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神话中的太阳神

作者：金伟吴彦

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 1998年11期

　　一、序言

　　日本是一个信仰太阳神的国家，这种观念已成为很深的意识根基，广泛地影响着这个民族的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当我们进一步对“太阳信仰”这一词进行分析时，便会发现，在这一词中所渗透的强烈感情决非人崇拜自然时可能持有的感情，比这更为显著的是“太阳信仰”所包含的意义更为抽象，更为重视逻辑性。

　　“太阳信仰”的根源出自于对天照大神的崇拜。在日本上古文献《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神代物语中，这个神是以太阳神的形象出现的。在更后来她一直被当作天皇系的祖神为人供奉。长期以来，日本历代的学者都曾不断地对这个神及其传说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

　　本文试图在《古事记》、《日本书纪》（以下省略为“记纪”）神话的体系中，对有关天照大神的各种传承形态进行观察、分析，就此神的性格及其机能等去探寻它们与“太阳信仰”的某些内在关联。结论是：以崇拜天照大神为核心的“太阳信仰”，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不是自然神崇拜的延长；而是公元六七世纪在大和朝廷中诞生的一种新的信仰。它是一种“宫廷信仰”。随着对此神祭祀方法的程式化的规定，这种信仰所包含的观念与思想逐步趋于体系化。这一特点在“记纪”神话中可以得到明显的具像化的说明。通过这一研究，我们可以对日本神话体系的形成及其特征作出较为准确的评价。

　　二、《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编纂及神代物语的形成

　　弘文元年（672年），围绕着皇位继承的问题，在大友皇子和大海人皇子之间爆发了战乱，史称之为“壬申之乱”。这一事件在日本古代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并且对当时的社会各个方面予以了重大的影响。天智天皇时代已经有所抬头的天皇政治，经“壬申之乱”更有所强化。随后自天武天皇到持统天皇（女皇）所统治的这段时间中，天皇政治达到了顶峰①（注：）。天武不仅确立了具体的国家体制，而且还下令编纂国史。此后，日本才有了最初的史书。这一举措具有重大意义，它成为后世日本史学、文学、政治宗教等研究的源头。“壬申之乱”以后，日本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发展时期。

　　《古事记》作为日本最早的史书之一是由太安万侣于和铜五年（712年）撰写成的。在序文中太安万侣记述了史书编纂的始末：天武天皇时，天皇命舍人稗田阿礼诵读历代帝纪，其中包括历代天皇的御名、皇居的名称，后妃、皇子及皇女的情况，例如年龄、陵墓等等，主要是以系谱为中心内容的记录。此外，稗田阿礼诵读的内容还包括“先代的旧辞”，指的是神话传说、歌谣物语等。天皇授此命于阿礼的目的在序文中也有记述：“朕闻诸家所传帝纪及旧辞已同正确的史实相违，其中多有伪误之处，现在如果不将其改过，不用几年它（帝纪及旧辞）的真正意思便会丧失。然而，这些帝纪与旧辞正是建立国家组织所依据的原理，也是天皇政治的根本所在。因此，撰录正确的帝纪、慎重地斟酌旧辞，去伪定实，以传后世。”②（注：）

　　但序文关于修史的目的一处仍有不可忽视的疑问，首先来看“诸家所传帝纪及旧辞”一处。多数的注释书对“帝纪”的解释是历代天皇生平治世的记录。“本辞”，或称“旧辞”，指的是自上古流传下来的传说以及与氏族形成发展有关的传说。问题出在“诸家所传帝纪及旧辞”这句话中。因为以历史角度讲，当时天皇家族以外的各大氏族不可能传“帝纪”，各地的氏族也只是祭祀自己的祖神（一种在各地方与当地大氏族形成历史密切相关的地主之神）。例如，伊势神宫在祭奉皇室祖神天照大神之前一直祭奉着度会氏（伊势地方的豪族）的祖神——伊势大神③（注：）。此外，出云、日向神话中的神与天皇家的传说没有任何关系，都保持着独立的传承系统。

　　第二个问题出自“诸家所传帝纪、旧辞已同正确的史实相违，其中多有伪误之处”的后半句。这句话的前提是将天皇家的历史作为正史，修正历史的真正目的在于如何编成一部以天皇为中心的历史著作，并为它的成立寻找最有力的依据。

　　总之，随着国家统一的出现，随之而来的是对思想统一的要求。天武朝的修史事业完全在一种政治理念的支配下进行的。在这一点上，《日本书纪》乃为异曲同工之作。

　　《日本书纪》撰成于养老四年（720年），同《古事记》相比，它作为一部国家正史的特征更为突出。举例来说，在神代记部分，关于一个传说，除本文外还有关于这个传说的其它各种不同形态的异说，反映出编纂者的客观的史的态度。虽然“记纪”两书具有不同特点，但从总体上来说它们都是在同一个历史时期，秉持天皇政治的理念，以天皇家为中心，记述了大和政权的发展历史。从开天辟地到神武东征这部分记述的是天地形成、诸神诞生的各种神话传说，被称为神代物语，一般也称之为记纪神话。

