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派出所调解员日记

　　2007-03-23

　　

　　三次考试，高分上岗，被分配进派出所进行调解工作。我曾经做过六年警察，为了闯深圳才脱下警服。现在回到阔别二十年的警营，感官和记忆都在复活，没有生疏只有新鲜。身份是变了，调解更加自如，调解员没有硬的任务和指标，管理也有别于警察们。人民调解工作原则有三条：依法；自愿平等；尊重当事人的诉讼权利。我的理解是重在自愿。

　　派驻派出所的调解员共有六人，两人一组三班倒，我和退休干部王新一组。白天无纠纷，晚上在派出所过夜，半夜里上厕所，前台一个民警在接电话，说，有一个人被砍，送医院了。我返回后院的调解室，躺回折叠床继续睡觉。同事王新半夜里说梦话，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清晰的梦话，若不是怕他年龄大容易中风，我一脚就踢醒他。后来听听，觉得他会不会装神弄鬼地逗我玩呢，我没理他，翻身睡去。

　　

　　2007-04-16

　　

　　替小阮顶了一天班，我跟老刘一起调解。前段时间他莫名冲着我发了一通火，我没有耿耿于怀，但也好生奇怪。前些天，有个民警说分局某领导，性生活没有过好，变着法子来蹂躏民警，十五分钟一移动，三十分钟要备勤。跟踪手机，全在电脑中显示呢。

　　我想跟老刘学学他的口才，可是没有遇到案子。他催我回家睡觉，但下午刚开过会，不能脱岗呵。主要怕晚上案子多，他一个老同志忙不过来。结果到第二天一早还是平安。

　　接着上自己的一个班。王新来了，昨天开会，通知不到他，肖所长就拿他说事，同事都替他叫冤。他责任心是最强的，黄小姐说，还有成就感也是最强的。前些天成功调解一起109万的经济纠纷就是他的一个荣耀，比打官司节省多少成本啊!

　　我把开会时肖所长说他的原话只讲二分之一，他就受不了了。一天埋头读书写字，不跟我说话。好像是我伤害了他的形象，到了晚上他憋不住，跟我说了两句话。

　　还好，终于晚上来了一起大案，肢体冲撞的双方涉及208万元的经济纠纷。他再次以高超的技艺，利用派出所特定的氛围，让当事人晓以厉害，签下还款协议。我连说，这才是大案呢。王新眯眯带笑，说，还是大案过瘾。其实调解是无大小之别的。

　　我在晚上接了一起同志案，两个男人性交前，一方发现自己带的两佰元钱不见了，怀疑对方偷的。于是追打到了派出所，教导员暗笑，他说，他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他-是个正经人，我倒是遇到过，朋友中有这类人，都很优秀。丢钱的事说不清楚，我征求年纪大的丢钱一方给另一方的青年人五十元钱了事，让他有钱搭车回家，他丢了钱毕竟还有钱，而对方身无分文。那人想了半小时，给了青年二十元钱。青年接钱走了。他也走了。

　　事后，大厅里有人说，他们动过的东西都要扔掉。王新半天说，年纪大的那个人身上有一股味道。我说，是呢，他的眼神跟常人不一样，像树枝一样被折断了，还连着呢。

　　王新说，那个青年还是大学生，不自重。

　　什么叫自重?什么叫不自重?双方自愿的事，真不好说，我想起《物权法》，笑起来，想说，物在他那里，他有支配的自由吧。我没说给王新听。

　　

　　2007－04－21

　　

　　CCIC是抓人的指标吗?下一次我一定要搞懂CCIC是什么意思。昨天晚上派出所行动了，一下抓了十多个发廊妹，坐着一辆大警车来的，一个一个跳下来，我和王新兴奋地站到门口，生怕错过了活蹦乱跳的美人鱼似的，目不暇接地从一张脸上转到另一张脸上，最漂亮的是最后一个鱼贯而入的，我大吃一惊，问她，你是最后一个呀?她马上红了脸，说，去你的，哎哎，谁有手铐，借我用一下。原来最后一个是女便衣警察，是朵警花，长得古典型的。我是有意逗她玩的。这是我和她第一次对话，竟是用一个玩笑开头的，彼此的紧张弥散了。

　　那十几个小姐集中在询问室，一下子挤起来了。先检查随身物品，怕有刀片和毒药，然后填表，接下来就是验尿，查有没有人吸毒的。有的小姐，挤得尿急，到厕所很快就端出一杯黄水来，放在水泥地上，把涂有试剂的纸片插进尿里，等一会看纸片颜色的变化。有的小姐说没有尿，不想验。保安有办法，拼命让她们喝水，过了一会，她们就自动去了厕所，用她们刚才喝水的杯子端出一杯清尿。

