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我的遗憾都已过去了
叶嘉莹 我的遗憾都已过去了
2009-07-13 16:04:36
20 世纪 80 年代在哈佛燕京远东系办公室
1997 在温哥华为儿童讲古诗
在海宁王国维先生故居-1988
叶嘉莹 号迦陵,1924 年生于北京。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曾任台湾 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杜 甫秋兴八首集说》《唐宋词名家论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 稿》《迦陵论诗丛稿》等。
本刊记者
彭苏
发自天津
“很多人问我学诗词有什么用,这的确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结果。” 叶嘉莹先生清音平缓,“钟嵘在《诗品》序言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 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人心有所感才写诗。‘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 尚于诗矣’,身处贫困卑贱之中,安分守己,不为外物所动;独处时有诗为伴, 陶渊明、杜甫、苏东坡、辛弃疾,都在你的眼前……” 头发花白的叶嘉莹端庄“独处”于她的“磁场”中,背后的三大排书架上, 整齐地罗列着她的著作。她面朝壁上的《班昭图》,据说,画中女子是画家范 曾依她形象所绘。头顶的吊灯柔和地俯照着“画中之人”与“画外之人”。 “画 外人”清澈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清高,方正的下颌突显出她的刚强。
在一篇文章中,叶嘉莹提出过“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说,词本身存在于 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 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有人问,您是否有什么遗憾? 她说,“我的遗憾都已过去了。”停顿片刻——“我最大的遗憾,还是我 小时候书读得不够。” 又问,您少年时读《论语》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甚明了“道”是 什么,现在能总结出来么? 她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灵的一片清净洁白。” 不知不觉,回到大陆教书已经 30 年了。30 年前的 1979 年,叶嘉莹穿着特 意在香港定做的蓝色中式上衣,站到了祖国的讲台前。去年 12 月,她极难得 地在南开大学小礼堂开了 4 次关于古典诗词的大讲。讲到温庭筠的《菩萨蛮》 时她转过身,望着台下上千莘莘学子说:“古诗词这么美好的一份珍宝,我多 么希望你们能看见。” 有人说,叶嘉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诗。 诗词路上的两位导师 叶嘉莹是满族叶赫那拉氏后裔,1924 年,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一所老四合 院里。父母对她用的是“新知识,旧道德”的教育理念。“后来父母虽准许我 到学校读书,但在生活方面约束极严。因此我的见闻与感受,几乎全与外界隔 绝。加之我天性中又有一种喜欢蹈空梦
想的性格,重视内心的感受,而忽视外 在的现实。” 后来踏上诗词之路, 第一个要感谢的是伯父狷卿公。 狷卿公国学素养深厚, 膝下无女,见侄女爱好诗词,不由格外欢欣。 “中国诗歌传统的吟诵不是现代的朗诵。中国古诗词是以兴发感动的作用 为诗歌美感之主要特质,而这种美感的由来与中国吟诵的传统有着密切的关 系。我小时候伯父就教我把古人读入声、现代人读平声的一些字,读成短促的 近于去声字的读音,如此吟诵时才能传达出声律的美感。”
伯父鼓励叶嘉莹试写绝句小诗。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 何以度苍生。”这首《咏莲》是她少女时期的作品。 “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与她同在北平的辅仁大 学就读的堂兄彼时这么评价她。 “同是社会中人,岂能真对外界事充耳不闻?” 她淡然一笑。 1937 年 7 月 7 日, “卢沟桥事变”,日军迅速北京城。老师们突然不见了, 历史、地理教科书被一页页撕毁、涂改。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抗战开始后,在上海工作的父亲不得不随 单位步步南迁,渐与家人失去联系。母亲忧思成疾,身染重病,去天津租界动 手术,执意不要他们姐弟陪同,最终溘然长逝于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昨 夜接父书,开缄长跪读。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没有坚持陪同母亲去 天津这件事,使她抱憾终身,也理解了人生无常的真义。 另一个要感谢的人是顾随先生。顾随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一代大家。1942 年 秋他来到辅仁大学时, 叶嘉莹正读大二。 她家中书柜玻璃窗夹着的泛黄老照片, 正是她们几个学生与顾先生的合影。 有人说,叶嘉莹与顾随先生有 5 点相似:同是少年丧母,体弱,具有诗人 敏感的心灵;同是阅读广泛,研究小说、杂剧、书法、韵文、佛教禅理;同是 旧体诗人,中西学问兼修;老年时同在天津教书。最后,他们都爱在“传道授 业解惑”时“跑野马”。 叶嘉莹至今铭记在心的是,1945 年夏,她大学毕业,陆续在北平 3 所中学 任教。一日,收到顾先生的来信: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 (顾随别号)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 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 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 之曾参也。 左侧墙壁的匾额上,她的别号“迦陵”二字是顾随先生的亲笔。“一次先 生提出要把我的作品交给报刊发表,问我是否有别号或笔名。我一向未发表过
