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20年前写的一篇文章)
母亲
(20年前写的一篇文章)
龚立人原创
按:此文是20年前母亲70大寿时写的,这篇文章前还给母亲写一封信。信和文章都收入母亲出的一本书——《我的一生》。今天是20年后的母亲节,90岁高龄的母亲依然健在,这是我的幸福,我把文章和信都翻出来,再次献给母亲。
当我在少年时,从语文课本上读到朱德的《我的母亲》时,我为之落泪,为之激动不已。就国家干部来说,朱德是那么伟大,而他的母亲是那么平凡,而就一个家庭来说,作为儿子的朱德又是那么平凡,而他的母亲竟是那么伟大。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他的幸运。
我虽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但是此生在母亲身边生活累计起来,不足七年。新中国成立伊始,一部法典把我的父亲从那初始的婚姻解脱出来,也把许许多多的进城干部从包办婚姻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同时也把同样多数量的,像我一样的儿童置于了一种特殊的家庭地位,锻造了我们这些人少儿时的一种特殊的心态。这些今天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的那些同龄同命运的人,毕竟都从那孤寂中走了出来,成长起来。因为生命是旺盛的,共和国哺育了我们。
倒是我的母亲,当时的一个农村妇女,突然接受了命运的挑战,辛辛苦苦在抚育儿子赡养老人多年,转眼之间,家没有了,等待没有了,期待落空了,前途未卜了。父亲建议她投身土地革命 ,生活与现实也逼迫她投身土地革命。一生无数的坎坷和蹉跎是如何伴随她,我不知道,但我能猜想到,我也更是了解,她是怎样在与艰难困苦的争斗中,出色地完成着参加革命后所承担的每一项工作,并同时生育和培养了她的三男一女,使这些子女一个个都成为了各自所处的生活圈子中的佼佼者。所以今天,在祝贺母亲七十寿辰之际,我可以由衷地、无愧地说:我的母亲是伟大的,母爱是永恒的,没有母亲的母爱,世界永远不可能前进。
一九九二年五月,我出差去云南,北返天津时,取道邵阳看望母亲,只小住了几日,但她非常高兴,从她听说我要回家之日,就兴奋不已,终于盼得我这游子的归来。令我深为高兴的是母亲精神矍铄,身体健康。当我临走的头天晚上,母亲把四个子女都叫到了身边,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对我们说了许多叮嘱和勉励的话。特别是母亲那句针对我的话让我心碎,让我彻夜难眠,泪流不止。母亲说:每当我想到立人从小就失去了母爱,我的心中就不好受……。这一句话所表达深邃的母爱,完完全全弥补了我从小所失去的。我在少儿、青年时期,不论遇上什么样的孤寂、困苦、灾难、病痛、挫折,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明确的信念,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母亲在深深地爱着我,母亲遥远的爱成了我一次次走出困境的动力。此生,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生命,更重要的是从母亲那宽厚、善良、正直和开朗的性格中,悟出了如何使自己的生命永远正直的哲理;此生,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自信、诚实、勤奋和韧劲的品格,但遗憾的是没有继承母亲的睿智和干练,从而使我在人生的路上曾多次陷入困惑。
我的母亲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安乐幸福的晚年,能有几个成为社会有用有为人才的子女,能有孙儿孙女们的幸福茁壮成长,能够时常在暖融融的灯光下,在那温馨的气氛中,戴上老花镜,面露着慈爱和幸福的光彩,欣赏着儿女、子孙们的一幅幅彩照,沉浸在天伦之乐的陶醉之中,与她一生之中,能够多次顽强地、成功地从逆境中超脱出来密不可分。
由于自懂事之后,我几乎没有在母亲身边生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母亲究竟经历了多少旋涡和逆境,但我清楚地知道最为严重的有三次。
其一是,四十多年前,那时我很小,不懂事情,即使我竭力搜索记忆,也只记得母亲有时恍恍惚惚。现在知道那时母亲收到父亲提出离婚的信,当时的那一打击对她有多沉重。
我不记得出世后见过父亲,我印象中第一次见他,大概是建国初他回家办理离婚的那次。他那次回家的目的,就是现在我也只是猜测。
母亲抚育我,还要赡养我的曾祖母。祖父母双双因搞农民协会,在1927年湖南的“马日事变”中牺牲,家中别无他人,靠母亲的辛劳,忍耐和企盼,支撑着这个家。抚小赡老,还要支付父亲在外读书欠下的一些债务。1950年初的一位中国农村妇女,需要多大的勇气来冲破那几千年传统观念的束缚,需要多大的毅力来迫使自己做出决定,需要多大的胆魄来对自己的前途做出抉择。
母亲终于以她的好强和倔强做出了决断,并使我被迫地接受了一个决定此生命运的铁的事实,使得我在多少年后有了两个家、又没有一个家。母亲终于从那失魂落魄、悲戚无望、委屈凄凉的心态中走了出来,把全部的爱献给革命和人民,把她全副的精力投身土地革命之中,她在两、三年之后成为邵东县的一位副区长、区联主任,成为闻名邵东以泼辣能干的三位妇女干部——“邵东三英”之一。那一次,母亲经历了严峻的心理上、精神上的磨难与考验,但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其二是在那空前绝后的“文革”大劫难中。按照级别只不过股级,按职务只不过税务所长,成为“走资派”,又不是中共党员,于是人们又开始寻找她有海外关系的种种罪名,下放到猪场,带着三个子女,每月生活费25元,还有什么钱上医院看病。大弟牧樵就是在那时得的肾炎,又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有好几年他都没吃过食盐,也真够他苦的。但母亲终于带着三个子女挺了过来。又经历了一次极其残酷的政治上的磨难。
其三是那之后不久,他们又煞费心机。以所谓“干部退职”的名义加以暗害,解除公职,下放到邵阳县黄荆岭湖南省最贫困的穷山顶上。那一点点退职费,全部用来砌屋,有病的牧樵不能去上学,天天为生产队放牛,那时生产队的十个工分只有四角多钱,他一个小孩子能挣什么钱呢?母亲的一家靠那一点工分当然支撑不住。她们的退职费既要砌屋又要补贴日常家用,支付立志和持红的学费,真是难为了母亲。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承担那生活的重担和渡过经济拮据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又从那生活和经济的逆境中艰难地走了出来。
诚然,母亲一生所经历的艰难绝非我一篇短文所能叙述得了的,就连这三次逆境也绝非我的拙笔轻描淡写所能描述的。我知道,我的弟妹们献给母亲的文章会有甘甜,会有幸福,会有欢乐。然而我能献什么呢?殚思竭虑,我作为长子,伴随着母亲的苦难和自己的坎坷长大,我只有记住母亲一生的苦难。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从心底记住母亲的伟大,我才会在心中永远保留一个光辉的形象,她将照亮我的心底,使我也永远那么正直、善良,她将照亮我人生的道路,使我在任何逆境中能泰然处之,沉着冷静。一个人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不仅是生命,而他回报母亲的却只有未来!
儿 立人
1993年5月写于天津
2013年5月份12日抄于我的博客
附:《给母亲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