　　夜里刚过十二点，我看书看困了，准备洗脚睡觉，走进前厅发现那么多的小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小姐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听保安说，她的尿有问题。现在的派出所真对人负责任。只管吸毒不管性病吗?性病是职业病，派出所管不了职业。保安们总在说CCIC，是不是跟毒品有关系呢?不知道。

　　我困了，走进厕所，看着脚下的垃圾、便纸、塑料膜，我一下子不困了，平时洁净的厕所，现在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2007-04―24

　　

　　昨天派出所抓了一个动作像猴子一样的少女。我进进出出看她，样子算是标致，穿着牛仔短裙，就是爱动，手铐被她自己加紧了，一会就赤脚蹲到椅子上，要不是保安阻止，她能跳到桌子上。她蜷曲在椅子上，光滑的大腿问，白色的内裤刺着人眼，保安要她坐正点，她也是欢，坐来坐去，没有一个角度让保安满意的。保安朝窗外的我笑笑，做无可奈何状，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少女哟。我朝墙角另一个人看去，一个刚被铐进来的男青年，表情复杂，千头万绪。他要是一个蟊贼就会有说有笑的了。

　　少女关进来时间不短了，她看我走过，朝我笑起来，问我，你笑什么呀?我想了想，我笑了吗?你笑了。我走进去看她伏在办公桌一叠材料上签字，她深深的胸沟不像是个吸毒的。最后一张是一份申请书，大概内容是因为没钱交二百元罚款申请延缓交付。保安问，你吸毒就有钱。少女说，我是边卖边吸，放我出去，明天早上就有钱交了，怎么样，还怕你们不敢收呢。将了保安一军，胖保安看看民警，瘦民警一脸严肃，一个年长的保安进来说，你有钱交我们就收，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哼哼。少女低头不语了。

　　白天成功做了三起调解、三个卷宗。一起是一个发廊女工刚做完人流上班，被老板的弟弟推了一下，下腹剧痛，要求带到医院检查，老板弟弟不从。女孩子报警。从保护人身权利的调解入手，让他带她到医院做了检查。

　　一起，物业公司女职员被楼下的房屋中介一男职员摸了一下头，把头发摸散了，物业公司的经理不让了，扭送到派出所要个说法。那男职员已和女孩子和好，本来就认识，男的还常常请她客，怪她一下子就翻脸了，求女的不要因此影响他的前途，他要考公务员的，不要留下他的不良档案。我让当事人单独协商，无关人员离开。纠纷很快了结。

　　还有一起，师徒恋，女孩 子当着男朋友的面跟师傅翻脸，师傅想要回送她大约五千多的礼物，并说她勾引他。女孩子今年十九，南京江宁人。女孩的男友说，你到歌舞厅消费，给一个女孩二百元小费，你走时还会要回的吧!说得我们一屋人哑然。师傅点头称是。女孩子想了半天，还是回去提了一袋子小礼物交给了师傅。三起纠纷当事人都签了调解协议书。

　　

　　2007－05－07

　　

　　终于抓到前几天偷汽车的贼了，一共三个人，关在不同的房间。我路过他们时，他们在派出所呼呼大睡，听说昨夜审了一夜，没有一个交代的，警察急了。

　　在进入小偷的内心后，佯装睡觉，结果真的和小偷一起呼呼大睡了。还好边上还有一个保安盯着他们的睡眠不放。晚上吃饭时，一个保安下班了，他跟我有点熟，走到我身边说，要是我偷车我就偷汽车标牌，一天偷七八个，一个能卖到上千块。然后他做出他偷东西时的模样，他站在一排汽车中间，手里拿一把钢片，轻轻地撬，他的目光像路人一样友好无目的，而在手下却干着冒险的活儿。他说他最早干的时候，会紧张得解大便，现在就像在吸烟似的。我问他，现在你还干吗?他说，不了，现在我的职业是保安。

　　

　　2007－05－13

　　

　　连着上了四十八小时的班，由于时间跨度大，出现了前后变化的几个案例。

　　前一天，上午，四个成年人到派出所大厅里跟几个小民警说事，一个小时还没走，声音越来越大。我走上前才知道，他们的七十多岁父亲早上暴死在楼下。路人报警，接到报警后，派出所刑警队和分局技术人员赶到现场，现场勘察完后，因为找不到家属，分局通知殡仪馆把尸体拖走了。初步结论为猝死。到了上午，这群家属找到派出所追究责任，在场的年轻民警百般解释，无效，我在边上说，如果有异议，可以投诉，也可以调解，当然也可以到所长那里反映。他们低头走人。

