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第二讲希腊罗马神话: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的糊涂账
木心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二日
我常对希腊神话产生宿命的看法,即希腊诸神之上,总有一个最高的命运。悲剧都写命运,人的反抗毫无用处。既然如此,为什么希腊精神如此向上、健康?悲剧有净化作用。希腊命运说,中国命运说,都没有勇气探索谁主命运。
维纳斯
父亲代达罗斯嘱咐其子伊卡洛斯:儿子,勿飞高,为太阳光熔;勿飞底,为海所淹没;中间层飞,最好。(中国中庸之道)
弥诺陶洛斯,象征欲望。建筑师代达罗斯,即制造迷楼者,象征制定伦理、制度、道德、条例者。迷楼,象征社会,监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约。在社会中,人进入店,见食物,不能拿,因没有钱,拿即犯法。动物见食便吃。建筑师也出不来,作法自毙。
唯一的办法是飞。飞出迷楼。艺术家,天才,就是要飞。然而飞高,狂而死。青年艺术家不懂,像伊卡洛斯,飞高而死,他的父亲是老艺术家,懂。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
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宁可摔死。欲望,是要关起来,现代迷楼,更难飞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雅典娜
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来;讲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讲艺术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强求,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一次两次失败后,不再侵犯自我,满足于距离,纯乎求观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
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括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括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而且不在水里,却在天上,在奥斯匹林山上。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人类爱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类爱照镜子,舍不得离开自己。动物对镜子不感兴趣,只有人感兴趣。那耳喀索斯的神话,象征艺术与人生的距离。现实主义取消距离,水即乱。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义。
木心
人没有长牙利爪,没有翅膀,入水会淹死。奥运会要是给动物看,动物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动物,游弋不如鱼,但人主宰世界,把动物关起来欣赏。人类无能,又有汉姆雷特特点,好空想,To be or not to be。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人类文化糊里糊涂传下来,不是有板有眼的,而是无板无眼的。人是最弱的生物,竟然在地球上为王。人是地球的败类。人不进化的。千万年前的动物和今天一样,为什么不进化?
人类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让人了解自己。不稳定,不正常。动物性是稳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的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乱与骚乱。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本文为头条号作者发布,不代表今日头条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