　　对日本神话进行研究主要涉及的是对记纪神话进行研究，这已经成为惯例。大概而论，日本神话研究可以从两个基本角度进行：第一，是在记纪神话体系内进行研究。就《古事记》而言，神话体系的成立是此书的重要组成部分。神代物语的编排必须顺随历史叙述的基调，因此可以说神代物语是被润色过的神话，而不为神话的原始形态。最典型的是须佐之男命击退巨蛇的神话。它原是出云地方肥川流域的一个传说，后被揉进了《古事记》，成为讲述象征天皇权力的3种神器（神剑、神镜、神玉）由来的缘起神话④（注：）。这种被改造了的神话在记纪中有很多，比如天照大神须佐之男命的誓约神话、天孙降临神话、国土形成、诸神诞生的神话等。这些新添加的内容是在什么样的原理基础上被创作出来的，是记纪神话研究中的重要课题。

　　日本神话的另一个研究角度，即一般的神话研究，比如神话的类型、主题的分类、比较神话学研究等等，所涉及的内容更加丰富。日本学者在这一方面已取得了极大的成果，最早三品彰英氏对日本和朝鲜的神话进了比较研究，他从欧亚大陆的传承，或者说是北方的通古斯族的天神降临神话入手，把它们同日本的天孙降临神话进行对比分析，并认为日本神话深受通古斯族后裔——古代高丽民族的神话的影响；此外，伊藤清司氏重点对日中神话做了比较研究，对日中神话中常见的类型，比如近亲相奸神话、死体化生神话、难题求婚神话等进行了分析，使研究者们更加关注二者之间的异同与关联。

　　在对记纪神话的特征加以认识与分析时，首先应该注意的是，记纪神话的体系化特征的形成是统一国家在政治上的特殊需要，这些神话同原始时代的神话不同，它在另一个层面上被规定、被整一化，它的原质发生了改变。关于这一点日本著名学者津田左右吉氏曾指出：日本神话（主要指记纪神话）是经6世纪中期开始到8世纪初的大和朝廷虚构的神话，这些由后人制作的东西并不是神话，而是宫廷史官承命要为皇室的由来寻个说法才制作出来的物语，或称之为“神代史”⑤（注：）。所以我们很难把它作为纯粹的神话来处理。

　　正如前文所述，记纪神话体系的成立基础是律令制时代日益膨胀的王权思想，从这个前提我们可以对天照大神的神话做一个具体的考察。

　　三、天照大神——政治理念的化身

　　1.太阳信仰与天照大神

　　自古至今诸多学者已对天照大神，这位被称作皇祖神的大女神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对其成立的过程有两大分立的见解：其一，以冈正雄氏的代表的观念，即天照大神神话为日本列岛固有的神话；⑥（注：）其二，是以津田左右吉氏为代表的观点。他很早就指出，在日本列岛上居住的农耕民当中太阳信仰的意识极为淡薄。西乡信纲氏也持这种观点。他说：“谈到太阳崇拜至少在日本成为一种明显的意识是把它看作是太阳之子，或称之为‘日之御子’的观念的出现。毫无疑问，它的形成是同政治神学之轴急速运转的过程相呼应的。”他还这样谈到：“所谓太阳崇拜这种信仰原是古代农耕社会固有的、同时也是极为重要的信仰，关于这一点已成为不可怀疑的事实。但是，比如在日本民间的农耕礼仪（在冲绳也同样）中，那种所谓的太阳崇拜并未发挥多大的作用，原因是什么呢？农耕社会的信仰主要是雨和水，以及作为水源地的山，而并非太阳不可。”⑦（注：）的确，当我们试图在记纪神话中推测关于诸神传说的原型时，明显地发现关于太阳传说的信息是那样地少。不仅如此，“记纪”以外的古籍，如《古语拾遗》、《风土记》等也都如此。更进一步讲，即便某些神话中残留着原始信仰的形态，它们同天照大神的神话内质有着怎样的联系，前后在思想和机能方面有无继承关系等，都是我们必须予以关注的问题。

　　可以肯定地说，在日本神话中原始信仰阶段的太阳神并未受过特别的重视，相反，水神（雷、蛇、龙）、山神、火神等出现了很多，它们更多地显露出自然神阶段的神的性格与功能。如果我们注意考察“记纪”成立时期天照大神的位相与影响的话，便会发现她的前后形象缺乏继承关系。我们不妨从关于天照大神的各种传说入手，分析促成此神成立的历史及政治的原因，从而推测出天照大神的神话机能与政治神学（西乡信纲氏语）思想的对应关系。

　　2.有关天照大神的各种传说类型及构成要素的分析

　　首先我们来分析一下天石屋户神话以前的关于天照大神的诸种传说，其内容大抵包括4个主要构成因素：即日神的称呼、出生、分治和神谕等。因《古事记》和《日本书纪》⑧（注：）在内容上多有不同，我们通过列表将其整理如下：

　　