　　下午，询问室里，两个美女吸着烟，有点不耐烦，因为刚刚跟她们宣读了处理结果，两个人都因招嫖被治安拘留五天。两个民警把送她们的车停在门口，就在大厅里打闹，看看美女还没出来，就走过来问，怎么了，不想走吗?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妓女看着桌上的纸说，不走了，就在派出所里过，天天还能看到你。民警脸有怯色，嚷道，走吧走吧，以为看我是免费的呀。妓女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明明告诉我们是三天的，现在多了两天，我们不走了。民警态度缓和下来，哄道，我们也没办法，领导是这样批的呀。去去去，回来再说，哈。妓女说，回来，闹你个头，那我要告你们。民警说，你看不够意思了吧，告吧告吧，我告诉你我的电话。妓女说，我真的不想去，求求你了，好不好?民警说，不行呀，你还是告我吧，不告我，回来再找我闹，好不好?妓女说，你多批我两天，我要多呆两天才能找你。民警说，我等着你，不要急，好不好?走吧，来，一、二、三，起身。两个妓女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上了派出所门口的面包车，民警们早忍不住笑开了。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民警们是用做爱一词撬开这些妓女的嘴巴的。

　　说来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洗脚准备休息，隔壁小罗突然叫了起来，脏话开始生动起来，我跑过去看，刚才他和妓女聊得不是挺好的吗?还看着妓女的手机短信说，帮她保密的。怎么又开始骂起来的呢。原来妓女不识字，询问笔录要小罗读给她听，听听她就不高兴了，说，这话不是我说的呀，什么一百五搞一次。小罗这会才意识到不该念给她听的，就应该让她看，看懂多少是多少呗。结果妓女就是不签名。小罗还是有一手的，吓她，你还要不要保密了，你的父母还不知道吧!妓女态度好了一点。小罗趁机又说，不就是做爱嘛，是不是?妓女艰难地点点头，小罗做出让步的样子，把搞一次，改成做爱一次。

　　在另一个房间，民警终于询问起性病了，有没有?一个美女，凄凉地看了看，不吱声，摇了摇头。好像并没有收到民警方面的善意似的，只对晚上能不能放她回发廊在心里忐忑。难怪上一天妓女对三天变五天那么抵触的，她们实在没有其他照顾生活的办法了。这是一个老小姐说的。

　　

　　　2007-05-16

　　

　　十四号这一天，几乎没时间看书，很快警察带进来杀气腾腾的一千人，进来还准备打，我把他们分开，一个女孩子始终在哭，她身后站着七八个男孩都是她的同事，中联地产的。打她的人呢?人多，我一时找不出来，人群闪开一条缝，一个光头女郎坐在长椅上朝我笑笑。我向这位姓孔的女郎招招手，要她进到里屋，里屋有空调，她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嘴里骂，这帮垃圾，跟我斗!我的同事王新看着这么挺拔的美女，跟我使了使眼色。我不再看关女的嘴巴了，她的嘴角上有两小块白白的痰。她眼睛朝上翻翻，开始陈述。

　　被打的女孩一直在哭。一会儿她的男朋友来了，带她进了厕所。出来后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下体被打出血，不用调解了，要到医院验伤。光头女听说对方要验伤，她也低头查看自己的四肢，她穿一条油迹斑斑的牛仔裙，上身扎着一件黑T恤，她低头查伤。她终于在细腿上找到一点擦痕，她用水在上面搓，好像能把那一块红色搓下来似的。她开口骂，衣服新有什么，做地产中介的都是垃圾，妈个×!王新说，孔夫子是非常讲究礼仪的，你的祖宗讲礼教、文明哟。姓孔的女郎，不作声，低头笑。后来她被警察带走做笔录了。下午验伤的人回来，找民警，民警把他们引到门口，说，她是个精神病人，去年她就来三次了，她打人，有什么办法呢?民警看也没看验伤报告，又交回对方了。

　　到了晚上，民警又带来一个男青年，一脸漆黑，眉骨突出，眉毛和眼睛几乎连着的。王新让他坐下来慢慢说。王新问，你来干什么的?青年说，我来抢劫的。我和王新都笑起来，青年一脸正经，解释道，我想抢东西，然后把我关起来，让我冷静几天，就是这样。

　　我劝他，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没有工作，又无家可归，看不到一点出路是不是?青年点头，说了一段顺口溜，楼高高，路遥遥，没有事业的日子太难熬。

