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论自然美
山的常态是巍峨,所以巍峨最易显出山的美;水的常态是浩荡明媚,所以浩荡明媚最易显出水的美。同理,花宜清香,月宜皎洁,春风宜温和,秋风宜凄厉。
在日常语言中“美”,“丑”两个字用来形容自然和用来形容艺术,简直没有分别。其实,“自然美”和“自然丑”与“艺术美”和“艺术丑”应该分开来说。这种看法虽然与常识相冲突,但是要真正了解美的本质,我们必须把艺术的美丑和自然的美丑分清。现在一般人把“自然”看成与“人”相对的,人以外的事物,如天地星辰,山川草木,鸟兽鱼虫之类,统称为“自然”,人工所造物就不是“自然”。但是这种意义也不十分精当,一片自然风景里也可以包括城郭楼台在内。我们现在姑且用一个最概括的意义,说自然就是现实世界,凡是感官所接触的实在的人和物都属于自然。
从来学者对于自然的态度可略分为两种,“自然主义”和“理想主义”(注意:这专就对于自然的态度而言,不是指艺术的作风,所以这里所说的“自然主义”和法国小说家左拉所倡的“自然主义”是两回事。我们这种用法的依据是法国美学家拉罗的《美学导言》。
自然主义起源比较近。各民族在原始时代对于自然都不很能欣赏。应用自然景物于艺术,似以中国为最早,不过真正爱好自然的风气到陶渊明,谢灵运的时代才逐渐普遍。《诗经》应用自然,和古代图画应用自然一样,只把它当背景和陪衬,所以大半属于“兴”,“兴”就是从观察自然而触动关于人事的情感。从晋唐以后,因为诗人,画家和僧侣的影响,赞美自然才变成一种风尚。在西方古代文艺作品中描写自然景物非常稀罕。西方人爱好自然,可以说从卢梭起,浪漫派作家又加以推波助澜,于是“回到自然”的呼声便日高一日。
依他(罗斯金)看,人工造作的东西无论如何精巧,都不能比得上自然。他说:“我从没回来没有见过一座希腊女神的雕像,有一个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的一半美。”最自然的就是最常见的,最常见的就是最美的。“凡是美的线形都是从自然中最常见的线形抄袭来的。”“完美的艺术都能返照全体自然,不完美的艺术才有所不屑,有所取舍。”
从表面上看,自然主义和理想主义似乎相反,其实它们都承认自然中原来就有所谓“美”,所不同者自然主义以为美在自然全体,理想主义以为美仅在类型。它们都以为艺术美是自然美的拓本,所不同者自然主义忌选择,理想主义则重选择。自然只是死物质,艺术却须使这种死物质具有生动的形式。自然好比生铁,艺术作品则为熔铸锤炼而成的钟鼎。艺术家的心灵就是熔铸的烘炉和锤炼的铁斧。熔铸锤炼之后才有形式,才有美。
毕菲尔神父说美就是最普遍的东西集合在一块所成的。这个定义如果解释起来,实在是至理名言。他举例说,美的眼睛就是大多数眼睛都象它那副模样的,口鼻等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