任何作品,当然没有。先生要我想一个,于是我就想到了当日偶读佛书,所见 到的一种唤作‘迦陵’的鸟。”
我先生不是我的选择 南下是因为婚姻。1948 年 3 月,叶嘉莹嫁给了在国民党海军供职的文职人 员赵东荪。11 月,夫妇二人辗转来到台湾高雄附近的左营海军军区。 关于这段婚姻,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选择的。我的先生 不是我的选择。他姐姐是我中学老师,她很喜欢我,我老师选择了我。去台湾 也不是我的选择,但是谁让我结了婚呢?” 为叶嘉莹写传记的学生张侯萍说,“叶先生熟谙古诗词中的儿女情长,可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恋爱过。” 1949 年 8 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言言降临人间。当母亲的喜悦她曾对人说 过: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 但幸福感并没有维持多久。1949 年前后,国共两党对峙白热化,不少赴台 人士被怀疑为共产党, 台湾当局在民间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 第二年年底, “不 爱诗词,偏好政治”的赵东荪被怀疑为“匪谍”投入了大狱。 随即她也失去了工作。万般无奈下,她投奔了先生在高雄的亲戚。亲戚也 刚刚到台湾,生活窘迫,自顾不暇。烈日当头,瘦小憔悴的她抱着孩子四处奔 波,夜深人静时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窄小的走道里铺上一张凉席。 她在《转蓬》中这样写道:“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 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现实渐渐磨掉创作和读诗词的心力,此后近 10 年时间她的创作量微乎其 微。 几年后丈夫释放出来, 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言慧。 见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孩, 丈夫并不高兴,而且,因为久被囚禁他性情大变、动辄暴怒。最痛苦时,叶嘉 莹想过用煤气结束生命。 “那时我终于被逼出一个自求脱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 全杀死,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强活下去的惟一方法。我现在如 此说决非过言,因为我那时确实在极端痛苦中,曾经多次在清醒的意识中告诉 自己:‘我现在要把自己杀死,我现在要把自己杀死。’”
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一家六口的生计落在了她纤弱的肩 上。 1950 年代,戴君仁、许世瑛两位先生在台大教书,经他们推介,叶嘉莹先 后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校兼职教授诗词曲。 “产后身体本就瘦弱,在台北兼教三所大学时,课程繁重,又染上了气喘。 每天下课回来,胸部都隐隐作痛,好像肺部气血精力已全部耗尽,每一呼吸都有 掏空般的隐痛。回家后,还要因没有做好家事怀着负疚的心情面对夫权的责怨
。 可我真是热爱古典文学,只要一讲课就神采飞扬。” 在那段生活里,无论是出于强烈的自尊,还是为使女儿们不受悲观情绪的 影响,她一贯以平和愉悦的面容示人。而心里,最常忆及的是王国维咏杨花的 《水龙吟》:“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我以为自己如同所咏的 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凋零了。” 去年 5 月丈夫“去了”,叶嘉莹在诗中写下心境——“一握临歧恩怨泯, 海天明月净尘埃。”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1966 年是叶嘉莹的转折之年。当时大陆杜绝与美国院校的一切文化交流, 于是美国人要研究汉学只能跑到台湾去。“3 个大学的诗词曲,杜甫诗、苏辛 词,电视、电台的古文讲座,都是我在教。他们就跑来听我的课。” 凭借她的古文诗词底蕴,叶嘉莹被邀请赴美国密歇根大学讲学。哈佛大学 远东系的海陶玮教授正在研究陶渊明, 也邀请她到哈佛去作了讲学。 1969 年夏, 她欲按原计划重返哈佛,却未成行。海教授以为从加拿大去美国容易,让她先 赴加国。 “我到了温哥华。申请赴美签证还是没有成功。海陶玮一心想把我留在北 美与他合作研究,于是请人把我留在了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教书。” 那一年她 46 岁。台湾已是回不去了,一家老小迁来异域,她和他们一样 要重新适应环境。父亲更见衰老,女儿正在读书,先生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冲 着她叫嚷。而她,还要重新学习一门语言,以向西方学子讲述中国诗词之美。
拖着一天的疲惫回家,仍要面对丈夫的咄咄发威。太累了,实在是无力纠 缠。默然做完家事,一个人凑在台灯下翻字典查找生词直至凌晨。生活上有再 多不快,至少她可以在讲堂上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与学生们心灵相通、肝胆 相照。 “但你想我们这么美好的诗词,把它变成英文,我怎么讲?陶渊明的‘采 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面蕴涵了多么深厚的意境,你翻成英文:I saw the southern mountain from afa,这是什么?我的英文实在是可怜,真的没有办 法讲。” “在晚年时,有一次她丈夫看到她讲课时的录像带,惊奇地问,‘这是你 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与她生活了一辈子,就像一个陌生人。” 张侯萍深为老师的命运叹息。 1970 年叶嘉莹再次去往哈佛,开始了对王国维的研究。哈佛燕京图书馆给 了她一把钥匙,闭馆后她可留在里面工作。夜晚,从长长的、黑暗的通道经过, “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 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曾在文中感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记 载着她与这颗远逝的灵魂攀谈的痕迹。为什么选择了王
