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偷桃》篇的民俗学价值吴迪《偷桃》是《聊斋志异》中属于出自作者亲身见闻的一种创作形式, 它记叙了蒲松龄“ 冀时赴郡试” 时事。父子二人为承官命, 上天偷取王母园中的仙桃, 从而演出了一场“ 颠倒生物” 的幻术?? 父先取数十丈绳掷于空中, 儿遵父命, 持索登上万初之高空?? 久之, 果然从空中坠下一桃, 但忽而绳落地上, 其子之首、足、肢体纷纷堕落。术人大悲, 将其子肢体一一拾于筒中, 继而乞钱为之葬。得钱后, 术人扣筒而呼小儿出, 其子果然完好无缺地复活出拜。作者以他对社会风情的关注, 用精妙的笔触,详细描绘了一场惊心动魄的“ 屠人幻术”戏法, 这不仅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反映了清代济南城中都市生活的一个侧面, 同时也从多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具有民俗学价值的内容。关于屠人幻术的记载, 早在司马迁的《史记· 大宛列传》中就有了?? “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 临西海。暑湿。耕田, 田稻。有大鸟, 卵如瓮。人众甚多, 往往有小君长, 而安息役属之, 以为外国。国善眩。”条枝一作条支, 语源来自波斯, 是汉朝人对阿拉伯半岛的称呼?? 安息则是今伊朗高原古国名。眩 ! ? 己# ?即幻,就是今夭所说的幻术、戏法之类。《大宛列传》的记载是司马迁根据博望侯张赛出使西域的见闻报告撰定而成的。《大宛列传》的另一段文字记载了张蓦从地中海沿岸将幻术及术人带到了中国。从此, 屠人幻术逐渐渗透到中国传统的百戏技巧中。最初的屠人幻术是通过“ 屠” 活生生的人来表演的。将血淋淋的屠人场面展现在观众面前, 这种极富刺激性的表演因过于直露, 因此中国历朝都曾屡加禁止。《晋书· 乐志》、《晋书· 成帝纪》、《旧唐书· 音乐志》、《新唐书· 高宗纪》中都有关于禁止幻术入境以及禁止胡人表演幻术的记载。但是屠人幻术传入中国以后, 仍在民间不断流传、发展, 到清代依然风行。为何这种既有伤演技者身心、又有碍观赏者观瞻的节目, 屡禁不止而在中国生存发展呢% 从《偷桃》篇中, 我们可以发现, 与以往的有关屠人幻术的记载相比, 《偷桃》所记录的屠人幻术在屠人形象、屠人场面以及屠人情节等方面都有了改变, 它在力避有伤风化的途径中找到了生存发展的契机。第一, 回避了赤裸裸的屠人形象。南唐尉迟握的《中朝故事》中记载??咸通中, 有幻术者不知其性名, 于仿曲为戏。挚一小儿, 年十岁已来。有刀截下头, 卧于地上, 以颈安里之。遂乞钱云??“ 活此儿子& ” 众竞与之, 乃叱认声, 其儿便走起。明日又如此, 聚人千万。钱多后叱儿不起, 其人乃谢诸看人云?? “ 某乍到京国, 未获参拜, 所有高手在此, 致此小米不行, 且望纵之, 某当拜为师父。” 言讫, 叱其小儿, 不起。俄有巡吏执之, 言??“ 汝杀人, 须赴公府。” 其人曰?? “ 千万人中, 某一难逃窜, 然某更有异术, 请且观之, 就法亦不晚。” 乃于一函内取瓜子, 以? ( )刀划开臂上, 乃曰?? “ 某不欲杀人, 愿高手放斯小儿起, 实为幸矣& ” 复叱之, 不兴。其人暖叹曰?? “ 小儿杀人也& ” 以刀削其甜瓜落, 喝一声, 小儿乃起如故。众中有一僧头赴然堕地。乃收拾戏具? 并小儿入布囊中, 结于背上。一面吐气一道, 如匹练上冲空中, 忽引手攀缘而上, 丈徐而没,遂失所在。其僧竟身首异处矣。??术士将小儿截头以得钱的残忍手段以及“ 有刀截下头, 卧于地上?? 以颈安置之”的直截了当的屠人过程, 超出了观众的承受力。又如欧洲中世纪四大游历家之一—摩洛哥大旅行家伊宾拔都他的游记中, 有一段有关屠人幻术的记录!此夕有一米士来, 其人乃大汗之奴隶也。总营谓之曰! “ 今夕须演米与吾辈观之。” 其人持一木球, 球面有数孔, 每孔皆有绳贯之。术士将球娜上空中, 球渐高不见。当时吾辈在总管署院内, 天气酷著。米士手中, 尚有绳端数根而已。彼令其徒执紧绳乘空, 俄顷不见。米士呼之三次, 其徒不应。术士特刀, 似大怒者。自亦来身于绳而上, 转瞬彼亦不见。片时,彼由空中掷下童子之一手于地, 次又娜一脚, 次又娜一手一脚, 次又娜一躯干??再次娜下一头。