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获奖短篇小说选读:出息
出息
夏日午后这段时间,通常显得异常寂静。安平慵懒地躺在那把祖父留下来的老藤椅上,长久地盯着窗外。经过几场雨水,屋后那片荒地已芳草萋萋,阳光有力地掷下来,每一片草叶似乎都因为镀上光芒而显得厚重了,纹丝不动,反射着耀眼的亮光。这强有力的日光通过窗口射进这老屋,与屋里的阴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突兀。盯的时间久了,眼前便有些发黑发昏,使这个下午更显得死气沉沉,令安平更感到百无聊赖。而邻居刘婶和母亲絮絮叨叨的谈话在这老屋里回荡,仿佛几只嗡嗡嗡缠绕不休的蚊子,又令安平烦躁不安。
啊呀呀,张嫂,现在这世道可真说不准,人心黑着呢。刘婶向母亲报告着她的“新闻”,昨个儿,前村庙里打死人啦。
真有这事儿!母亲惊诧得微微张了口,尽管她早已听惯了持刀、持枪抢摩托车,抢皮包,甚至抢孩子的事,但偷神庙却是第一次听说,并且窃贼中的一个被众人当场活活打死。
一个星期前,前村庙里半人高的金身十八罗汉在一夜之间被人抢劫一空,连庙门前那对上百年历史的石狮也像飞上天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神庙也偷,这便触了众怒,连续几天夜里派人巡逻。因为庙里还有金身的佛祖像和巨大的铜磬。窃贼果然贪心,第三天夜里就来了,搬佛像,抱铜磬,连梁上的雕刻也要盗走。值班人一声呼喊,半寨子的人吆喝着,咒骂着围拢而来,认准了贼儿就往死里打。三个贼子,两个负伤逃了,一个在二楼被石头掷中脑袋摔下来,当场就断了气。
张嫂,你不知道,昨天上面来人了,当场剥了衣服解剖,杀猪似的。刘婶似乎被回忆吓住了,动作也变得夸张起来,哎,高高大大一个,有三十多岁了,是外地人,真不知他家里晓得不晓得,就那样用大针缝上几针,拉走啦,当时是村民一齐下手打人,上面也不知定谁的罪,事儿就这样搁下啦。
安平的母亲就跟着叹起气来。
安平装作毫不在意,耳朵却不知不觉竖起来,把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渐渐地,他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母亲慈爱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在问,平儿,怎么啦?这一扫,他的冷汗也冒出来了。
本来,听到这种事,安平绝不该害怕的。他们居住的村寨,既不是民风淳朴的闭塞山村,也不是秩序井然的法治大城市。它靠近一个凌乱的、挤满不合格工厂的小镇。这地方,没有正规的大产业,没有成气候的特产,全在小打小闹地制造假货,加工劣质的半成品。这造成了不少暴发户,与暴发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业游民,两手空空的赌徒,勉强度日的懒汉和外地来干重活的民工。甚至有大堆吸着白粉的青年,窝在旧寨子废弃的老屋里,整天整夜地处于迷糊状态。这个地方,仿佛是个已经开发但未建设好的计划极差的工地,一切显得混乱、肮脏和不可理喻。如果你过于爱炫耀,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兜风,随时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或是一个冰冷的枪口抵住你的脑门,你最好很识相地轻轻下车,交出钥匙,眼睁睁看着车在别人的屁股下呼啸而去。再爱美的女孩也不敢把漂亮的皮包背在身上,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后面就会忽然一阵风,未等人反应,你或许已摔倒在地,身上只剩下皮包的带子。甚至有小青年当面摘了富妇的金饰,边恬不知耻地说,阿婆,你不戴这些没事,我不吃白粉可要丧命。果真是天下奇事多。
