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说北京事儿:北京城,风筝和风,才是永恒
作家尹丽川说:“一下雪,北京就成北平了。”我每天呆在北京城里,也偷偷盼着下雪,因为,一下雪,北京即使不像北平,也像我的故乡长春了。我从长春来北京,考学,上学,工作,二十三年了。这二十三年是客居,也是旅行,那么多的北漂,都是我的旅伴,每天都有新伙伴加入这一旅程。
北京是堵车的圣地,各种类型的堵车每天都在上演,你若身在其中,那就记住,每一处堵车的地点,就是旅程中的所谓景点。摇下车窗看一看吧,这就是你该细细打量的景致。这里也许是你很少驻足的南城,你看看这边的天际线有何不同。这里也许是最熟悉的北二环,安定门桥头,你看看那几家店铺的生意如何,你租过的房子此刻是否开着窗子。
这座城市也是个拆迁的圣地。日新月异,放在北京已经是个很悲伤的词,起码对于我来说。哪一座四合院是留得下来的,哪一条胡同是可以设立街垒保护自己的,没有答案。我在北京城里赶路,同时觉得自己是途经异国异大陆的热带雨林,我经过,不回头,因为已经听到重型机械的砍伐之声,雨林在我身后一片片倒下。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梦魇画面,实非我十七岁来时,就能料想得到的。
那时候,我对北京哪有这般的依恋。那时候,我不认为我会在北京栖息这么多年。我以为我会遍走天涯,抚四海于一瞬。然而,我定居在此了。《汉书·襄楷传》里说:“浮屠不三宿桑下,惧有所恋也。”和尚不能连着三个晚上,睡在同一棵桑树下,我呢,我在北京城睡过太多个晚上了。
曾经在胡同里,确切地说,是南锣鼓巷的东棉花胡同路口,遇见一位我很佩服的老人,就是王洛宾。那是挺久以前了,南锣鼓巷还根本不是小资胜地、文青家园。天快黑了,我看见老头戴着他那顶标志性的帽子,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就过去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他问铁狮子胡同怎么走,我说不远,我也去那边,陪你过去就是。他说自己离开北京太久,现在回来一趟,走得转向了,以前自己对这一带很熟悉的。我没有流露认出他的意思,只是聊闲天,可是过了宽街路口,来到铁狮子胡同,他下榻的地方,该告别了,我硬着头皮告诉老头一句:“我特别喜欢你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然后,我就溜了。
这次邂逅在多年之后,还代表着我对北京的感情。我特别认同那些在北京找不到路的归来游子,或是过路游子。每次听陈升的《北京一夜》:“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就别是一种欢喜。我从1988年来北京,入中戏,我就住在地安门旁边啊。地安门是有一个燕京书店的,现在早拆了,那里还有个后门桥,桥下我知道是刻了一匹马的,正如天安门的金水桥下刻着一只老鼠,子鼠午马,这就是北京城的子午线。
沿着这条子午线,往南走,其实是好去处,因为进入了南城。天坛,天桥,金鱼池,琉璃厂,虎坊桥,一路巡游,才感觉自己进入这个城市的腹地。这里的胡同是没多少旅游者出入的,院门也不用贴上请勿拍照的标识,这里人过着的,还是不被围观的日子。这里的孩子还能在胡同口集合,做点什么淘气事情出来。你看着他们,看一看就混到黄昏了。
这时候,很容易想到李安在《卧虎藏龙》提供的画面,那个全景镜头。我至今难忘,不是灿烂的黄,而是即将模糊的黄。李安自己说:“日是一种布满纹饰的织锦地毯,夜里却是把地毯掀起来,发现尘封已久的地面。”
让我对北京有感觉的,还有张艾嘉的叔叔张北海先生的《侠隐》,年轻的复仇者回到了自己思念的旧都。他在东城自斟自饮,他在陶然亭寻友待仇。
更想提《我这一辈子》,好小说和好电影,电影是黑白片。小说原著是老舍,导演主演是石挥。开篇第一句旁白:“北京啊北京,这是咱们中国的古城啊。”啥都有了,因为这是石挥的声音啊。文革后影片复映,老演员程之专门去电影院里录了音,他觉得听好友石挥说话,像听余叔岩的唱片。唉,其实,想想石挥这辈子,来去萧索,投奔雾海,唱的是哪一出啊。