　　我笑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进去容易，可那里面不是人呆的地方，首先要一顿打。接着要饿两天，在马桶边睡觉，屎尿还要你打扫，这些也许能克服，关键是你想冷静，就不可能了，在里面比在外面要忙碌的。青年听罢，摇摇头说，那我还是不去了。

　　王新追问，你为什么想抢劫呢?青年答，我看人家从银行提那么多钱，觉得我也可以分一些的，我就想抢，一想到人家会痛苦的，我就下不了手。王新说，你真是个好青年，你知道别人会痛苦，好好去找份工作吧，现在，今晚就去找，你有修车的手艺，找个洗车工容易，你一出派出所门往左转，那边就有个洗 车的，你先从洗车做起，行不行?青年走了。我看着他贴满草叶的后背对王新说，他没事吧?王新说，没事，可贵的是，他能说出心里想的。

　　

　　2007-05－20

　　

　　冒着雨，耽搁和诗人杨克见面，连听了三个文学讲座，孟繁华、鬼子、雷达。

　　听完报告，赶回派出所，大厅台阶上，民警老陈和一女职员在打闹，老陈说，今天晚上，我要看电视剧。女职员说，不，看超级男声。老陈说。你又跟我抢。女职员说，到时候，我要小偷点名要你录口供，你就死定了，电视就是我的了。

　　前两天打人的那个光头美女，又被人送到派出所来，我赶到大厅时，她已经被保安看护在询问室，她的精神病史就是政治在一个人身上最极端的表现吧。今天她坐的士不给钱，司机态度一硬，她竟动手打了司机，后者满嘴是血。司机报警，得知美女是个病人，他转身就要走，被民警叫住，报警的都要做笔录，司机喊冤，半天时间耽搁了。我走到询问室，朝美女点头，她做了一个鬼脸，骂道，妈个×的，算我倒霉!我想她倒什么霉呀!看着她手里提的袋子，白色的袋子套在黑色的公文包外面。公文包的提手从袋子的一侧露出来。实际上是她提着公文包。我想起上次她也是同样的做派，走到哪里，公文包都不离手。公文包里有着她怎样的一个秘密呀?我绕道问她，为什么把公文包还装在塑料袋里呀?她紧张起来说，你少管闲事好不好。保安朝我笑笑说，过一会她连你也会骂的。这一次，我仍在她的嘴角看到了两小块白色的唾沫，像吃了一夜的花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在我们派出所辖区惹事，一次次的捉放她，必将让她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又来一起心理咨询的，母子打架，儿子还有半个月就高考了，因为母亲教育不当，儿子坚决放弃高考，还用手砸碎玻璃，满手的血变成黑色的了。研究生出身的王新显示出强大的攻心能力，晓以道理，尊重个性差异和学生的心理特点，一举将母子拿下。

　　

　　2007－05－25

　　

　　派出所的大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几个大酒店里的发廊、按摩房里的小姐们站满了询问室和大厅。有一个妓女看到一侧墙壁上挂着的民警们的照片，站在跟前不动了。后面的女孩子蜂拥上来。她们有一个开口，就叽叽喳喳地说成一片。一个说，我认识他，那个那个。一个说，我也认识他，找找他吧。一个说，谁知道他有没有良心呢?也有几个女孩子看了以后一直在沉默。

　　这些酒店都相距不远，小姐流动也大，她们集中到一起，像过节似的，有的在打招呼，有的在引见老乡，老板娘站在这些小姐中，鹤立鸡群，她们对自己的小姐虎视眈眈，绷得紧紧的，同时她们也在打量对手的实力，物色漂亮的作为拉拢的对象。等到晚上她们验过毒后，回去的队伍就有了很大的变化。人才流动在派出所大厅悄悄进行着。

　　保安从询问室里满头大汗挤出来，说，三台空调也不够用的。做登记的小姐挤满一屋，她们在夜晚才光彩照人，而在白天她们多数是灰头土脸的，所以询问室暗下来就比较好理解。那个警花也挤在其中，低头帮她们办手续。

　　突然保安急着对我说，大哥，帮我看一下门，有个小偷跑了。说罢他飞也似的冲出大厅，外面的保安指着一个方向给他，他消失在那个方向里了。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和两个吸毒的、一个贩毒的，还有五六个小姐关在一个房间里。我知道跑了一个嫌疑犯对于看管的当事人意味着什么，我转身打听，还好，是一个偷自行车的跑了，他是趁询问室里人多嘈杂，他低头哈腰地溜了。我紧盯着那个贩毒的，我不相信他能在我眼睛里消失掉。所以我的眼睛基本上像是假眼，不会眨了。直到那个保安半个小时后回来，他没有追到。