没有人想到报案,就算报案也是石沉大海,这儿的政府只负责捞油水。被抢被偷之人只有自认倒霉。旁人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旁观,现在的人,多精明,电视里见得多了,谁愿没事惹身臊呢。贼人得势,便越加猖狂起来,在大街上、在公安局门口公然行抢了。被抢的人多了,人们终于意识到危险不单单是个别人的事,也并非自认倒霉就了事的,竟也团结起来,谈起劫匪,咬牙切齿。已有不少手脚慢些的窃贼被村民一拥而上打残,甚至打死。 安平胡乱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后来的汗珠随即又冒了出来,几天前,小六和阿财神神秘
秘的口气又在脑里回旋着。
安平,那个兴旺建材店有好几家门面连着,够大的。我和阿财去溜过了。小六又想起上次顺利地捞了几根铝材,感到很是得意。
小六说得没错,那家店窗口大,不难进去,只要绕开那条烦人的大黑狗就成。里面全是值钱的铜呀、铁呀,还有铝。阿财压低了声调,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仿佛又回到了那家店。 安平听得心怦怦跳起来,小六和阿财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才把这秘密告诉他,也是好心想拉扯他一把。他安平也确实困难,按他们一帮小兄弟的话说,是正在走霉运,任你怎么翻腾都没用。
安平觉得自己出生二十年来,从来就没走运过。从记事起,家里就只有母亲整天愁着脸忙着。母亲说,父亲是个勤劳的男子汉,是疼爱安平的好父亲。但他却在安平三岁时,从一幢大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很不负责任地丢下安平和母亲。母亲靠种着十几畦青菜和对她自己近乎苛刻的节俭,拉扯着安平,把安平当作生活唯一的希望和亮点。从小,安平就颠着小脚丫,摇摇晃晃地跟在母亲身后,穿行于平得整整齐齐的菜地,用稚嫩的手轻轻拔去几株杂草。做着这些时,安平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严肃,隐隐感觉到生活的沉重。母亲常疼爱地揉揉他的小手,平儿,你要好好念书,往好处学,长大后别干苦活。他总是认真地点点头,平儿知道,平儿长大后要有出息呀。对,对,有出息。母亲这时便泪花闪闪,所有的苦难在安平稚气的童声里消失殆尽。
失去父亲的孩子,懂事时便懂得了自己的不完整,总比别的孩子受到更多的委屈,更早地感受到世界的不平。在孩子们的集体游戏中,安平常是被排斥在外的一个,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爸,跟大家是不一样的。常有成群的孩子恶作剧地朝他挤鬼脸,没爹的,没爹的。一边远远地扔过石头来。他的小脸便涨得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只有邻居比他小一岁的小莲跟别人不一样,她跟他站在一起,气鼓鼓地替安平嚷回去,声音脆脆的。小莲和他们吵凶了,就引来了母亲。母亲便把安平和小莲拉到跟前,一手抱一个。抱回家去,边抓一把花生米,边忧愁地说,孩子,不许惹是生非,不许跟别人吵架。那把花生米,会让安平和小莲很快忘记气恼,整整快乐上一天。安平的童年,因有了母亲的疼爱和小莲的相惜,而变得温馨美丽,冲淡了心灵上些许灰色。
上了小学,安平认识了小六和阿财。他们是隔壁寨的,从不计较安平有没有父亲。三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在安平看来,他们两个是最讲江湖义气的朋友,虽然他们不爱读书,并爱搞些小恶作剧。
虽然安平聪明机灵,老师赞不绝口;虽然他拼命念书,让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让小六和阿财佩服得五体投地,让小莲又高兴又自豪,让母亲又欣慰又心痛。然而,母亲种的那几畦青菜时好时坏,到安平念初三时,生活已如老牛拉车般艰难,家里还欠下一笔不小的债。
