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沙射影[散文欣赏]

文/张勇

我上大学时有一个女性朋友，人送绰号“含影”，她亦表示赞同，十分得意。

大二时系里举办纪念“五、四”书画比赛，她兴趣昂然积极参加。用毛笔宣纸画了两幅同样内容的中国式漫画，一幅交系里参评；一幅明目张胆地贴在食堂门上，引得食堂门前人山人海，挤落许多饭盆和满地饭菜。漫画内容是：食堂炊事员队和学生队进行拔河比赛，后勤处长担任裁判。双方牛劲冲天，呲牙咧嘴，汗珠飞溅，足下生根，大有破釜沉舟的誓死气概。奇特的是使双方怒发冲冠互不相让死命相争握在手里的拔河用具竟然不是缆绳而是一根油条，油条上注明产地——学生食堂。谁料，这妮子的一幅维妙维俏的漫画竟然成了导火索，当天晚上就爆发了波及全校的“罢餐运动”，抗议学生食堂伙食的恶劣。三天后校方控制住局势，收拾残局，后发制人，追究责任，给这场“罢餐运动”的舆论先行者一个警告处分，理由是动机不纯，含沙射影。中文系学友们认为校方此举有压制民主之嫌，又认为含沙射影贬义过重，几番与校方交涉，未果；又担心挫伤漫画作者的自尊，经认真考据、整理，采用简化学说，命名这妮子为“含影”。

一幅漫画，使她变成“含影”，名声大震，成为我们的地下学生会主席和精神领袖。

我俩关系密切，除没有同衾而眠的经历外（和衣同床而卧是有的），无话不谈。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就是婚前好友。她和我同班同桌。身高一米六五，圆脸，鼻翼两侧沾着几星浅浅的雀斑，短发，发质硬硬的。性格偏向男性，和我们交往称兄论弟，讲起话来粗门大嗓，还经常把“他妈的”一类的国骂挂在口头。办事麻利，走路生风，若是从背影看去，除了两轮肥硕的屁股扭得生动以显示其女性特征之外，生人很难把她认做女生。

有时实在是厌烦上课，她干脆趁老师转身写板书之机悄悄从教师后门溜走，还几次挟持我跟她一起中途逃课。逃出教室后她兴奋无比，领我在校园里四处游荡，不知是要游到哪里去。这妮子脑筋活泛，不管是上课睡觉还是中途逃走或是平时不见她怎么用功，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使我们既惊讶又佩服。当然，也招来一些嫉妒的目光和“可能漏题”的谣言。毕业后才隐约听同学说造谣者是几个学生党员和正在申请入党者。

别看这家伙的“三围”不怎么标准，却是一名才女。不敢说才华横溢，至少在我们同龄当中算是出类拔萃。一把小提琴往肩上一架手指间就会流出清新悠扬的旋律。尤其她是演奏的《金色炉台》更是美妙绝伦。学校团委举办校庆书法比赛，她挟持我陪她参加。大咧咧地拎起大号提斗，向一个饭盒改做的砚台里蘸蘸，然后平心静气，若有所思，目光茫然瞄向窗外，不知她看见了什么。我感觉一号提斗拎在她手上，两厢竞合，势均力敌，像张飞立马横矛，颇具雄姿。一号提斗不就得配这样的身材么？试想若换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拎一号提斗不是拎拖布一样滑稽可笑么？

她思考完了，可能是气吞丹田，可能是成竹在胸，放肆地劈开两条粗腿骑宣纸于胯下，弯腰撅臀，运笔如飞。宽肩厚背随手腕的运动左右摇晃，有些夸张。写完，直腰，拢拢散在眼前的一绺头发，对自己的作品细细地品味欣赏，感觉满意，吐出一句：“他妈的，挺棒！”的确挺棒，观者啧啧称赞。她有些得意，神色飞动，几粒雀斑一闪一闪，绽出几分姿色，有些动人。随后一扬手，“走，哥们儿。”扯上我出门去，留下一屋的赞叹和惊愕。

她要竞选学生会宣传部长。

她不满意几名学生干部整日围在团总支书记身边争宠献媚、通风报信。只知暗中争夺入党名额而不知为大家做点实事。例如把助学金分配给最困难的同学。她按马克思的工人贵族理论讥讽那几个“草驴”（她的说法）是学生贵族。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文章写不了一篇，板报出不了一块，整日吆五嗬六，打小报告，再不就是狐假虎威地擎一个破相机拍照女生床铺，还要挂到校园里展览，以此激励女生搞好床铺卫生。女生床铺是随便展览的么？就是假公济私，想借机窥视床上的三角内裤和真丝乳罩，满足变态欲望。纯是三儿她妹妹——事儿x。

她没能当上宣传部长，虽然民主投票的票数最高。据说是几个学生干部对她的“草驴”和“学生贵族”的命名记恨在心，联名排拒。还有系里也一直对她的漫画一事耿耿于怀。而且祸不单行。那几天学工部一位主任晚间查寝，听见她的寝室里开“卧谈会”，一气之下去拉门，门没拉开，竟然拉了满手鞋油——不知谁抹在门拉手后的。主任大发脾气，对全寝一顿痛骂，见没人承认，想起漫画的事，认定鞋油事件是她的第二次漫画风波，连夜赏她一个通报批评并用大白纸贴出。她逃课一天以示对上述问题抗议，不知逃到哪里，一天里是否绝食也不得而知。