　　有个小姐在叫，饿死了，给点饭吃吧。到了晚上，小姐走得差不多了，ccIc做了四十个，做一个要十五分钟。一天下来厕所再也站不进人了。当班的那个保安来我们办公室里吹空调，他说，算我倒霉，跑了人，我有责任。

　　今天接了三起纠纷，台湾电子厂一个老板租房与中介发生撬盘，中介竭力主张自己的权益，要价太高。又拿不出相关法律依据，最后以一千五百元佣金再租一套房子和解。台湾老板了解法律，说什么他都懂，比较容易融通。

　　

　　2007－06－09

　　

　　从云南回来有七天了，玉石没有带回，回来的七天时间上了三个班。

　　前天上班，王新多事，把上一班留下的一起调解不成的感情纠纷又理论起来，给当事人分别打了电话，并约好晚上七点钟来派出所。我揣想王新是不是想见见那个女的，那个为爱流产的，又被别人顶替做新娘子的女青年呢。我不是太想见，少不了有一场鼻涕、眼泪和诅咒的大战。

　　一天时间里，遇到三个坏人，说明一下，我说的坏人，只是文本的需要，是相对具有某种道德弱化的一类人，我用坏人称之。更多的时候他们可能是好人。先是一个修空调的坏人，他在网上打着关的空调维修部的招牌，结果中介公司的陈中文就上了网，上了当。坏人先来检查小陈的空调，说变频开关坏了，于是拆下来，换了一个。坏人要把它带走，小陈没有给他，付了他三百多元维修费。结果空调半天后又坏了，小陈又叫来坏人，坏人说，压缩机有点问题，换一个新的吧。坏人拿了一个压缩机给小陈换上，这次坏人执意要带走换下来的压缩机，说这样可以抵一部分费用。小陈只好认了。结果空调在一天后又坏了，小陈这次没有找坏人，还是打电话到美的总部，美的派人来一看，换上去的压缩机是旧的?有毛病。小陈气得打坏人电话，坏人不接，小陈让他的同事换一个电话打，把坏人约了出来，揪到派出所。

　　还有一个坏人，是个夜宵炒米粉的老板。有一个卖老鼠药的老汉在他边上摆摊，城管来赶他，他就嚷，炒米粉的你们怎么不管呀!把这个老板给得罪了。城管走后，老板把他举起来，从空中摔下两次，浑身是伤，到派出所来后，老板拒不承认打人，说是老汉认错人了。这一起，民警后来接过去处理了。因为老汉要求做法医鉴定。就必须要做口供。

　　晚上七点，那个女青年准时到了，出乎我的意料，她淑静、成熟，衣着装束得体。原来是个小学老师呀。我和王新与她闲聊，等着男的来。这男人跟老师谈恋爱时，借了女的二万元钱，只还了一半，女的流产时，男的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电话里说过几次要还清钱的，可是总有意外发生，就连新娘也换了人，他还一直拖着不还。女的一谈到这事，来气，幸好有王新的耐心细致，女青年到了派出所后，忘了生气，还有说有笑，王新让我看看女青年手镯，他知道我刚从云南回来，看玉有一套，女青年害羞地把手腕放在桌子上，我慢慢转着她的玉镯，轻轻地 敲击，希望它能发出悦耳之声，可惜没有。女孩子脸色难看起来，我掉头做起鬼脸，玉是假的，是塑料做的。

　　风云突变，那男的电话一次次说就到了，直到十二点还没到，女青年有一个朋友陪着，在外面吃起宵夜，一次次打来电话询问。当她再一次进门后，一改端庄淑静，进来就大呼小叫。王新只好继续联系那男的，这个坏人说，他被扣在另一个派出所了，因为打人。王新让那里的民警接电话证实。这次真是一次意外了。坏人呀，女青年跺起脚，在电话里大叫，你在哪个派出所，我现在就过去，你到底想不想还钱呀?你说你说!

　　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每次都有意外，流产是意外，跟别的女人结婚是意外，今天还钱又是意外，你看都快一点了，我朋友还在外面等我呢，叫我怎么做人(淫)啊。王新听女青年说出客家口音，在一边吃吃笑，我白他一眼。

　　唉呀，这个淫，这个坏淫，真是拿他没有办法!他做淫就是撒谎，从七点等到凌晨一点半了，还要我等一小时，我恨不得要捅死他啊!啊啊啊(王新大笑，我勉强笑笑)……

　　到了两点钟，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手上还留有红印子，这是明证，说明他刚才在另一个派出所做了笔录，按了指印。

　　女青年迎面要扑上去，咬他，可是近了身，就变成了两下粉拳，骂道，你是不是淫养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为什么要害我呀，谈恋爱害我，流产害我，结婚害我，现在还有(要)害我，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你，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呀，你要害我，到现在还在害我呀，我这一生跟你没完，我要放长线钓大鱼，我要看着你是怎么死的!不是淫养的，不是淫养的呀!