投海的是石辉,投湖的是老舍,我到现在还回避太平湖那个地名,没有按图索骥去看,宁愿在自己脑子里想象那是一片什么样的水色苍茫。我也知道,老舍的父亲,那位苦命的正红旗护军营旗丁,在1900年的国难中,防守天安门,负伤,挣扎着逃到南长街一家粮食店避难。一个亲戚进来找水,发现了濒死的他,拿了他的一双布袜子,跑回新街口小羊圈胡同报信。后来就没有见到尸首,葬在西直门外祖坟中的,只是那双布袜子。1900、1966,两番国难,父丧子亡,归天之处,其实离得不远,都在他们心爱的四九城。
然后,就会想到于是之,一个好演员和好老头。一辈子不跟人犯照,耍脾气,没事就琢磨戏,老了老了更习惯了自责,忘一次词能恨自己一辈子,他是个太让人心疼的老头。多年前有幸陪他寻访旧居,看着他轻松自在跟旧居居民打招呼聊天。真有些街坊是叫不出他的名字的,笑呵呵地索性就叫他老王掌柜,“老王掌柜”也乐呵呵地答应着。他那次好像穿个蓝羽绒服,走得很健旺很轻快。那次拍的专题片叫《北京城里的于是之》。我不仅跟着跑腿,还负责写串词:“……北京城的宽街窄巷,暮鼓晨钟,都在这位老人的记忆中,而北京城,自然也记得他。”
记得老头还说,他小学上的是孔德小学,好学校。每天上学,要绕着故宫走大半圈。那时故宫虽被民国政府接收,还是有太监看大门的,那个老太监就住他们四合院。那位老爷爷很喜欢这个上进的孩子,不想让他早上走那么劳累,就跟另一位看大门的老太监说好,每天早上,为小于是之把两边宫门打开,让他走弓弦路,而不是弓背路。我后来老在想象那个画面,老人的目送和笑意,孩子蹦蹦跳跳的背影,故宫石阶上的青草,时时听得到鸽哨。
1988年我来北京,其实算错过了大半场的北京,多少戏码已经落幕,第二年也不过是赶了一个当代史的尾声。但我一直在读北京的笔记掌故。金受申、唐鲁孙、汪曾祺、王世襄,甚至远远的高阳和金庸。真的,重读《鹿鼎记》时候很多的快活,都在于看韦小宝和徐天川怎么在天桥接头。而高阳在《红楼梦断》写过的大酒缸,“芹哥”和他的朋友们温酒言欢的地方,更是令人神往而恨恨。但也无妨,其实看看那些老北京的小吃店,还带着点国营单位的气质,那里的老顾客,就有大酒缸的遗风,说点喧嚣往事,嗓门越来越大,一般就要再添两瓶啤酒,一般也就会有人出来拦一下,一瓶,一瓶就行了,先喝着。这跟去沙县小吃桂林米粉埋头用餐的顾客不同,那些男女彼此没那么多话,而且往往要赶时间。
北京城,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个特写的镜头。
地坛的蜡像馆,牵牛老子朝我伸过来的手指。
白云观,去读丘处机的《青天歌》,去看天花娘娘和眼光娘娘,去看那么多道教神仙挤在一处,像是东北的大车店,或者北京的鸡毛小店。
天坛的神路,我一个人尽量慢慢走着,走到四顾无人,想象自己是过河一卒。
颐和园的四大部洲,让没有去过西藏的我,一次次催眠自己,看,这就是布达拉宫哦。
樱桃沟,水源头,那里是宝玉黛玉的三生石畔,西山黄叶村,那是曹公著书的地方,附近的水井,我都去专门留影。
建国门那里的古观象台,选个刮风天去,不要急着登顶,就在那石阶上慢慢走,感受罡风凛冽,抬头只有灰蒙蒙的天,周围没有一点现代化的痕迹,就那么走,像个要去祭天的朝廷使者。
还有积水潭地铁那边,解放军歌剧院以东,那座小土山,你不必去那个饭庄用餐(那是北京城当年著名的三刀一斧的“斧”,形容其宰人,风水轮流转,那里现在肯定不算贵了),你就站在路边仰望一下。都市中有这样一片荒凉景致,堵车时、等车时、打不着车时、瞄一眼,岂不足慰平生?荒山独庙匹马单枪一将军啊。嗯,人家说的是赵云。
民国时候就有人说北京城是“垃圾堆上放风筝”。这是褒是贬,不知道,但我愿意看到北京城的天空,还有风筝在游弋。那是纸鸢,是曹雪芹费神钻研过的东西啊。
仰望若足以怡神,不必低头或平视,打量周围的北京城,打量这里的强拆强迁强粉饰。
风筝和风,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