这次她没有挟持我。这使我担心，满校园找几圈也没见她的人影。

晚上我刚进教室，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不容分说拎我到楼后，肥墩墩的屁股往石凳上一贴，“妈的，本姑娘被他们强奸了！”一句话吓得我魂飞魄散，差点背过气去。她也感到这句话的实质不明吓坏了我，有更正的必要。拍拍我的额头，揪揪我的耳朵，哈哈一笑：“你别怕，他们强奸了本姑娘的精神，但是本人肉体完好无缺。”似乎怕我不相信，站起，岔开双腿，骄傲地拍拍自己穿着牛仔裤的裤裆。她仍对竞选一事耿耿于怀，口中喋喋不休：“那帮家伙不但强奸了我的精神，而且还强奸了民主，强奸了民意。妈的，学工主任简直是婊子养的，护着那几个草驴不说，还放胡屁，说什么竞选是一种尝试，一种改革，还不十分成熟，不要光看票数，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嘛。揪住漫画一事不放，还楞把屎盆子望我头上扣，认定鞋油也是我抹的。简直是混蛋，骗子，流氓！”

她说的学工主任实际上指两个人。

一位是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入学前当生产队长，爱讲话，只要一有大会就上台去强调几点，一强调就是一个多小时，可能是在生产队站在粪堆上分工派活作风的遗传。这人讲话不着边际，口若悬河，天南海北，鸡鸭鹅狗，牛马骡驴或是计划生育。批评学生张口就是不允许汹酒（酗酒）闭口就是不允许搞老婆，不知什么意思。讲到兴奋处嘴角一定挂上白沫，也一定要站起来，裤门敞着，隐约可见紫红色线裤。

另一位是转业军人，入伍时参加了几个月侦察兵训练，因烟瘾太大时常抽烟，首长担心一旦执行任务吸烟会暴露目标，就分配他去了军垦农场，一干十七年，算是农业老兵。一年四季穿一套没有了领章帽徽的的确凉军装，黄胶鞋。不大习惯坐办公室，时常背着手低着头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像一个辛勤的老农琢磨他的土地。他的特长是晚间学生宿舍楼一熄灯就挎一只大号手电筒蹑手蹑脚贴近各房门探听屋里动静。探出一丝笑闹，立即大喝一声，以手推门，不开，一道强光便会从门上方的窗口照射进来。因他穿解放牌黄胶鞋，人瘦得腊肠似的，轻捷如猫，潜在门外难以察觉，估计是几个月侦察兵训练的仅存硕果。他面对学生时从不叫名字，也许记不住，总是小张小李，批评学生时开门见山一句话：你们整什么景儿？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你搞什么鬼？”

这丝毫不值得奇怪。刚刚从劫难的阴影中走出的中国高等学校当时还不可能摆脱人才，尤其是管理人才奇缺的局面，像我们学工主任这样的管理者兼思想政治工作者在各大学校园里都随处可听见他们骂骂吵吵的声音，进而捕获到他们没扣裤门的身影。

在窗口射出的光线里，我发现她的脸上闪亮，一摸，是泪水。我劝她不要生气。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呢？她突然站起抱住我，抱得紧紧的，我感到肩头上温湿一片。情不自禁地也把她紧紧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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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影”从此变得沉默。我俩四处游荡时也听不到她多少话语，而且时常向我要一只香烟点燃吸着。学校后身有一座废弃的公园，没课时她一定叫我陪她去。废园里有什么呢？她说这是一种美。美，你懂不懂？口气强硬，好像把一切的气全部倾泄到我头上。而且这家伙有事没事地总对我不是搂脖就是抱腰。弄得我心身不安。一次从废园里回来，她说冷得厉害。边说边抱起肩膀一副打摆子模样。是不是感冒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凉冰冰的，不像。我只空身穿了一件衬衫，没有多余的衣服给她披上。不像学工处主任，白衬衫里一定要穿一件蓝色或红色的背心。她似乎有些恼怒，狠狠瞪我几眼：“你是死人啊？搂搂我不就行了。”话音未落，自己就搂上来，搂得我很难为情，也搂得我心里发热，身上发汗。我怀疑这疯家伙要恋爱了。

似乎几天或是几个月时间，反正很快，我们毕业了。她对我的态度不明十分恼火，恼得揪了我的耳朵。但是还经常提出发冷的要求。自己解嘲似地说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两回事，为何不过过恋爱的瘾？

她留给系里的印象一直不好，与漫画和鞋油事件有直接关系。虽然成绩优异，分配时却被甩到外省的一个小城。我送她走时她哭得不能自禁，不知原因。

毕业七年后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长得像我。我紧张得连忙声明说我和孩子之间决没有任何关系。她大笑，说：“你那个小胆，给你机会都不敢，当然不会有血缘关系；但怎么能说没任何关系呢？怀孕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所以这孩子也就像你了。”

她自己办了一所私立中学，规模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