……”家人都笑了。
我气急败坏,拿出最后一招,“我,我要我妈!你们都不管我!”
家人停了笑声。二舅还是摇头晃脑,“什么妈呀妈的,咩……咩……”二舅学着小羊的叫声。
我扭身就跑,二舅拦了大门。我转身顺着梯子上房,沿着房顶走房顶,我好像来到了二舅家的院子。找不到下去的梯子,我扒住房檐,伸长脖子朝下看。天还亮,屋门屋窗都是打开的。东厢房的土炕上铺着苇席,席上有被褥,被褥上居然放着我的衣裤和球鞋。
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炕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是妈妈。
二舅在背后一把拉住我,不然我肯定会摔下房去。
我叫喊着:“那是我妈!那是我妈!”
二舅拉我,捂我的嘴,“那不是你妈!别叫!你不想让她活了!”
二舅的话像一盆冷水,我盯着二舅。
二舅呆坐了下来,喃喃地说:“那不是你妈,那是你娘。可你千万别嚷嚷,别人知道了,你娘就活不成了。”
晚霞,水边。家人前后照顾着,一一上船。
二舅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小孩子,腿上拴不住桩,嘴上挂不住锁。有人知道你娘在这儿,就会把她带走。带走批斗。现在你全知道了,也就自己拿个主意:要不天天和你娘锁在一个院子里,要不还是往常一样。你掂量掂量,只能见一个人。你可别再叫俺为难喽,求你了,俺的小祖宗。”
二舅搀着姥姥上了船,把船划进了夜幕之中。
我磨磨蹭蹭,走到妈妈的院门前。蜷在门角,我甚至能听见院里的一些动静。我想起她说的话: “没几天你就会见到你娘的。”我头皮发麻。难道她真有鬼魂附身?
我要去找她。
一轮圆月在云中行走,村庄忽暗忽明。
秋天的白洋淀,人们忙完了割苇,接下来是不紧不慢地晒苇、破苇、编苇。今晚,村里的人全去听书了,街上空无一人。丛丛柳树拂来拂去,土屋砖房时隐时现。
我停在一家院前:一盏油灯映着一面纸糊窗棂,窗户纸上有苇条、辫梢、还有她的身影。她掠了一下头发,又飞快地编织。苇根在她手里愉快抖动,苇梢在她身边轻盈飞舞……
有一条狗,朝我狂叫奔来。我只好跑开。跑到了高坡上再回头看:前后左右,好几家纸窗上都是织席姑娘的身影。身影都被打搅了,停住了。待到狗不叫了,她们又各自拨了拨油灯,掠了掠头发,接着摆弄苇丝……
萤火虫
白天,小船上,我和她一起捞水草。
她的活,永远也干不完。好在我俩早已配合默契,像是一个人长了四只手。我只埋头干活,不想言语。她故意撞我。我一扭身,又接着干活。
她摘了一片荷叶,扣在我头上。我摘下,扔回水里。
她说:“没人带你去听书,不高兴了?听说那书说的是‘列国志’。这两天正是个节骨眼儿,千军万马就要来了,要看褒娘娘笑哩。”
我还是不说话。
“人家是各路好汉跑来逗娘娘,俺可倒好,俺是娘娘逗大王。实话告诉你吧,俺已经偷偷地多编了两领席,就是为了能带你去听书。”她用手指顶住我的脑门,一推,假装生气地说:“为了你这个冤家,俺非得累死不可。”
“冤家”?这可是村上女人骂自己男人的话。我笑了。
晚霞满天。我暗自得意地看着家人划船走远。
不一会,她撑着小船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我手舞足蹈地跳了上去。
有不少萤火虫尾随着我们, 尾巴上的光一起亮,又一起暗,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好像是事先约好。它们在空中变换着各自的位置,从不抱团,也从不走散。淀水反照着它们的萤光,上下形成一个磷磷光环。我们的小船就轻盈地滑行在这光环之中。
前后的村庄都不见了。撑篙够不着水底了。
小船一时漂荡无主,摇摇晃晃,转迷了方向。我傻了。
她把撑竿递给我,扳着我的肩膀,对着有亮光的远方,说:“盯住亮光,别让它跑了。”她跳下水,吃力地游水推船。
我对着亮光,喊着: “在那边,在那边。”时不时地我也把撑竿插进水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惊喜地叫道:“到底了!我够着水底了!”