　　夜深人静，派出所四楼到六楼住所的年轻民警全被吵醒了，王新不知所措，急得脸都紫了。民警们默默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和王新，这是王新惹的火，他自作多情后的局面。

　　

　　2007－06－14

　　

　　出事了。派出所上了电视，第一现场栏目。两个月前在我所万金家园后面，一个老汉被车撞了，反被暴打至下跪，打人青年倒车时撞了人，下车反以偷车贼名义暴打老汉。当天晚上监视录像记录下来了一切。电视质问派出所为什么两个月了还没有处理结果。电视播出后，全市人都起反应，有一个千里之外的江西老表也看到了电视，致电派出所，开口就骂，要把那个在场的民警踢出警队。

　　一天下来，市局分局领导还有一些不知身份的人在派出所大厅进进出出，老陈倒霉了，那天是他出警的。他被紧急召回，一进大厅就说，停职了停职了，把我名字拿下来。随手，他从值勤民警栏上，把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取了下来。显然，他已经知道事态严重了。

　　接着刘所长安排今天去老汉家里第一波慰问，明天金所长和分局领导提着慰问品第二波探访慰问。第三波相机而动。如此等等。

　　今天前台是老林值班，三台电脑面前，他忙得一根烟都没时间吸，一个女孩子五次站在十多层的楼顶欲跳楼自杀未成，五次报警，每收一次报警，老林都要执行四五个流程，才能完成一次报警的处理，五次报警他就要执行二十多个流程的操作，他五笔输入本来就慢，想听听她好听的女声，未果。下半夜，雨大，那个女孩子终于没有站稳脚跟，从楼上笑着滑落，被充气垫接住了。报警的声响在下半夜安静下来了。

　　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画家在我的班上出现了。画家满脸是血，尤其在右眼角，流着一条黑色的血，把脸分成两半。我问他，眼睛瞎了没有。他说是好的。王新坐在他们对面，绷着脸。

　　我把画家叫到门外，我知道他吃了亏，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执著要把对方拘起来。我说，你是一个将要震惊世界的大画家跟他计较值得吗?我希望听到他关于赔偿的钱数，他却执意要拘人，我说，可能还不够拘的。话到了嘴边又没说。我问他北京知道吗，798知道吧，还有宋庄。他点点头说，他们加起来都没有我的好。我说，这个，我们都知道。

　　我拉他进了里屋，吹空调，喝水，听他讲艺术。他说话有点口吃，一讲到他的艺术一点也不口吃了。他说，我的画是关于人类的画，不是关于中国的画。我的每一笔画都体现着我的生存哲学，体现着形而上与形而下矛盾的统一。以简单和微妙表达复杂与深刻。我要是画得太像艺术了，就不是艺术。我为什么不留校，因为我要面对生活，他们还是老样子，我的变化就太大了。我是大师，只是还没有出头罢了。我要是不想着这个，不想着在美国的许教授对我的期待和支持，我今天就把他杀了。他弯腰捡木棍时，我一刀就能把他捅死。

　　我看他目露凶光盯着门外，他这个月打了四次架，每次都得到赔偿，一共五千多了。光靠这个生活行吗?他说，我绝不是为了钱而打仗的。我走的路正，直，不走弯路，他才撞了我。是我报的警。

　　我们只有期待对方的态度变化了，两小时后，对方同意赔两千了事。

　　半夜抓了一个拐卖儿童的妇女，她来了月经，牛仔裤后面都是黑浆，派出所没有女警，保安只好远远地看守著她。

　　

　　2007－07－02

　　

　　前台值班电话响起来，有人报，在一废品收购站发现一些电线电缆，分局治安科人已经赶到现场，派出所还没到人。替我办证的小孟急了，用对讲机喊，你们还要不要保饭碗了，现在正是严打，还不快快赶到!我想象着睡眼惺忪的两个巡街民警像木头一样从哪个角落走出来，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边开一边慢慢醒在午后三点。

