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上海,简单的人
异乡人眼中的上海有两面,一面是势利、排外、琐碎;另一面是张爱玲、《色戒》、《花样年华》。这样暧昧复杂的城市气质,仿佛你从外滩典雅流彩的欧式建筑旁一拐弯,看见一排灰扑扑的旧式瓦顶房,遇着几个身穿睡衣的小市民在倒马桶。于是你就迷离;哪个才是更真实的上海? 作为“上海梦”重要元素的张爱玲,一直被误读。她笔下的上海,华彩霓裳皆浮影,真正的灵魂,是现实冷酷的行事法则。《倾城之恋》第一句:“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这拨快了的钟,霎时将读者推入上海的坐标。 上海人势利,但最歧视的,不是穷,而是“巴”。“巴子”是比“瘪三”更损的沪骂。作为“上海指南”的《长恨歌》,写老克勒和旧社会闺秀。落魄,过气,照样将自己打理得山清水秀。穷而不巴,最有品位。品位是上海的精神追求。安妮宝贝抱着哈根达斯流泪,卫慧告诉读者她的内裤是CK。她们很上海,她们的忧郁和色情,符合这个城市的趣味。上海只有小资,没有文青。 上海人把有品位的表象争奇斗艳给别人,回到家,外套一脱,皮包一挂,就是另一种居家形态。上海的小市民,是亭子间出来的小市民,是半尺杆头相扰的小市民。一扇大门一把锁,挤着六七户人家,鸡犬相闻,隔墙有耳。某某打老婆了,某某孩子不及格了,芝麻绿豆的琐碎,足够整条弄堂消遣几天。清晨,各扇门后走出刷洗马桶的女人;傍晚,放学的孩子歪戴红领巾,趁被父母寻着之前,在口袋里藏好汗津津的脏手,飞奔回家。空气中有固本肥皂和炒鸡蛋的气味,顺着弄堂走,是掉漆的朱门、玄色的机制瓦、褪色的清水红砖墙。沿陡峭的木梯上行,双开间的楼层后部,隐匿着窄小的后厢房和亭子间,瓦顶上掀出一扇扇小天窗。 “上海制造”的标签牌,大多出自异乡造梦人。大导演如张艺谋、王家卫,镜中的上海也失真。粗犷的山东大妞巩俐,怎么都摇不到“外婆桥”。张曼玉胜于秀美,失之华丽。华丽不属于上海女人。她们对美不偏执。在冲向看中的衣服后,第一举动往往是摸捻衣料,翻看线脚。 很“上海”的新天地,是上海弄堂的标本,涂了颜色,浸了福尔马林。拆迁改造毁灭了弄堂的实体,却无损弄堂文化的根基。上海人的新公房,和旧民居一样逼仄。对于空间的焦虑,造就精致有余格局不足的上海性格,也造就敏感而奇怪的建筑想象力。作为当代建筑丑闻之一的中远两湾城,就是这种想象力的印证。这苏州河畔的城池里,邻楼的居民,几能隔着楼隙抛媚眼,说悄悄话,玩击鼓传花。从高架驶过,黑压压的水泥丛林扑面而来,让人不自禁联想《后天》,联想一只奥特曼怪物突耸出来。 实惠是个很物质的标准,而文化,是物质生活的冗余。上海人的生活里,不太容得下文化。如果告诉上海人,你是作家,会问:出书赚大钱吗?如果告诉上海人,你是教授,又会问:做老师待遇挺好的吧? 以物质为度量衡,事情变得清晰简单。所以,和上海人不谈文化,只谈生意。无需喝大酒,无需称兄道弟,无需假装朋友。只要告诉上海人,这笔买卖,有什么好处,就够。上海是个适宜做合法生意的地方。用北京话形容,上海人作为生意人——靠谱。 靠谱的上海人,彼此有距离。很少呼朋唤友,掏心掏肺。聊聊无关痛痒的八卦,讲讲闲杂人等的风月。对于北京人,认识的人都可称“朋友”,上海人界定人群却谨慎:同学、同事、邻居……熟人。“熟人”不带主观色彩,仅仅描述事实:双方认识,有交际和接触,也许频率还不低。所以,你恨一个人,希望他寂寞,发配他来上海;你爱一个人,希望他安静,也请他来上海。上海,不比想象的更好,也不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