我急忙拉她上船。她一头躺卧在船头……湿漉漉的裤褂上慢慢蒸散出热气。
码头边拴着成百只大小木船,它们在水上磕磕碰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在附近的苇丛中,我们藏好小船.她又不住地收集缠绕芦苇的藤枝蔓草。我催促着,“快!快!别拔草呀,拔草干吗?”她说:“俺可是游不回去了。”我不明白,只好和她一起干。
终于,我们一前一后,拖拽着一堆蔓枝,朝有亮光的地方跑去。
说书人
谁敢相信,在远离城市的一片洼地,一个夜晚,竟黑压压地拥挤着成千的人。前面的人盘坐,中间的人坐着马扎,后面的人站立,面朝一处高坡。高坡上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杈上挑着一盏吱吱作响的汽灯,汽灯贼亮。
我俩远远骑上一棵低矮的树杈。哈!来得正是时候。那书正说到烽火戏诸侯,狼烟刚刚点起,大队人马刚刚赶关赴城……
汽灯下,破桌子旁,一个长袖长褂,干净利落,像个武术教练的瘦秃子,正铿锵说话,拳脚并用:
肥羊肉,没煺毛,炖了两百锅,吃的不老少。
刚上炕,觉得不好,紧屁眼儿,还大尿脬。
没穿袍,撒腿跑,跑半道,就撅尻。
撅出了尻,痛快了,抬起了头,往远处瞧……
一个屁股蹲,吓了一跳,烽火台,狼烟着。
狼烟着,往回跑,一路屎,还一路尿。
大不好喽,烽火着喽,快快走哟,救周朝哟。
戴上铠,蹬上袍,出了门,耍起了矛……
怎么那么臭,还滑了一跤,吃了一口屎,又丢了矛。
丢了矛,四处摸,摸不着矛,摸了把刀。
刀就刀吧,带上跑吧,哪个跑得快,哪个有犒劳。
烽火台,连一道,小的变大,大的变小……
前头的人,踩了我的脚啦,甭停下呀,接着跑呀。
后头的人,顶了我的腰啦,你没看见呀,早就到啦。
看一看,瞧一瞧,城墙外,咋静悄悄。
瞅一瞅,瞄一瞄,墙头上,倒有人闹。
瘦秃子停了快板,转而念道:
“各位,你道是这群手抓炭火、脚贯流沙、敢冲敢闯,敢想敢干的各路英豪,千里迢迢、一路风扫地汇集在城墙之下,他们瞧见了个啥?
“前一个,他们踉踉呛呛、慌慌张张地瞅见了那威加千户、万寿无疆的赫赫大王;二一个,他们也吵吵嚷嚷、摇摇晃晃地瞄上了那风情万种、国色天香的亲亲娘娘。
”大王娘娘,雌雄有二。咱们不妨放下娘娘,先表大王。只见那大王,一步一摇地晃出城楼,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身宽体胖,张嘴就唱……”
说书人突然住了嘴,回身双手抱拳,叫了一声“师傅!”