　　前公安局六处的女民警吴三姐下海出国回来，上午到派出所来说事。她经常发现老母亲被她大姐接到二姐家了，二姐有小儿麻痹症，三姐把二姐搞到图书馆上班。二姐在家里养了一个小白脸，一米八的大个子，就是不干人事，母亲是个脑瘫，需要人来照顾，三姐一直反对大姐把母亲放在二姐家，大姐二百五，她说，老二能养一个小白脸就不能养妈吗?有一次母亲发病住院，二姐说，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三姐听罢，心像刀割了一下，养儿女不易，养病女更难，三姐从此记恨二姐到现在。三姐不是出国就是出差，母亲一直在大姐和二姐家轮流养。前两天是母亲节，三姐回深圳探母，二姐夫就是不开门，她不知道母亲是死还是活的，情急之下报了警。民警小郑去做工作，被二姐骂了出来，结果三姐带去的香蕉只好分给值班民警吃了。今天她来，还是这个问题，如何才能尽快看到母亲。王新接过去解决了。

　　晚上，有个报警称出租车司机要肢解他。在深圳火车站附近戴斯酒店开画廊的老板，酒后搭车，吐字不清，说是景贝北，司机听成了景湖北，司机半个小时一路长跑，老板看看不对头，问他你去哪里。司机说，我去福永肢解你。老板听了大怒，在前排跳了起来。抢了几次司机的方向盘，想把车子撞停下来， 还是停不下来，老板又开始掐司机的脖子，没想到他的脖子比大腿还粗还有劲，他于是报警。清醒的司机把车子停到了派出所。

　　老板庆幸报警，要不早就在福永被肢解了。自称深圳喝酒第一，画画第三，他身穿奶白色对衫汉装，一脸漆黑，头发稀疏还留一个辫子，却身无分文。司机大呼冤枉，白拉他这么远了。我们问司机，可说过要肢解乘客?司机摇头。我们只好让他走了。留下醉酒的老板慢慢聊着。我和王新始终没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说他被拉到福永去肢解的。他很清楚是从金光华上车，过深南路，过北环，过宝安，才能到福永。难道他的记忆里福永真的发生过肢解案吗?民警通过内线在查，希望这个老板是酒后吐真言。

　　

　　2007－07－05

　　

　　上一班在纸上胡划的内容有：两个在家看守的女人为了孩子大打出手，来所调解，不会写字，我硬要她们写自己的名字，结果一张白纸的正中央写着三个大字，严红花。在询问笔录上像个大标题，我只好在她的名字下面用小字写起正文，我成了俏丽的她的帮办。

　　一对分手男女闹事，男的是已婚，女的是逃婚，他们在深圳遇上了，干柴烈火，把男的一点私房钱用光了，女的要分手，另搬住处，男方已经不能自持，借醉酒找到女的新家，要求进屋做爱。被女的一盆冷水掀倒在地。女的报警，所里老刘带两个保安上前制止，那男的竞起身袭警。一身泥水被保安拿下，拉进警车。事后，老刘对着警车发愁，后排一股味道，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洗车呢?

　　

　　2007－07－12

　　

　　边上的询问室关进了三个人，女的才十五岁，男的十六岁，还有一个十二岁。他们干了一年砸车窗生意，搞得全市的汽车不得安宁。我远远看那女的，以为三十多岁了，一天铐在椅子上昏睡，眉骨上有一个肿包，一副临死不屈的样子。最小的那个不是站着就是躺在水泥地上，睡得香。大的那个铐在窗棂上一天了。我从民调室出来，总是看到他被踩脏了的后背。那是一件白色衬衣，就像印刷厂一地的白纸，被来往的人踩脏了。很多嫌疑犯都有这样的脏衣服。

　　七一没有放假的民警们，这两天分成两组，轮流去东海岸休假。老吴刚回来，有人问他赢了没有。他说，小阮赢了。有人问他们打多大的。他说，不大，外加九匹马。如此算来，天，我挠下头。

　　

　　2007－07－20

　　

　　昨天夜里，一对情侣搞翻了，女的报警，说男的骚扰她，民警把男的关进询问室，独留那个靓女坐在值班室椅子上陪他私聊，官称询问吧。

　　那女子，叫王燕好，吃力地从眼镜后面挑了挑眉角，她搞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会儿，那个人，她的男朋友也进来了。刚才和他一起关在询问室里的是一个捡垃圾的，浑身奇臭，几乎要薰死他。我小声问他，你回到老婆身边，老婆还要你吗?他答，老婆不要了。我说，真没用!我们无声地笑了笑。

　　我进内室继续春秋笔法，一会儿，那男的说，现在王燕好又喜欢上她老板的弟弟了。都什么事呀!调解两个小时后结束，王新要女方自重。

　　是啊，女人不自重，世界就乱了。

　　

　　2007－08－15

　　