经过介绍人热烈的煽动,母亲几夜的辗转难眠,这个残缺的小家庭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让安平辍学出外打工去。母亲愧疚地流着泪,反复念叨着,平儿,是妈没用,你好好打工,该吃地吃,该喝地喝,别饿了,在外头千万别跟人计较,要平平安安干活呀。其实,这个地方自愿辍学出去打工的半大孩子不少,但母亲觉得是欠了安平的。小莲已出落成一个俏姑娘了,安平决定出去打工,她有些失落,今后不能跟安平哥一起上下学,一起放风筝,一起上山烧烤了。她依依不舍地说,安平哥,你到外边可要给我写信,把外边的新鲜事和你的情况告诉我。安平慎重地点点头,把最好的钢笔留给了小莲。他本人倒不是很伤感,自上了初中,他更深地体会到母亲的艰难,念书时心中总带着不安和愧疚。还有,对外面世界的憧憬让他有些急切。他下定决心,出去一定好好干,一定要有出息。安平没有说出来,他久久地看了看母亲,再对小莲笑笑,背上他的旧背包,满怀希望地上路了。当时,小六和阿财早已先后出外打拼去了,他俩天生对读书的事少根筋,对外边的花花世界倒是如鱼得水。
安平确实干得勤勤恳恳,又有股机灵劲,老板很是满意。老板说,包吃包住,工钱先放他那儿,回家再一块儿拿。安平想想也是,省得自己乱花。老板待他不错,他是相信的。母亲也让他把钱存着,或者以后安平自己还能干点什么事,这辈子她就对得起地下安平的爹了。她的电话里总是令人安心地说,平儿,好好干活儿,娘种菜养着自个儿,不费劲。
活儿是不复杂,但是重活,虽说是十几奔二十的壮小伙子,一天下来,安平也累得如烂泥一般,脊背一贴褥子就睡死过去。但他睡得踏实,累得快活。小莲的信一直没有迟过,总说她如何怀念和安平哥放风筝到山上混玩的日子,说她学习进步了,要赶上以前的安平哥,也询问着安平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每一次,安平都读得偷偷发笑,心里有好几天暗着乐,干起活来,那劲犹如半大的牛犊,又盲又狠。
然而,后来小莲的信回得不那么及时了,安平在等信的日子里就多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的焦躁。他发现小莲的信不但迟了,跟从前也不一样了。以前,那信封总是厚厚实实的,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欣喜,拆开来,满满好几页,絮絮叨叨地,叨出了她的生活点滴,叨出了她哪怕是最细微的快乐和伤心,安平读起来热乎乎的,亲切的劲儿直抓挠着胸口,好像小莲的脸就在信纸里笑眯眯地对他说话儿。后来,那信渐渐变得轻飘飘的,里头薄薄一两张信纸,说些代安平的母亲问好,她学习太忙之类的,模模糊糊的让人摸不着边际。读了信后,安平心里便空空落落地,莫名地心慌。
小莲说她是上高中的人了,现在学习任务太重。安平想想也对,自个儿活儿一完,就是睡觉的事儿了,哪像念书,要费精神的。他还是给小莲回很长的信,他想,小莲没时间写信还没时间读我的信吗。
小莲上高三时,最后写了封信来,不,只能算张纸条儿,很干脆地对安平说,我高三要冲刺,不再写信了。那天,安平读完信后就迷迷蒙蒙的。接下来的好几天干活提不起劲儿,仿佛一下子不知该干什么活了,干这些活又为什么。以致对老板几天来异常的脸色毫无察觉。 直到有一天,安平的工伴们全黑着脸,闹着,什么活也不肯干,安平才清醒过来。从大家愤怒的口里听出了不连贯的一点,他们的老板垮台了。老板办厂时贷来的款数目大得惊人,但老板好赌,全输光了,工厂破产了!像是无缘无故砸下的一颗定时炸弹,砸得人晕晕乎乎的。于是,工人们忧虑、愤怒,吵吵闹闹地。当然,不是为老板可惜,心疼的是压在老板那儿的血汗钱。出来打工的,多是家庭拮据的,谁不想多存些,工钱全放在那该遭雷劈的老板那儿啦。
有人痴痴地问,老板干的是大生意,咱们的工钱不是小钱吗,怎么说也该补得起吧? 做梦,银行要拍卖厂房,连老板自个儿的窝也得卖,谁管咱死活。