原来在灯下桌旁,还闭眼端坐着一个老头。
听众们一片欢呼、叫嚷。说了这么半天,真正的说书师傅还没上场。
那老头真是沉得住气,他足足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抬了抬头,放下茶壶,站起身。老头袖子上没什么脏东西,可也十分仔细地用指甲抠了抠、用手指掸了掸……
场上死一般地寂静。
老头一边抑扬顿挫地清理嗓子,不温不火地唱出了戏词,一边方步来到灯下桌前,在满脸褶子中撩开一双眼皮,就近挑几个熟人,点头招呼:
咦咦……啊啊……
时候不早了,全来了,各位划船摇橹的,张网捕鱼的。
来看咱娘娘,俺老婆,天生柳眉杏眼的,大奶细腰的。
娘娘在后宫,老掐俺,手指两根紧捏着,三根高挑着。
就是有一样,哭丧着脸,叫俺急也急不得,恼也恼不得。
你们哪一个,手里头,没有铜钱一大把,首饰三五个?
见了野女子,出出手,收下的就上炕,上炕当老婆。
今夜看美人,好家伙,来了一拨又一拨,光棍特别多。
一代又一代,个个是,不图清白图颜色,要找美人过。
一回儿就出来,褒娘娘,人家没事不爱笑,可一笑两酒窝。
我烧香问祖宗,祖宗说,只要人来娘娘笑,千军不算多。
大王俺也是人,怎么着,不许招个美点的,生个胖点的。
我给娘娘的,不就是,老马旧车破楼阁,镐京城一座。
抬头望星星,一片亮,谁知多了哪一颗,少了哪一颗。
低头看兵丁,满山坡,全都摇头晃脑壳,个个不闲着。
赏金一千两,回去分,要问啥时再集合,等着看烟火。
什么红颜女,亡国祸,管他别人怎么说,娘娘咱逗笑了。
在灯光下,老者嘴上的唾沫星子四溅出晶亮的光花。
观众们唏嘘,笑闹。我也手舞足蹈,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
她一直像个小媳妇,挨着我,一边听书,一边手不拾闲,飞快地把苇草搓成一根粗绳。
先前那个瘦秃子再次登台,说了段过场:
“……再看那娘娘: 神色不卑不亢、脸盘不瘦不胖、裙子不短不长、身上不疼不痒,漂漂亮亮、浪浪荡荡地扭出城墙,杏眼半睁,轻吟慢唱……”
老头又上场了。这一次他手持折扇,甩开,捂住鼻眼,又把脸从扇子后探出。满脸褶子被挤弄得异常生动,整个身子也摆弄得活像个女人:
“水中花,粉团团,
漂来漂去没人看。
没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脸又妖艳。
春风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鱼儿唆花瓣。”
这,这歌好熟。
春风吹破荷花面
她拉我溜下树,大概书要散场了。
我俩一个拉、一个抱,把编好的长绳拖到水边。
她跳进水里,在那片船里仔细选了一条划桨大船,偷偷把草绳拴在船尾下面。然后牵着绳子,趟水回到我们的小船,把绳子的另一头系住我们的船头。她是在偷偷地安排,让别人拽着我们的小船回家。她真是个鬼机灵。
不一会儿,听书的人们,黑压压地拥到水边。扶老携幼,各家上了各家的船,大大小小的船只向四处划开。
秋夜,整个白洋淀都在蒸腾着绰绰雾气。浓黑夜色只在头顶上聚拢,眼前的水,远到四周的水平线,都是微微泛亮。没人注意远远的身后,有一只小船被牵出苇丛,像一个精灵,跟着大船回村。小船不远不近,远能听到人们哼的说书人的小调,近又不让人们发现。
她躺卧在船上,和远处的人一起哼着:
“水中花,粉尖尖,
漂来漂去没人看。
没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脸又妖艳……”
我就趴在她身旁,看她的脸。我逗她:“笑一遍,给我笑一遍。”她抿起了嘴,眯起了眼睛,说笑也不是笑。她突然起身,使劲把我按在身下,骑住。我也翻身把她骑住。真真假假,俩人扭在一起……
渐渐地,我们的小船不再晃动。这次,她是真笑了,眼泪闪着月光……
前头只剩一条大船,还有人低吟:
“春风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鱼儿唆花瓣。”
第二天一大早,天上没有一丝风,浓云压着水面。
我像个贼,在芦苇地里窜来窜去。从别人的大草垛里拿了草,堆放在我们的小草垛上。又觉得拿的太多,再往回拿。
我站在水边远望,水花没有来。
昨天晚上,她是那样急切地催我: “快! 快叫俺水花! 叫俺水花!”那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水花”。
在水的尽头,太阳露出血红的头,一点点升起,拉长……拉得很难受时,它轻轻一抖,抖掉了下面的那个自己。然后是两个太阳上下对望,无聊地望着。乌云来了,也是两片,上下遮住了他俩,收起了他俩。
水花还是没有来。
一连三天,水花都没有来……
还是回家的路上,二舅唱道:
“女儿冤,女儿冤,
头上一根苇草菅。
十年菜,五年饭,
十六年华金不换。
还有女大十八变,
哎呦呦,
谁出好价钱。”
我心里一个劲地发紧。
二舅小声地说:“她病了。”
我站住了。二舅也站住了: “病得下不了炕。”
我满脸泪水,望着二舅,坚定地说:“我去看她!”
