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作家的三重身份
摘 要:莫言的短篇小说《木匠和狗》以讲故事和听故事的结构方式,巧妙地完成了一个嵌套式寓言。小说印证了纳博科夫的论断,优秀作家应兼具三重身份:讲故事的人、教育家、魔法师。循此出发,无论是解读莫言本人,还是解读其相关作品,都极具启示意义。 关键词:《木匠和狗》 讲故事的人 教育家 魔法师 在莫言众多炫目的作品中,短篇小说《木匠和狗》非常不起眼。该作发表于2003年《收获》杂志,并进入当年的小说排行榜,但始终没有得到太多关注和解读。究其原因,与鸿篇巨制《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相比,它的体量太轻。亦或许在于,相对于《白狗秋千架》《冰雪美人》等短篇,它的叙事不够单纯,语言的跳跃性极大。总之,无论出于哪种考虑,都有让小说蒙尘的可能。在莫言研究已汗牛充栋的今天,阅读这部看似无足轻重的短篇,并非徒劳无益。诚如评论家吴义勤所言:“我们今天太缺少对莫言具体作品的研究,很多文章都是从宏观的角度研究它,而从微观回到他的一部小说或一篇散文,是特别需要的。莫言活在哪里?就在他每个小的作品里,而不是一个抽象的意义里面。” 一 相对于动辄数十万言的长篇来说,《木匠和狗》的确只能算作莫言的小作品。作品虽小,却足够精巧与繁复。封闭的空间、倏忽来去的人物、讲故事――听故事的结构方式,乍看起来,《木匠和狗》与莫言早年的《草鞋窨子》颇为相似。然而,由探索期到成熟期,深谙叙事之道的作家足以点石成金,将短小的故事变成关乎人性的寓言。小说的大致情节是:闲汉管大爷经常到邻居钻圈家串门,钻圈祖父二人都是木匠,他们并不欢迎管大爷。在受到有限的礼遇后,管大爷为表感激,给钻圈讲木匠和狗的故事。传说讲罢又讲见闻。故事由远及近,一再被枝枝蔓蔓的细节打乱,木匠和狗的故事演绎成管大爷的家族故事。钻圈老去,也成为这则故事的讲述者。若干年后,当年听故事的孩子将其转录成文,文本呈现出更加离奇的面目。故事里的事真伪难辨,有关“木匠和狗”的三次讲述,意义不停在发生改变,由确定的能指滑向不确定的所指。作者一边叙述,一边拆解。无论是故事,还是讲故事的人,都变得形迹可疑。 坦白说,莫言诸多短篇中,很少有像《木匠和狗》这样晦涩的。寻找这部短篇的逻辑链条,必然遇到挫败。太多的断裂与空白,让人如坠云雾。给它一顶“后现代”的帽子,以故弄玄虚为由,将其搁置,未尝不可。很多时候,与批评家相比,作家似乎更能理解作家。美籍俄裔小说家纳博科夫在其著名篇什《优秀读者和优秀作家》中提出:“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一个作家,他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一个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得力于此。”《木匠和狗》这部短篇,极佳地印证了纳氏的论断。小说中,莫言是在讲故事,但又不仅仅在讲故事。用花样百出的故事做外壳,玄机暗藏,寓意潜隐。循此出发,不论是解读莫言本人,还是解读相关作品,无疑都极具启示意义。 莫言在诺贝尔领奖台上,自称是个讲故事的人,并接连讲了多个故事。莫言的故事深植于民间土壤,二十年地道的农村生活,让他有资格“为老百姓写作”。作家善用最日常的民间生活情境,营构起一个个朴拙驳杂的文本。尤其在中短篇小说中,莫言常常做回乡野村夫,信马由缰地说东道西。莫言的故事,是有标识性的。《白狗秋千架》中,“我”给暖抬草的动作,便足见其农民本色。作者知晓手工艺、冶炼技术、建筑、挖沟开渠、放牧和游击队的技巧,并且知道如何描述。必须承认,即便瑞典文学院充满文化殖民色彩的颁奖词令人腹诽,但这样的评述还是准确的。铁匠、木匠、石匠、筑路工、锅炉工……莫言小说中的手艺人不计其数。作家熟悉他们,并且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写木匠,寥寥几笔,就能让人嗅到刨花的清香。与木匠相关的故事,并非首次出现。此前的《枣木凳子摩托车》,就是通过一个木匠世家的兴衰,表达作家对乡村传统文明的眷恋,以及对传统工艺失落的哀叹。《木匠和狗》虽也有涉及,但并不侧重这一层面。说来饶舌,木匠和狗的故事主要是由讲故事来完成的。 小说开头写道:“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这样的讲述方式极为妥帖、舒展。它既是中国传统小说说书人的方式,也是老辈人讲故事的方式。从广泛追随西方现代作家,到大踏步向民间艺术撤退,莫言一直在寻找讲故事的最佳方式。早年的《球状闪电》就是模仿马尔克斯的《一个长翅膀的老头》中的桥段,与后者致敬卡夫卡《变形记》的写法相比,无疑是拙劣的。在没有找到高密东北乡之前,莫言的故事无所依傍。从这个意义上说,川端康成对莫言的启发是决定性的。在他写下“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之际,无疑找到了文学的富矿,故乡成了所有故事的发源地和栖息地。尽管曾有人讥讽高密东北乡像个破麻袋,莫言却不以为意,将“破麻袋”变成“好宝贝”。《木匠和狗》无疑只用了麻袋中的边角料。这个故事的入口极小,却让人找不到出口。作为讲故事的人,莫言深知,那些故事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经由不断添加和损耗,早已面目全非。而这些变异的故事,无疑承载着不同时代的思想,传递着相应的信息。 二 小说中,两个木匠一直在弯腰劳作,听管大爷絮絮叨叨木匠和狗的故事。在故事最初的版本里,木匠与狗均无来历,放在任何一个时代均可。可以明确的是,人、狗、狼三者的关系,是友是敌、是善是恶,一目了然。这是个平淡无奇的民间传说,狼的凶残以及狗拼死护主的举动,符合读者的正常预期。所以,有关木匠和狗的第一次讲述显然不是小说的重点,重点是第二次讲述。 第二次讲述的起因,是管大爷的话引起了钻圈爷爷的反感。小说始终没有明言,为何管大爷不受人欢迎。但从钻圈爷爷对恭维话的反感、对古风的倡导、对志气的强调,能看出他是个有风骨的手艺人。与《枣木凳子摩托车》中张小三家一样,钻圈家也是木匠世家。前者祖辈以制作枣木凳子闻名高密东北乡,到了商品经济社会,却同时被市场和下一代抛弃。《木匠和狗》中,匠人们也是一代不如一代。钻圈爷爷对钻圈爹的手艺不满意,对钻圈更不抱希望。木匠们辛苦劳作却收入微薄,手艺濒临失传。相形之下,管大爷游手好闲却衣食无忧。为缓解言谈间的尴尬,管大爷又讲了一个木匠和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