于是,有人咬牙切齿地扔东西、砸机器,有人抱头痛哭。安平不哭也不砸,单不出声气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眼光直直地呆瞪着前面,像一桩老木头。后来,厂房真的被封了,机器被拖走了,安平就摇摇晃晃地拖着脚出来,仿佛昨夜喝过头了。他把袋子翻了个底,刚够买张车票。售票姑娘脆着声问,去哪儿?安平哑着嗓子说,回家,我回家。眼光还是直直的。售票姑娘狠狠白了他一眼,才把他盯醒了。
回到家里,安平的胡子已有一寸来长,头发像个草窝,衣服粘着一层油渍。母亲抱住他,孩子,别难过,我都知道了,谁走路没个坎儿坑儿的,有妈,饿不死人。安平这才跪倒在母亲面前,扑倒在她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畅快淋漓,仿佛要把几天来蓄在眼里、心里的泪水要一次流干。
两天后,安平精神平静了些。母亲做的饭,母亲种的菜都让人妥贴、舒服,安平吃着吃着,心里就安稳了,觉得还有母亲,还有饭,还有菜,他刚二十岁,哭个鸟。在这次摔碰中,他长大了。今天是星期天,小莲不用补课,安平把自个儿整得清爽干净,扎了只大红风筝,放在家里,就满面春风找小莲去。
小莲果然在家,安平未到家门口就扯着嗓门小莲小莲地喊。以前每次找小莲他都是这么喊的。小莲准会哎的一声,甩着大辫子跑出来迎接他。但这一次静静的没人跑出来。
安平自个儿进去了,小莲转过身来。安平那一瞬间惊诧极了,小莲乌黑的大辫子不见了,头发剪得长长短短的,像城里的女孩随意地披在肩上,一身时鬓的衣服钉满了袋子,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小莲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安平哥你来啦,请坐。也不知怎的,这一眼让安平不痛快极了,他感觉到小莲不再是以前的小莲了,他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亲亲热热的日子了。她那声安平哥似乎也叫得很是别扭。
他有些呆愣地坐下来。小莲说,安平哥你喝水吗?安平摇摇头说我不渴。接着两人就沉默了。小莲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抠了一回手指甲,又问,安平哥你吃糖吗?不吃。安平摆摆手。接着又沉默了。安平怎么也说不出家里有专门给小莲扎的大红风筝的事。
小莲突然很是关心地问,安平哥,拿不到钱没关系,家里有难处跟我妈说一声。
安平突然敏感地听出一点可怜的味道,全身的血忽地沸腾起来,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味儿。然而,他平静地说,不用了,我们会想办法的,谢谢。最后,他竟脱口而出这两个字,顿时如坐针毡,第一次在小莲面前感到不舒服,不自在。他刷地站起来,那你忙,我先走了。 好吧。小莲仿佛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似的,一下子站起来帮他开门。
回到家里,安平一把把红风筝撕得粉碎,嘴里叽里咕噜地骂自己不争气,骂自己不识相上门找小莲。眼角却掉下两滴透明的泪。他狠狠地擦去了,似乎那泪也是不光彩的。
然而,小莲星期一回校时,安平还是坐在一棵大树上,用绿叶把自己密密遮起来,一直看着小莲骑着自行车,慢慢拐过他儿时常玩耍的竹林。他在树上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心里对那个消失的背影说,小莲,好好念书,以后上大学。他想,上大学,美死人了,嘴角不知不觉扯开来,憨憨地笑了。他已忘记了昨日的愤怒,那愤怒已变成了一种悲凉。
安平依然跟着母亲在菜园里穿行,不单单是拔拔草、摘摘菜了,而是整地、浇地、施肥、打药一样一样干得利利索索。菜变得绿油油、水灵灵,似乎能听到它们在沙沙沙往上长。但安平却变得沉默多了,眉角不再舒舒展展,不再绕着母亲蹦着跳着。孩子大了,也有自个儿的心事了。母亲看着埋头苦干的儿子,有些无措。活儿干完了,安平往田里一蹲,只管看远方出神,一愣一下午。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母亲翻箱倒柜搜出一个红绸包包,一层一层地打开,一沓不薄不厚的钞票,静静躺在安平面前。