二舅叹了口气,蹲下身,手上抓了根苇棍,在地上画: “这个路口往左拐。”二舅捏了捏我的左胳膊,“这家有狗,绕着走。前面有一棵柳树……”
她奶奶
上午,知了一声接着一声。人们都下淀干活去了,村子里人很少。
我在树下猫着腰,四下探望,摸过长长的影壁,绕过石碾,我来到一对石狮后面,这是一家破败的大院门口。
院门半敞,我探头望:院子很大,四周靠摆着破旧杂物。院子中间摊着一堆玉米棒子和一堆玉米粒。一个老太太坐在两堆玉米间,正在搓玉米。看见院中有人,我垂头丧气。我该怎样?回去? 我又探头张望……
老太太的脸正朝着我,却没有瞧见我。咦?老太太的眼睛很怪,只有眼白,没有眼珠。老太太是个瞎子?谢天谢地!我不知朝谁磕了个头。
我憋足了一口气,钻进院子,沿着墙根儿溜走。虽然瞎老太太没有眼力,但我的后脊梁上,却有几只冰凉的毛毛虫爬来爬去。
不知道是怎样摸进了正屋,我钻进了东厢房,没人。我又摸到西厢房,轻轻挑开门帘……
炕上有破苇席、破被单,水花仰天躺着。她闭着眼,微张着干裂的嘴唇,呼呼地喘气。炕头上放着一碗水,还有半块玉米饼子,饼子上爬满了苍蝇。
我朝她探身,苍蝇嗡地飞开,水花睁开眼睛。她更瘦了,眼睛也更大了。看了我一会儿,她惊喜起来。我急忙掏出一大把红薯干,堆在炕席上。我爬上炕,“我们的草堆有这么大了!”我比划着,“我还看见了好多莲蓬,摘了好多……”我有太多要说的话。
水花摸索着,要抱我,我抱住了她。她焦急地蠕动着,直到我半压住她,她安静了。我的肩上有她微微热气,耳朵也找到了她游丝般的歌声::
“春风吹破桃花面,
哎呦呦,
鱼儿唆花瓣。”
她嘴唇裂出了血。我含了水,嘴对嘴地喂她,喂得她一阵咳嗽。我急忙去扶,那只破碗却摔在了地上……
院中的瞎老太嘶哑地叫道:“死丫头,有劲摔碗,没劲干活,俺叫你装死……俺叫你装死……”噔、噔、噔,瞎老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紧紧抱着水花。
门帘挑开了。我不敢看瞎老太,但知道她挑开门帘,白眼眨也不眨。她手中拎着一根竹竿,朝炕上抽打,我抱住水花,棍子打在我身上。我咬住牙,瞎老太的竹竿在空中停住了。她察觉到了什么。恍恍惚惚,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奶奶,俺做了一个梦……”水花呼呼地喘着气,强打着精神说:“……梦见俺是个小子,俺变成了,俺脱胎变成了一个小子。”
停了半晌,瞎老太突然扔了竹竿,抖着鸡爪一般的手,没头没脑地摸索,摸我的衣褂,我的头。
水花还念叨着:“……脱胎变成了小子。”
老太太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往我的身下摸,摸我的裤裆。
水花仍不死心: “……变成了小子。”
忍不住了,我实在忍不住了,一骨碌爬上窗户,滚了出去。撒腿逃过院子,逃过影壁,逃过生人,我逃进了芦苇荡。耳边还有老太太嘶哑的叫声:“俺叫你装神弄鬼!俺叫你装神弄鬼!”啪啪的竹竿抽打声……
水鬼子
芦苇荡里,我捶胸跺脚,我为什么没有忍住?我不是忍住了吗?那竹竿没有多痛,可我像只胆小的老鼠,跑了,那竹竿就抽在水花的身上……水花为什么要那样说? 说自己是小子?
