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血统与身份

孙悟空的血统与身份

—— 大闹天宫何至于大卫天宫

廖伟棠 2月3日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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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上被改编演绎最多的一个人物形象了，这证明了他的魅力也证明了他的可塑性，他既有中国人不可企及的反叛性和正义感的一面，但也有非常中国人的懂关系、识“政治”的一面，这两面基本以大闹天宫被镇压为分界线，虽然前者仍潜藏在后者之中不时冒头，构成《西游记》里大多数的悲剧根源。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三个哲学永恒的大哉问，对于孙悟空来说，只有最后一个是不含糊的，他要去西天取经顺便成佛；而第一个则是《西游记》最深奥的潜在主题，所以只要触及这个主题的改编作品，我基本都会加分——比如说本文要评论的《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芸芸续作之中，以《西游补》把这题追问得最深。但此题之难，容后再叙，倒是第二题，具备神话起源学的无穷乐趣，因此有最多答案。

关于孙悟空的来历，我读过最天马行空的，来自八十年代的一本民间传说刊物，里面引述某个乡间传说，有板有眼地描述了一块在通往天宫路上的石头，在某次天宫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先后被路过的佛陀与观音坐过，结果仙气成孕，日后蹦出一个孙猴子来。这个野段子，虽说极其不尊重宗教，也不适合做性教育，但颇有潜藏的道理，连老百姓都能看出，佛陀与观音在猴子的成长史上分别扮演的严父与慈母角色。

但本文不打算做民间伦理学研究，我之所以想起这个段子，纯粹因为新片《西游记之大闹天宫》颇为强调了孙悟空的出身，它遵从原著，把石猴的来历锁定于女娲遗石，但是它突出了石猴、南天门甚至天宫的同源关系，而且通过玉帝的证言再三为之加持。石猴甚至不是女娲的后裔，而就是女娲粉身碎骨之一斑化成。

如此显赫的出身，难怪玉帝老儿未睹其面便重视三分，并且在日后一次次青眼相看。

这就是《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第一个刺眼的亮点：血统论。公平地讲，电影里看不出导演有明显的对玉帝持血统论观点的赞同，他只是客观呈现出了在《西游记》和中国传统社会里都普遍存在的血统论倾向——古代名著中，真正做到英雄莫问出处的可能只有《聊斋志异》——老百姓打心里相信王侯将相俱有种也，即使在文革的造反氛围中，也是血统论大行其道，所以才有遇罗克这样的悲剧发生。

《西游记之大闹天宫》里玉帝的血统论，直接导致了孙悟空的自我矛盾与二郎神的深怨，为日后巨变埋下了定时炸弹。孙悟空的自我矛盾在于他原以为自己份属山野林泉，与生死物化的猴子们无异，但当他学道闻仙之后，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与其他猴子的巨大落差，他想为猴子们和狐狸初恋摆脱短促命运的冲动，在电影里被解释为孙悟空上天宫的唯一动机，也成为日后牛魔王挑拨离间的有效手段。

而二郎神更惨，这个《西游记》改编史上最二的二郎神，他被迫上演了一场失败的屌丝逆袭。原本二郎神就是一民间俗神，虽然有说是玉帝的外甥，但在电影里是个怀才不遇的看门神而已，似乎在玉帝眼里他的出身压根不值一提。如果说孙悟空是开国元勋后裔级别的红二代，二郎神则连官二代都不是，空有一身武艺，实则等同于他的哮天犬。这样一个定位被电影放大利用，几乎混淆了原著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叛逆角色，保皇党变成了大闹天宫的真正反逆者，而顽猴竟然成了保卫天宫的最后砥柱——这怎能不让我们的童年扼腕长叹？

另一个反逆者也是无中生有，竟是日后与孙悟空险成同襟的好基友牛魔王。

牛魔王在这出感化剧里，由于对照物孙悟空的窝囊，他差点有了撒旦那样一种悲剧英雄的意义。但其实他是外戚谋反，充其量是一个张成泽，不说大朝鲜，中国历史上这种角色也多不得善终。他的叛逆也不是真叛逆，他与神仙的逻辑是一样的，遵从祖训罢了，是暗黑一面的出身论者，玉帝始终对他手下留情，不是念在那个不知出处的御妹（和二郎神的母亲一样缥缈），而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最忠实于原著的，莫过于玉帝，表面上他是迥异于原著的有勇有谋的发哥，实质上他与原著玉帝一样伪善，始终着眼于“下一盘很大的棋”，在他的游戏里，低至天兵天将，高至菩提老祖，都是轻易可以牺牲的。能够和他一起玩的，只有观音和如来，三套马车，刍狗万物。

而这个《西游记》改编史上最孙子的孙悟空，把无知当成纯真，把卖萌当作慈悲，他灭二郎、破牛魔的同时，也把自己彻底交给了运筹帷幄的玉帝观音如来共同体：他不知道前两者的假叛逆，是小可怜；他不知道三套马车的大局观，是大可悲。《西游记之大闹天宫》有颠覆原著的构想，有重塑英雄的野心，更有教化天下的天真。但破绽百出的故事逻辑，使前者沦为儿戏，价值观的混乱，使野心成为时务，老生常谈的哲理更使天真混同于乡愿。由于前述自我认知矛盾而来的，本可以加以突破的孙悟空之身份认同，在悟空回答观音所说的“我好像看见自己，又好像看不见自己”的一刻本应到达的临界点，迅速被本片始终明确的身份认知解构过去了。

也许是题外话，所谓本片始终明确的身份认知，就是一部贺岁片。所以从这点出发，我给它三颗星的高分（五分满分），作为感官刺激漫溢的精品动画，它还是远超春晚导演的那些粗陋玩意的，我尊重国产古装及神怪片，因为它们费力气、且最起码不可能拍成一部冯式商品广告片——虽然它们都有意识广告之嫌。

(责编：贾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