妈,这是做什么?安平疑惑地看着母亲。
母亲叹口气,掠掠花白的头发,慈爱的目光像一张网罩住安平,我生的儿子我还不明白吗?你不甘心困在这几分地上,你想着外头,想着出路哪,看这几天把你愁的。前两天小六和阿财不是回来找你了么,你们商量的事儿,妈听到了,是正正经经的小生意,妈不反对。这些是这几年妈种菜省下的,不多,跟小六和阿财凑个数。母亲说罢,别过脸去,让两行老泪悄悄渗到皱纹里。
安平抱住母亲,嘴唇扭来扭去,终于没出声,只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
安平再一次打起背包时,小莲没来送行。他只是对小莲的弟弟交代了一声,就和小六、阿财上路了。没见到小莲,安平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似的不痛快。但他很快安慰自己,等明年回来,就给小莲买件红裙子,送给她上大学穿。是那种红绸的,直盖到脚跟的,有长长的裙带和漂亮的蝴蝶结,风一吹就飞扬起来。小莲小时候就一直梦想着有这么一条裙子。小莲说那是天上的仙女穿的裙子。安平就记住了,一直记到现在。
去年出去时,他逛遍了那个大城市的商场,价钱高得吓人。但安平很是兴奋,他想,他结结实实打两年工,还怕买不上这裙子吗?他想像着小莲穿上这裙子该是如何高兴,如何美丽。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一分钱也拿不到,今年一定买。其实,更使他想不到的是,小莲不再喜欢飘逸的长裙,如今,她喜欢的是牛仔裤、小背心和金黄的头发。
母亲一定要送他,仿佛安平是第一天上学的孩子。她有些多余地理理安平穿得很整齐的衣服,打得很结实的包,反反复复一句话,安平你要平平安安的,照顾自己„„
说着,突然就皱着眉头,咬紧牙根,头上冒着冷汗。安平急了,妈你怎么啦?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事没事,就是见你要走,妈难过。安平静静抱了母亲一会儿,心里记起小时候那句甜甜的话,妈,我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
直到安平他们走远了,母亲仿佛忍了太久似的,呼地蹲下去,手捂着胃,直喘粗气,心里却为刚才没被安平发现而庆幸。早在安平小时候,他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的时候,她的胃就被饿坏了。直到安平长大,出去打工,饭是能吃饱了,胃病却越闹越严重,有时竟疼得在床上打滚,她一辈子苦惯了,知道胃是饿坏的,没放在心上,更舍不得看病。刘婶说,张嫂你得去看医生,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母亲摆摆手,没事,这是富贵病,有好东西养着就好,一阵一阵的。
你看你病得瘦的。
种田人谁还不瘦么。
安平和小六、阿财的小生意干得挺顺手,他们给母亲的电话里充满了喜悦,挣了点小钱,小六和阿财就不再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无动于衷了,学会逛大商场,学会喝点酒,跳支舞。可安平不,安平还想着母亲,想着小莲的裙子,想着出息。小六和阿财摇摇头笑他们这个小兄弟憨得笨,现在这年头,谁不是想法子捞,想法子花。笑归笑,他们就是疼安平,把当弟弟似的照顾着,在小生意上不时拉上一把。