风在芦苇荡里搅来搅去……
水花为什么要那样说? 她没有看见瞎老太摸我的裤裆? 水花到底要我做什么?难道,她要我忍住? 一直忍住,忍一天,忍一年?
几天里,我用衣角塞住耳朵,又揪开。
“哧……哧……”
风吹芦苇声,又絮叨,又嘈杂:
“哎呀我的妈呀……妈呀……”
“哎呀俺的娘呦……娘呦……”
风吹芦苇声,近处几声,远处几声:
“哪一个呦……哪一个呦……”
“你是城里来的?”
“你是呆住不走了?还是来看看?”
芦苇地里有人聊天,好几个人聊天,和我聊天。我朝说话的地方探身。
“哪一个呦?你有啥事?”
“俺没名字。”
“俺们这儿没有丫头。”
“俺们这儿没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你谁家的?你自己说说你谁家的?”
“哪一个呦?”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你这个冤家。”
一只大手从身后拉住了我,是二舅。夜色早就沉了下来,深处一片生疏的芦苇荡里。
二舅不急着走出,他按着我的肩膀,无奈地说:“今后,不要和水花玩了。”
而我刚才,还没来得及问水花,她到底要我做什么?一直忍住,忍一天,忍一年?
二舅把我的头捂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水花死了!”
我想,水花大概是要我留在她家?
二舅接着说:“有人把她撑船撑进芦苇荡里,听说她死前还有一口气,还喊娘了。”
那我死活也该留在她家,让老太太摸,随便什么时候,随便什么地方,我不吭一声。
二舅大声喊:“听见没,水花死了!”
我会把老太太给我的好吃的,都给她。我时时都抱住她,不让老太太碰她。
二舅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喊:“听见没,水花死了!”
我安慰二舅说:“我听见了。”
二舅还是摇着我的肩膀:“水花死了! 还喊娘了!”