国维?这里有难言的苦 涩吧?作者的词学观,多少受了王国维的影响,而诗词的写作,亦与王国维多 有暗合之处。更主要的是,王国维肃杀、凝和的气质里,流露着深沉的悲剧精 神,那里显示着人性的脆弱,与世间的无奈。一切辗转于风尘间的漂泊者,都 可以从他的文字里, 感受到现代人内心最沉重的东西。 叶嘉莹于此, 领会很深。 ”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有谁能比她体会更深? 1976 年 3 月 24 日,结婚不足 3 年的女儿言言与女婿永廷发生车祸双双殒 命。 历尽悲苦之后的余生,竟然还会遭遇如此致命的一击,她绝想不到。车祸 之前她去东部开会,途经多伦多还探望了女儿和女婿,其后转往费城探望小女 儿夫妇。一路上她满心喜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度晚年。谁知抵达费城第二 天就接到噩耗。因为一直是这个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哪怕痛不欲生,她还是 强抑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为他们料理后事…… 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中,拒绝一切友人的问候。因为任何人的关怀,都 会引发悲哀。“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
笑但余哀。”这是《哭女诗》中的一首。 但她并未沉溺于哀伤,母亲过世,她就清楚地意识到人生短暂。女儿女婿 双双罹难,好像打通了她人生思考的关节。“过去顾随先生说过两句话:‘以 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我当时并没有过深 的体悟,历经世事无常,痛极以后才有了彻底的参悟。” 谁敢跟她一样痴迷? 谁敢跟她一样痴迷? 1978 年,暮春,黄昏,叶嘉莹经过温哥华家门前的一片小树林,她要到马 路边的邮筒那儿寄信。 “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的亮丽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落 英缤纷。一寸光阴一寸金,这种景色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 那是一封寄给大陆教育机构的申请信。寄信之前她曾和家人回国,在火车 上偶见一些青年在读《唐诗三百首》。叶嘉莹惊喜不已,她笃信诗词的力量正 在于此。她与这个国家都刚刚经历一场伤筋动骨的劫难,“可是诗词可以使人 心不死”。 1979 年在南开读历史系的张侯萍还记得叶嘉莹第一次讲学的盛况—— 南开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 小时,在一间大约可容纳 300 人的阶梯教室。“文革”刚刚结束,学生们如饥 似渴,不仅是南开学生,天津其他学校的学生也赶来听课。临时增加的椅子排 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上课时叶嘉莹想进教室都很困难。中文系没辙了, 想出一个方法:持听课证才能入场。 结果天津师范大学的一个女
生心生一计,找了一块萝卜刻了一个假章,自 己做了假听课证(如今她已是天津电大的老师,仍不时去听叶嘉莹讲课),引 致很多人效仿。所以叶嘉莹讲课时,教室的阶梯上、墙边、窗口,挤满了学生。 讲座结束那天晚上, 大家不肯下课, 一直等到学校的熄灯号吹响了才纷纷离去。 “那时她还被人称为‘叶旋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钟锦 2002 年随叶嘉莹学习,他说,1980 年代后期,社会风气变化,人们对诗词不再那么 关心了。 “当年她的《唐宋词十七讲系列讲座》可以卖到十几万册,现在只有一万 册销量。当年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跟随她、沉迷她。而今,中文系毕业生就业
困难,又有多少人敢和她一样痴迷古典诗词? “前年她收了一个弟子。那个学生原本学习法学,实在太爱古典文学,给 她写了封长长的信。她很受感动,收了。却又说,法学你也继续学,学古诗词 怕是以后不好找工作。听到这种话你不感到心酸么? “但叶先生还持有一份可爱的天真。有时来找她的人,并不见得真心喜欢 古诗词,但只要听说来者喜欢,她就会信任这个人。她甚至嘱咐我,要我多带 出几名优秀学生,将来能跟着她学习古典文学。可她忘了,等我的学生毕业了, 她已是 90 多岁的高龄了……” 孙郁说,“在叶嘉莹的《迦陵论诗丛稿》中,她谈及了自己治学中‘为己’ 与‘为人’的问题。我以为这是把握她学术生涯的线索。她钟情于诗词艺术, 偏于主观的感受,在神异的境界中体验自我,于是便获得了‘为己’的快慰。 而当意识到这种快慰生成的缘故,便有使命感与传承的自觉,想将古文化中有 生命的东西普及于社会,这便是‘为人’的内涵。” “对不起,我要去工作了。学生们的论文堆在那里,还有些文稿需要写。 每天的事都干不完。”客厅内的钟指向 23 点,叶先生站起身,慢慢走向那间 书房兼卧室。 一位晚辈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人送她到机场。进入登机口后,她一个人 拎着那么大一个包,身影孤独。这样一个瘦弱老人的身上,担负着一种东西。 30 年来,她不断往返于中国大陆、台湾、加拿大。刘波他们问过她,“飞不动 时有何打算?”她说得平静:不行就回加拿大住进养老院。 她什么都很清楚,从没有迷失过。 (感谢刘波、张侯萍、安易、钟锦、景蜀慧、汪若川等人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