当城里人穿上昂贵的长长的大衣时,安平也感到冷了,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穿着旧棉衣给他补袜子的晚上,想起了门前的树叶儿该黄了,落了,才惊觉城市里的商店一夜之间全红艳起来,巨大的中国结,精致的音乐灯笼,装在篮子里打上红绸的水果„„故乡家家户户门口的对联一下子塞满了安平的脑袋,那些对联全写满了平安、吉祥、纳福之类,此时,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过年了,该回家了。
要不是在过年回家,就不会那样热闹,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后来,安平常常想,想着如果时光倒流该多好,他一定一定把钱藏在贴身衣袋里,像母亲一样把钱缝住。但问题是时光不会倒流,就算安平悔得肠子青了也无济于事。
就在那天,安平、小六和阿财数好了各自一年来的收获,各自收了一个包抱在胸前,兴奋地半跑向车站。就因为太高兴了,安平没有把钱藏在身上,跟小六、阿财一样,用衣服一层层包着,塞在书包最底层。车站的人多得鼻子碰鼻子,脚跟踩脚跟的。安平和小六他们互相呼唤着对方,竭力挤在一块。眼看就要上车了,眼看就可以回家了,但有人那么撞了安平一下,这一撞就全变了。事后,安平一直说,我当时把包抱得紧紧的,抱在胸前,那王八养
的狠狠地把我撞了一下,我一滑,抬头一看,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安平当时就发疯地喊,抓小偷,抓小偷啊,我的包啊!警察全他妈的滚哪里去„„周围的人冷漠而异样地盯了他一会,觉得没什么看头,又各自挤车去了。安平独自在人群里又嚷又跳,倒跳出了一圈空地,但毕竟这年头这种事太多了,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小六和阿财把他夹在中间,半拉半推,把他带上车,带回家。
母亲送走小六和阿财,给安平端来热乎乎的米饭,用手理着安平的乱发,吃吧,孩子,活人总有活人的路。说着,自个儿的声音却呜咽了。
安平看着母亲,不停地说,妈,我们做得很好,包里有您的毛衣,有小莲的裙子,有整整齐齐一叠票子。我一直抱着那个包,抱得紧紧的„„妈,那些人真黑,真黑,我干了整整一年„„他妈的,老实人就该倒霉、遭殃„„一直到睡觉,安平还在说着、骂着,就是不哭了。
直说得母亲老泪纵横,孩子,你别说了,歇会儿,别吓我啊。
那些日子,安平一直瞪着眼睛,咒骂偷钱的人,咒骂以前的老板,咒骂城里人,甚至咒骂一切的人。母亲吓得差点带他上医院。
待安平渐渐平静下来,他变得不爱出门了,喜欢一整天一整天窝在家里。窝累了,就到菜园里帮母亲侍弄那些菜。他似乎忘了外面的世界。但几天前,小六和阿财的话又搅乱了他的心。
听了小六和阿财的话,安平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犹犹豫豫地说,那是做贼呀,抓住了可要„„
哼,现在不走偏道能发财?安平,你的包不也被人当众抢了?谁抓呀,谁理你。阿财说最受不了人扭扭捏捏。
一提起包,安平就恨得眼里有火在烧,竟当即扔下一句话,让我考虑考虑。
小六和阿财说,你什么时候难了,告诉我们一声。
现在的人,真不像样,好吃懒做,又狠毒。刘婶的声音变得很遥远,但是很刺耳。
安平终于涨红了脸,忽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门,也不敢想后面追随着母亲忧虑的目光。他来到菜园,下狠劲地挥起锄头来,把泥土打得四下飞散。
母亲在后面的山道上磕磕碰碰地走着,安平回过身想挽挽母亲,忽然,脖子上一阵冰凉,他刚想转身,两手早已被缚住,耳边是匪徒尖厉的大笑。脖子上的长刀闪着寒光。母亲摔倒在地,向他伸着手,凄厉地哀叫着„„安平拼命扭动挣扎,想去扶起母亲,但双脚走不得,任母亲哭叫声声。安平撞着扭着向前扑去„„安平猛地在床上坐起来,把床板弄得吱吱响,额头上全是冷汗,是个梦。他愣了片刻,隐隐有声音,母亲真的在哀叫着,像是在大声呻吟着,甚至在床上打滚,但很压抑。安平心里猛地一惊,奔到母亲卧室。
母亲咬着嘴唇,手紧紧捂着胃,脸疼得变了形,有些灰白的额发全湿了,贴在她苍白的脸上。
安平扑过去,哭腔里带着恐惧,妈,你这是怎么啦?