彼乃喘息而下, 衣满我血, 跪伏总督前, 唇接地, 用中国语求总督命令, 总督与之谈数语。彼将童子四肢, 连结成架, 复用力踢之, 所杀之童子忽立起, 来至吾琴之前。吾详观其身, 毫无损伤。?屠人“ 持刀, 似大怒” , 直接杀戮徒儿, 由空中将其肢体纷纷掷下, 以致“ 衣满溅血” , 这无论如何也超出了观众的道德负荷力。而《偷桃》却回避了直观的屠人形象, 我们通过术人“ 是必偷桃, 为监者所觉”的提示, 看到了屠人的形象被转嫁于虚构的王母园中的天人身上,而且在“ 忽而绳落地上” 的铺垫中, 让观众通#? %过联想去想象其子被屠的事实。这样, 幻术便在虚构的真实中, 既满足了观众好奇、寻求刺激的心理要求, 又避免了超出观众的道德负荷力。第二, 回避了血淋淋的屠人场面。以往的屠人幻术往往直接表演血淋淋的屠人场景。张鹜的《朝野金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陵空观叶道士, 咒刀, 尽力斩病人肚, 横桃柳于腹上, 桃柳断而肉不伤。后将双刀祈一女子, 应手两段, 血流遍地。家人大哭, 道士取续之,喷水而咒。须臾,平复如故。&和拔都他游记中“ 彼乃喘息而下, 衣满溅血,跪伏总督前” ? 见前引( 的场面一样, 这样血淋淋的屠人场景虽然极尽刺激之能事, 但让观众难以承受, 且无益于身心。而《偷桃》则将被屠的童子送入空中, 在“ 不可复见”的地方, 即虚构的王母园中完成其被屠的过程, 这样就蓄巧妙地回避了过分刺激的血淋淋的屠人场面。第三, 在屠人幻术表演中融入了具有吉庆气氛的偷桃情节。偷桃故事是从很古远的年代里就为中国民众所接受的具有吉庆内涵的民间传说。仙桃意象在班固《汉武帝内传》中已非常明显!七月七日, 王母自设天厨, 又命侍女更索桃果。须臾, 以玉盘盛仙桃七颗以呈王母。王毋以四顺与帝, 三领自食。帝收其欲种之, 母曰! “ 此桃三千年一生实, 中夏地薄, 种之不生。”东郡献短人, 呼东方朔至。短人指朔语上曰! “ 西王母种桃, 三千岁为子, 此儿已三过偷之矣。”用这样一个具有祝寿、祈福、吉祥内涵的民间传说来包装屠人幻术表演, 不仅与“ 演春” 的气氛相融洽, 同时与毫无穿插的屠人幻术相比, 也增加了观赏的趣味。“ 偷桃”情节进人屠人幻术, 始作俑者并不在《偷桃》篇所记的作者赴郡试之清顺治年间) , 明代王同轨的《耳谭》中即已有一篇气细的记载!嘉靖戊子, 郑城有人自河洛来, 善幻术。妇击金谓其夫曰! “ 可上天取仙桃与众看官吃。” 其夫将所负绳抛之, 绳直立如木。天忽开一门, 晴霞约云, 闪灼拥簇,绳与门接。其夫缘绳而上, 从天宫娜桃下, 叶扰带露, 人皆遍食之, 甘美异于常桃。久之, 忽闻天上作喧诉声, 忽娜其夫之首足肢体片段而下, 鲜血淋漓。妇伏地大哭曰! “ 频年作法, 不逢天怒, 今日乃为天狗所伤, 亦是众官所使。事关人命, 本不敢仇怨, 但求舍钱治棺脸可去也。” 众皆大惊, 稼金一两徐给之。妇合肢体成人形, 盛以膝迷, 嘱肢休曰! “ 可起矣。”肢休应声曰! “ 钱足否?’ 妇曰! “ 足。” 其夫忽起, 收拾其绳毕, 仍负之而去。人皆绝倒。王行甫所亲见者。+嘉靖戊子为公元#, ?% 年, 较蒲松龄所记早一百余年。这两篇因为加入了“ 偷桃” 的情节, 因而比起唐至元代的屠人幻术只见一“ 屠” 的残忍场面, 已有天壤之别, 它们在描述的幻术技巧上同属一个层次, 但对“ 偷桃”情节的处理上却是可分轩轻的。王行甫所记载的屠人幻术是夫妻搭档合演, 虽然也借用了偷桃的民间故事情节, 但一开场便是妇击金而曰! “ 可上天取仙桃与众看官吃。” 直截了当, 一下子就把上天取桃的情节交待清楚, 然后便是幻术表演。毫无渲染与铺垫, 全凭幻境之奇特吸引人。而蒲松龄所亲见的屠人幻术, 将偷桃情节与幻术表演揉合在一起, 使得整个表演一波三折, 波澜起伏。先是一个“ 游人如堵”的演春场面, 场上无人,“ 但闻人语济嘈, 鼓吹耻耳” , 此乃第一层. 然后在“ 万声汹动” 中, 术人荷担登场, 并用对白定下节目, “ 命取桃子” , 这是第二层. 术人应命, 但通过父子对答表明冬日取桃之难, 这是第三层. “ 术人惆怅良久” 之后, 决定以术上天窃王母园中之桃, 这是第四层。至此都是幻术表演的铺垫, 下面才正式开始表演。父取出数十丈之绳, 掷向空中, 继而父子互答, 以表上天之难, 这是第五层. 子持索盘旋而上, 久之,坠下一桃, 这是第六层. 忽而绳落地上, 其子肢体随后也纷纷堕下, 这是第七层. 术人拾肢体置于筒中, 向众人乞金归葬, 这是第八层.