　　今天是女民警巧巧值班，中午带进来一对夫妻，一起打架的纠纷。男的人高马大，进来就跟我翻白眼，掏出中华烟自顾自吸起来。女的哭着说了原委。我试着问了问他们的年纪，男的二十九，女的三十七。男的是东北人，他们在深圳认识的，有一个孩子在女的老家重庆。夫妻俩有两部车子、一套房子。女的车子被男的开丢了。今天中午，他们的客户打电话找男的，男的睡觉关了机，打到家里，女的叫男的起来，男的不耐烦，开始是骂，后来动手，保姆来拉，男的给了保姆一个大嘴巴，保姆在他家做七年了，没有声张。我用二十分钟左右完成调解，让男的写下保证，不再武力侵犯他人的人身权利!他匆匆签下名字，说可以走了吧?我说，可以了，你签的协议书具有民事合同性质，离婚时可能会对财产分割产生影响。他说，没事，都是她的，都给她。他像解脱了似的，蹿了出去。女的一听到离婚两字，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看来她是不舍，是个有情的人。

　　纠纷还有一起，病人打护士，就是不道歉。这个病人按理说也算个美女了。只是皮肤黑了点，因为打点滴时觉得太快会要了她的命，喊了几声护士，又按了铃，护士于红带着口罩跑过来，黑美人却叫她走开，并说数三下，不走开就开打。于红刚取下口罩，黑关人上前踢了于红两脚。于红无端被打，护士不干了，报警，把黑美人请到了派出所。

　　黑美人，年方二十六，患子宫癌，在做切片检查。谈到她打人，她说，她高兴，想打就打。于红只要求她赔礼道歉就行了。可是黑美人就是不理，她说，我打人是不对，可是不对就要道歉吗?一问。她在家里是独生女，婚后，又被老公宠着，没经历过多少世事。最后跟她谈了一番做人的道理，让她知道什么叫人身权利，人格的构成，道歉的机制，过后，她诚恳地道歉了。，看来她并不想做顽石一块，她还要跟老公开服装厂的嘛!她学会道歉。活下去就多了一份可能和机会。

　　

　　2007－11－01

　　

　　一天时间，两帮追债公司的人搞到派出所来，债务人是个浙江人，相当圆滑，把派出所当他的避难所了，赖着不走，还在派出所大厅的椅子上过了夜。对方追债公司派了第三小组全体成员在派出所门外蹲守。每个人都穿着绣有怪力乱神图案的T恤。也撑到了天亮。

　　一夜数起纠纷，十一点我就睡了，两次被叫醒。一次是网吧打斗，一次是大巴售票员要乘客补票的纠纷。到午夜三点，才重重地倒在床上。

　　下午还到市民中心旅游局把事办了。就是接受调解我和一家旅行社的纠纷，上次去黄山玩，他们少玩了一个景点，于是我投诉了他们。经旅游局调解，旅行社赔偿我八百元钱，我在调解协议书上签名按了指印。真有意思，他们不知道我也是个调解员，感觉人生就是一场调解与被调解的过程。

　　

　　2007－11－13

　　

　　越来越想上班，在调解室里可以大饱书瘾。上一班，儿子大力的学校初一的女学生被另一个学校的初三学生打得跪地求饶。转到派出所调解，初一女孩子的家长开着三部奔驰从东莞到派出所来砍人，放言，哪只手打的砍哪只手，哪只脚踢的斩哪只脚。初三的女孩子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我一看就迷茫起来，她为什么要打人呢?

　　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打人呢?

　　我放弃这样纠结，面对被打女孩家人的强势和嚣张，让他们冷静，狠话都会说，没有人怕的。有什么好怕，你砍我，你坐牢呗。事情还解决不了。

　　打手们还提出非常无理的要求，居然要带走那个女孩，半小时后就送回来。那女孩子笑笑，说随便。她以为她是动漫里的无敌美少女了。

　　事情突然就峰回路转了。

　　我正和那怒发冲冠的爸爸在门外交涉，听到室内两个少女有说有笑起来，咯咯的声音传出来，她们在谈论一个男生。

　　她们俩竟意外地和解了。至少这一刻，她们都是天使。

　　后记：2D08年10月区司法局改革调解员聘用制度，采取向社会购买服务的方式，将第一批上岗的调解员移交到某律师事务所，再从律师事务所购买这种服务。这期间因作者去北京办事，错过了律师事务所对新老调解员的考试，被视为放弃。作者于是离开派出所调解室，调解员日记至此暂停。据记录，在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作者成功调解纠纷二百余起，调解失败两起，调解中止两起。接待心理咨询十余次。完成卷宗二百余件。调解的成功，节省了当事人一大笔司法成本，也促进了社会的稳定。

　　资料写作者：王顺健，曾任驻派出所调解员，现居深圳。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