母亲发现是安平,吓了一跳,想掩饰已来不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撑起上半身,妈没事,老毛病了,明天就好了。
老毛病?还成了老毛病啦,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啦?安平手足无措地倒开水,拉被角,给母亲揉肚皮,擦冷汗,不知该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妈,明天咱就上医院看医生。 没事,医院哪是我们上得了的,这疼一阵一阵的,过一会就没事的。
不,妈,我背你去。
镇上的医院颇具规模,一系列的挂号、诊断后,很快得出结论,胃病,而且是不轻的,开出了一大包贵重的药。
当安平想到母亲的病是饿出来、熬出来的,还犯了几年时,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那多皱
而蜡黄的脸。
病是问了,当夜母亲睡了一个很长时间不曾有过的安稳觉。安平也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母亲可怜的积蓄已用去大半。剩下的安平也不顾母亲的反对,买了补品。他恨不得像修理东西一样,很快地把母亲胃上的毛病一一修好。医生说这病是得好好养着的。安平觉得自个儿该像个男人,让母亲少受点累了。
菜园里的重活,安平不再让母亲干。母亲只拔拔草,摘摘菜,其余的安平自己干。这回,安平倒是安下心来种菜了,似乎彻底忘记了外面的世界。
自陪母亲上医院后,他每天想着法子给母亲熬排骨汤,熬鸡汤,看着母亲的脸色渐好起来,安平有种从未有过的安慰与满足。但手头的拮据也随之而来。幸而这个季节,菜的行情看好。安平望着满园青翠平展的菜叶在风中向他招摇,看到了收获的希望。如果顺利的话,这些菜是可以暂缓解眼前的困难的。
至于这些日子跟小六和阿财先借的一些,过一段日子再说,小六和阿财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他俩也没个正经工作,手头也不宽裕,没法子帮更多的忙。
眼看着这菜园里的菜再过三四天就可以上市了,安平的锄头抡得格外起劲。小莲放学了,远远地望了安平一眼,他没发觉--最近因为母亲的病,他已很少到小莲家走动--小莲很快地转身,拐进自家的大门。
今年的1号台风到底还是来了,夜里,安平被呼啸的风雨声惊醒了。外面的狂风呼呼地响,一阵紧似一阵,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什么重物的撞击声,远处一堵破墙倒塌的声音。接着,他听到屋顶的瓦片哗啦啦飞走的声音,风和雨拼命往小屋里挤,母亲颤颤地拿着脸盆、桶接着往屋里灌的雨水。安平往母亲的身上披了件衣服,扶她到床上。搬着那仅有的破桌子去堵那扇不断晃荡的门。那晚,母子相拥坐在床上,听天由命的等着狂风停息。小屋仿佛大浪中一叶小舟,在风雨中飘摇。
天亮了,风和雨肆虐了一夜,似乎失去了兴致,渐渐退去,安平拉开门,直冲向菜园。 菜园呢,他昨天还充满希望的菜园变得狼藉不堪,菜叶七零八落,烂着半浮在浑黄的水面上。安平扑进烂泥里,把他的菜一棵棵扶起来,越扶倒得越厉害,叶子全没了。母亲追出来,老泪纵横,别扶了,孩子,别扶了。安平一直扶着,手忙脚乱,奔过来跑过去地扶着,那菜,他亲手种的菜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全病怏怏地躺下去。
别人的菜不会烂得这么厉害,别人的菜园竖了柱,拉了网,多了一层保护。
安平不停息地骂着,该死的,我怎么这么混,为了省几个钱不拉网。真混哪,算得太得意了,想着卖了菜就拉网。怎没想到这是多台风的季节。老天也混,混透了,就差这两天,混透了„„安平就这样抱着头蹲在黄水里,骂自己,骂天,骂菜,直到小六和阿财把他拖回去。
日子照样过,安平再怎么不甘不平,人还得照样吃喝拉撒,何况他一个已长出胡子的汉子,能就这么疲软着么。母亲的排骨汤是绝不能少的。法子是人砸摸出来的,安平先到肉店赊账,每天几乎半逼着母亲喝下去。
但是第五天,安平赊不到骨头了,一见他,店主再旺就沉着脸说,卖完啦,骨头是好东西,熬汤最补身子,谁不想要,早被有钱的主儿拿走啦。
安平怪自个儿来得太晚,转身就走,想着到别的地方说不定还有。但就在转身一刻,安平听到了他永远忘不掉的话,再旺在他背后用刀狠狠剁着他说过的卖完的骨头,哼着气,袋里没票就得识趣,吃点苦,还逞强学人喝什么排骨汤,还要脸皮不要。