术人得金后, 扣苟呼儿出, 其子复活而出, 这是第九层。至此, 整个表演方告结束。这儿层层层相扣, 在父子二人道白桔难、作介作科的表演中, 把一段幻术演示得反复曲折, 使观众在不断的期待中更加投入, 这无疑比那些直截了当的幻术表演更引人入胜。无怪乎对此幻术持反对态度的但明伦也不得不作出“ 作剧甚奇, 关白亦甚诡’, /的评语。动作、对白和表情这些戏剧关目技巧的融入, 使屠人幻术表演更加具有吸引力和趣味性, 从而增强了其舞台效果。这与中国戏曲在清代的高度发展是分不开的。《偷桃》的末尾有这样一句话! “ 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 意此其苗裔耶? ” 这句话看似轻轻一笔带过, 实则意味深长。蒲松龄以学人的态度, 反映了白莲教与屠人幻术之间的某种联系, 以及白莲教失败后的归宿。白莲教也叫白莲社, 是混合有佛教、明教、弥勒教等内容的秘密宗教组织, 起源于宋, 到元代逐渐流行。它的教义是崇尚光明,认为光明定能战胜黑暗, 教派名称不断变化。它常为农民利用, 以此作为组织斗争的工具来发动起义。一种宗教在布道之初, 往往要通过某种手段来显示其法术无边, 因此神奇的幻术与宗教的密切关系便由来已久。唐代是#? 0一个多种宗教并存的时代, 我们从有关的一些记载中就可以认识到这一点。唐张鹰《朝野金载》载??唐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 皆有胡妖神庙。每岁商胡祈福, 烹猪杀羊, 琵琶鼓笛, 酣歌醉舞。酬神之后, 幕一胡为妖主, 看者施钱并与之。其奴主取一横刀, 利同霜雪, 吹毛不过。以刀刺腹, 刃出于背, 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 喻水咒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1袄教为古代波斯僧侣所创, 以本土之幻术作为传教手段传入中国。段成式的《酉阳杂姐》记载! 专唐垂相魏公张延赏在蜀时, 有梵僧难陀, 得如幻三呼, 入水火, 贯金石, 变化无穷? ? 尝在饮会, 令人断其头, 针耳于柱, 无血, 身坐席上, 酒至, 泻入脱疮中,面赤而歌, 手复抵节。会罢, 自起提首安之, 初无痕也。时时预言人凶衰, 皆迷语,事过方晓。2这是印度僧以幻术在中土传播佛教。又前所引《朝野金载》之“ 叶道士” 篇, 则是通过幻术来传播道教。白莲教和这些教派一样, 也会借助于幻术来传播自己的教义。在蒲松龄出生的年代, 山东就曾发生了天启二年? #? ??( 徐鸿儒发动的闻香教派起义, 后被清政府镇压。《聊斋志异》中的小说,有许多是以白莲教起义为背景的, 用“ 白莲教”为题的作品就有两篇。通过作者对白莲教法术的详尽描述, 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这一民间宗教的同情和赞赏, 只是畏于清政府的严酷文网, 不便直抒胸臆而已。第六卷的《白莲教》篇记官兵为白莲教木刀木凳所败, 于末句叹曰! “ 假兵马死真将军, 亦奇矣3 ” 作者的歌颂就显而易见了。作为民俗学意义的内容, 《偷桃》并非《聊斋志异》中孤立的现象。如《口技》、《戏术》、《赌符》、《蛙曲》、《木雕人》等, 就反映了具有民俗学意义的杂技艺术。由此可见, 民俗题材的作品在《聊斋志异》中形成了一个亚系统,而其他题材作品中的民俗内容, 则随处可见。通过对《偷桃》篇的民俗学价值的分析, 我们可以看到, 作为小说家的蒲松龄, 如果没有对于民俗学的博识与关注, 就不会有这部文言小说这样多方面的成功。?? 镇( 转引自陈饮衡《说苑珍闻· 聊斋志异》。& 1 2 转引自《太平广记》卷二八五“幻术二” 。?? 《偷桃》一篇是记蒲松龄“ 童时赴郡试” 时事, 郡试即府试。按, 蒲松龄于#0 岁时便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 时当顺治十四年? # ? , 4 ( , 故其郡试当在其时。易转引自清· 堵人获《坚瓤集· 广集》卷三“ 上天取仙桃” 。遂(笼会本《聊斋志异· 偷桃》评语。作者简介! 吴迪, 女, #0 ? 5苏古籍出版社编辑。〔责任编辑!年生, 现为江许, 悠〕#4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