　　如表所示，关于对日神的称呼有3种：大日灵贵（或大日灵尊）、日、天照大神（或天照大御神），其中天照大神的称呼是最后出现的，而大日灵贵，或大日灵尊就复杂得多。这两个词的主干部分是“日灵”，对其含义的解释尚无定论。但较多为人援用的是折口信夫氏和松村武雄氏的观点：即“日灵”就是“日之妻”的意思。三品彰英氏进一步把它解释为女性司灵者，也就是说在祭祀太阳神（推测为男性）时，作为神妻来供奉太阳神的是巫女，⑨（注：）但又没有确切的信息可以证明这种祭祀行为与程式的存在。所以从日之妻到大女神的神格变化是否具有继承性难下结论。

　　其次关于日神的出生，有两种方式：其一为神生（书纪正文）；其二为化生，由眼睛化生日月的部分，很有可能受了中国盘古神话的影响，比起化生来，神生的方式旨在强调日神的嫡属关系。分治和神谕联系起来看可以发现，除书纪第二书外，各书都强调了日神统治天界乃是神意的绝对性。

　　从以上“记纪”所记载的关于日神的传承来看很难说天照大神是在原始信仰的基础上逐渐由自然神上升为社会神的。

　　3.天石屋户神话中的天照大神

　　天石屋户神话是记纪神话的重要部分之一。大概的情节是“三贵子出生后，须佐之男命拒绝赴任统治海洋，他在父神伊耶那岐面前哭闹要去母神所在之处——根之国，也就是阴界，遭到父神的放逐。他不罢休，又上天界找姐组天照大神。他来势凶猛，震撼山川国土，天照大神束发持珠、备弓付箭、严阵以待。她怀疑弟弟心怀叵测，想争夺她的领域，于是二人比武，须佐之男命获胜，证明自己清白，却又大兴恶行，毁坏神田，弄脏神殿，杀死神马，将马皮扔入织房，织女受惊撞在织机上毙命。天照大神一怒之下躲入天石屋户（岩洞），刹时间天地黑暗、灾祸四起、鬼蜮横行。众神聚集在天石屋户前举行了仪式，载歌载舞，日神好奇开门探身张望，让躲在门后的天首力男神顺势拉出，天地随之重获光明。

　　通过这一段我们可以进一步观察日神的形态与功能。很多日本学者对这个神话做过深入的研究，最早有人指出此神话的原型是日蚀神话。例如，大林太良氏将这个神话同柬博寨、老挝、泰国等地的日蚀神话加以比较，得出如下结果：(1)月与日原为兄弟或姊妹，下面有个弟弟或妹妹；(2)这个最小的弟弟或妹妹常做坏事；(3)为此，上面年长的兄弟或姊妹死去，化为日月，那个做坏事的弟弟或妹妹变成怪物或妖星；(4)日蚀或月蚀从而出现⑩（注：）。可以看到，除(3)外，日蚀神话的要素在天石屋户神话中均可见到。此外，它还包含其它类型神话的性质，比如说天照大神还具有农耕神的侧面，由于须佐之男命的暴行造成了对农耕的妨害，例如，捣坏田埂、将水渠埋掉、在非播种季节乱撒种子、在祭祀丰收的神殿上排便。大林太良氏在《稻作的神话》中指出，在东南亚地区普遍留存一种观念，如果对稻魂做出不敬之事的话，它就会跑掉。他认为天石屋户神话也具有这一特征。此外，它还涉及到宫廷礼仪——镇魂祭。这是在阴历十一月（中寅之日）为镇抚天皇、皇后的魂灵而举行的祭事，(11)（注：）它在冬祭的基础上形成。因为冬至之时，太阳光热变弱，所以要举行仪式来祈祷太阳恢复力量。虽然天石屋户神话包含着许多原始神话的因素，但在记纪神话体系中它们已失去了原来的功能性。吉田敦彦氏曾提出天照大神的三机能说，即主权者（祭司）、战士和生产者。(12)（注：）然而这三个机能在记纪神话体系中并不是均衡地在起作用，其中“战士”与“生产者”的机能极弱，就天石屋户神话来说，唯一起作用的机能便是主权者。作为高天原的最高统治者，天照大神的诞生、成长的“历史”，也是“主权者”确立的历史。

　　以上笔者就记纪神话中所见的天照大神的传说形态及其机能做了粗略的考察。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以天照大神为中心的“太阳信仰”并非自然发生的信仰，它是基于社会、历史、政治等原因的要求而出现的一种思想，借用西乡氏的话说是“政治神学”。但关于天照大神的研究仍有许多需要弄清的问题，还有待于学者对日本神学、历史、国学等做更为深入的了解与研究，也期待着民族间比较神话学的更新进展。

　　本文为笔者在留日期间所作的古代日本文化研究的一个专题，由于目前国内对这一学术领域的专门研究积累不多，神话的译介寥寥无几，所以这一领域尚属处女地。笔者之所以斗胆提出这个话题，多是考虑到为今后的日本文化研究提供一些最基本的材料，由于种种局限，文中不免多有疏漏，肯请指正。

作者介绍：金伟 西藏大学 副教授； 吴彦 大连 辽宁师范大学 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