安平的脑袋轰的一片空白,充满了鲜红滚烫的血,重重地抬不起来,一直走到家里都耷
拉着。这忽儿,小六和阿财的话又响起来,兴旺建材店,有许多的铜铜铁铁,很可以卖钱。 那一晚,这些字眼就像一把把小铁锤,直敲得安平的脑瓜咚咚发响,胸膛里那颗心怦怦发跳,再旺酸不溜秋的话又针似的在发跳的心上乱刺,身子在床上翻腾到天亮。
天一亮,安平忽然出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到菜园,直接去找小六和阿财。他俩还赖在床上迷糊着,安平用力地把他俩扯起来,大着嗓门,发狠地嚷,那事儿,我答应。
小六和阿财清醒了大半,揉揉眼,什么事儿呀,大清早的。
建材店的事,我干。
嘘!小六掩过他的口,小声点,怕人不知道吗,你想过啦。
安平用力点了点头。小六和阿财兴奋地围坐下来,头碰着头商量开来。
吃过晚饭,安平躲闪着母亲的目光,妈,今晚,我和小六阿财说说话,就不回来住了。 什么话这么多呀,今晚不回来了么?母亲有些疑惑。
没事,就是聚聚。
母亲点点头。最近的事儿,也够让孩子为难的了,都瘦成了麻秆,整天闷声不响,看着也难过。年轻人说说话,解解闷也好。母亲巴望着安平天亮回来,脸面上挂着笑容。
夜漆黑如锅底,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令人焦躁。几个黑影在夜幕里穿行,影影绰绰、鬼鬼祟祟地。小六敞开衬衫,低声地骂骂咧咧,妈的,这鬼天气,躁死人。安平却觉得全身冷冰冰的,额头直冒冷汗,甚至连天边那几点半明半昧的星痕也像是陌生的眼睛,向他暧昧地眯着眼皮。小六和阿财不时低声催促安平。安平平日里有力的双脚此时感到灌满了铅似的,总抬不起来,心里竟暗暗渴望迷了路,或者是突然走不到那建材店了。
然而,小六和阿财熟门熟路的,他们很顺利地来到建材店。安平似乎能模模糊糊辨出“兴旺建材店”几个大字,今夜怎么这么亮,竟连字也看得到了,安平自个儿吓了一跳,腿肚子抖索起来,气一泄,整个身子也软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小六、阿财,要„„要不,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去种那烂菜吗?阿财低声怒吼着。
工钱无望,包袱被抢,菜园无收,母亲的病,小莲的红裙子全涌进脑里来了,像一股无穷的力量,让他的脊背直起来,两条腿也灵活得劲了。
小六和阿财来过,两人从窗户进去搬东西,安平负责在外面接东西,并放好。
安平按阿财的吩咐小心地避开了门口那条凶猛的大黑狗。接下几截铝窗框,安平兴奋得手微微发抖。接下来就顺利多了,窗口不断递铜线、铁条等东西。
忽然,店里灯火通明,接着喧声大起未等安平反应过来,小六和阿财相继从窗口跳下,他俩谁的脚上淌着血。
天杀的,看这回往哪跑,守了几夜啦。接着啪啪啪乱响,大门开了,狗叫了,乱成一团。 安平一时吓愣了。
快跑呀!阿财拽了他一下,和小六消失在夜幕里。
跑! 安平的大脑充斥着这个字,拼命撒开两腿。但一个什么东西突然把他撞倒了,有锐利的长东西插入他的腿肚子,是那条大黑狗。安平一急,竟朝它跑过来了,被它咬了个正着。 大黑狗一闻到血腥味,咬得更紧了,一块肉被他生生咬下来。安平尖厉地叫了声,人们早已围上来,闹嚷嚷一大群。
打死他!别放跑这该死的贼!
对,打死他!平日抢呀、劫呀都是这伙人,该遭报应了。
看这病怏怏的瘦麻秆,肯定又是个吃白粉的。
人渣!
让让,我也踢几脚出出气,前年被贼跺的那一刀还留着痕呢。
„„
人们把平日里的不平全发泄出来了,拳打、脚踢、棒捅、石块扔„„边打边骂边喘气。 安平手抱着头,身子蜷成一团,胸膛里渐渐翻江倒海,感觉渐渐麻木,渐渐不喊了,脑里闪过母亲多皱的脸,还有小莲红色的连衣裙,接着就一片漆黑。
渐渐的,人们也累了,发现安平不动了,各各吃了一惊,但随即感到贼的活该,谁让他们造的孽太多。把他拖远点,免得晦气。
安平像条野狗似的被人扔在竹丛旁边。
母亲赶来的时候,安平的尸首硬了,眼球突出,满面的血凝成紫色的硬块,苍蝇在他身上热热闹闹地忙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掩着鼻,埋着头匆匆而过。
母亲跌坐在安平身边,嘴角浮着浅浅的微笑,她又看见小时的安平了,小小的个儿,扑闪着黑眼珠,稚着童声,妈,长大后,我要有出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