我笑着安慰二舅:“我真的听见了,我刚才还听见了。”
洗澡
白洋淀水,老是平平展展,不显丁点浪花。
哈,我明白了,那是一开始就有人在水面上罩起了一张塑料薄膜,把所有的浪花都压住了,让浪花和水一起摆来摆去,一起表现优美,从容和妩媚。白洋淀从一开始就要勾引我,勾引我去揭开它,看个究竟。
现在好了,现在水花也在水底,她肯定也在找我,她要告诉我一切。
二舅说:“七沟八壑芦苇荡,九丘十坡乱坟岗。芦苇滩不是生人多呆的地方。更不要说在黑咕隆咚的芦苇丛里摸东摸西,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说: “用一条长长的绳子,特别长的绳子,拴住我自己。”
二舅摸着我的头,应付着:“绳子要染成大红色的。苇子地里的勾当忒多,谁知道有哪个水鬼子伸出手爪,鼓捣你那绳子。”
二舅拉我走呀走,最后走进妈妈的院子,妈妈的屋子。
妗子,表姐妹们都在屋里,低头偷看我。屋里没有妈妈。
妗子说:“晌午,城里开车来了人,说是成立了‘割苇会’……”
二舅说:“是‘革命委员会’。”
妗子说:“反正是‘联合了’、‘胜利了’啥的,反正是敲锣打鼓地把你娘接走了。你娘也要带你走,可他们等不及。”
妈妈走了。
现在二舅一家又搬回来住了。
二舅看着我,直摇头:“本来就是个傻子,现在更傻了。”
妗子说: “让丫头们带他出去散散心,看住了就是了。反正明后天就要回城了,别弄得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秋天了,青蛙声此起彼伏。
姐妹们商量着,说是要带我去看洗澡。
一片水湾被一道苇丛隔开,在暮色中,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汗津津地脱光衣服,跳进水里。男的一边,女的一边。
“接住! 我们把张盔子的那个玩意儿揪下来了!”男人这一边喊。女人那一边尖叫。
“扔给三婶! 她刚刚上去了!正穿裤头哪!”女人那一边喊。男人这一边大笑。
堤坡上,老太太们一手烟袋,一手蒲扇,嘴上吧嗒吧嗒地闪着火光,手上前后左右地拍打着蚊子。渠沟里,孩子们光着屁股,提着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在泥里滚打着捕捉田鸡。
星星笼罩村庄,柳树,还有房屋,都像是被巨幅的纱绸包裹起来,没有影子,一派柔和。今晚的白洋淀和往常一样,又有秩序,也很安详。
如果这里突然来了电,日光灯,电灯泡突然那么一亮,哈,每一个角落都会很怪,都会有很多要遮盖的东西,大人们肯定手忙脚乱……想到这儿,我笑出了声。
表妹先洗完回到船上,她看见我一人笑,也哧哧地跟着我笑。表姐妹们陆续回来,她们梳理湿头发,划船转来转去,还一起唱起了歌。
我第一次听她们唱歌,还是那个老掉牙的调子,但却十分顺畅、缠绵、飘乎乎的。我明白了,那包拢万物的夜色丝绸,原来是从她们的嘴里吐出来的,飘出来的:
“星儿天,月儿天,
星儿月儿照窗前。
明处水,暗处滩,
不明不暗是渔船。
渔船高挑油灯盏,
哎呦呦,
潋滟白洋淀。”
回家
阴沉的天,无边的水。
我坐在船头。船板上散放着我的城市衣服、球鞋、水彩盒。
二舅在船尾摇橹。他不让我摇,说我撑船还马马虎虎,摇船太耽误工夫。
初夏时我来到白洋淀,现在已是深秋,我该走了。
二舅还是那样,只要身边有水,说话就油腔滑调::“你回了家,可别忘了你本事忒大的二舅。
“有一件事,告诉你不是,不告诉你也不是。你知道吗?那个瞎老太,她是你爹的娘,是你奶奶。
“你就是她的孙子。
“水花,咋说呢,她是你的半个亲姐姐。”
风吹着小船,也把船边的芦苇吹得哧哧怪叫。
二舅还唠叨着:“俺送你回城,回城去上学。要不,俺留你在这儿,这儿好歹是你的老家。要不,俺送你去瞎老太那儿,那房那院,早晚都是你的……”
2008年12月完稿于多伦多家中
作者简介:
刘溢, 男,1957年生于天津, 1978年考入中央美院油画系, 师从钟涵、靳尚谊、袁运生等。曾参加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等重要展览。1992年作品收入湖南美术出版社的《中国现代艺术史1979~1989》。同年移居加拿大,后成为安大略省美术家协会会员。1999年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举行个人展览。2006年6月北美艺术电视频道Brova把刘溢作为加拿大艺术家十人之一,采访并制作专题节目播放。2006年3月油画《2008北京》参加纽约艺术博览会,接受美联社电视部采访并报道。同一作品在中外互联网引起强烈反响。本篇系小说处女作。本刊本期封三刊有作者油画作品。
责任编辑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