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维新与百年沉思
抚今追昔,作为历史名词的“戊戌变法”,出现的时间并不算长,刚刚110年。作为戊戌变法运动的核心,起于1898年6月11日始“诏定国是”终结于9月21日的政变的“百日维新”,也不过短短的103日。百日与百年,与悠悠数千载中国史相比,犹如稚草之于寿椿。但这个百日,有除弊,有革新,有论争,有流血,曾经何其扰攘、振荡、喧哗、冲撞,乃至归于暂时的沉寂;这之后的百余年,又是何其沉重,何等艰辛。维新人士当年的激情、呐喊、呼号、奔走已成历史陈迹,唯有六君子的鲜血依然殷红。俱往矣。而他们的爱国热忱,他们未能完成的历史使命,他们的得失功过,仍然会带给我们无尽的思索。 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戊戌变法即便不是开辟鸿蒙的第一步,但其在近代政治变革、爱国救亡和思想启蒙各方面的里程碑地位,却不容置疑。有鉴于此,戊戌变法的启示和影响仍然具有进一步深入探求的价值。 变法方式的示范性 发动变法的过程也就是维新派及维新思想逐步形成、集合、发展的过程,也是他们逐步与政权核心靠拢的过程。其中的一些方式卓有成效,确实发挥了思想准备作用,为后来的革命派所借鉴。 借助舆论,宣传维新。梁启超认为“凡政治必藉舆论之拥护而始能成立”,确是卓见。从最初的《万国公报》、 《中外纪闻》、《强学报》到著名的《时务报》,维新派充分借助报刊在官员、士子间广泛宣传维新思想,扩大舆论影响力。专注于论议、译介西方时政的《时务报》曾风靡海内,创下中国创办报刊以来前所未有的销行量,在广布维新、开启民智方面收效显著。 创办学会学堂,广泛发动。强学会、时务学堂、保国会、南学会等维新社团,既有学术性,又具有鲜明的政治性。由于其创办的背景是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反映出知识分子群体民族危机意识和爱国主义精神的高涨;客观上,这些学会也起到了增强凝聚力、有效组织、广泛发动的作用。一般认为,近代学会是政党组织的雏形,维新派创办的各种学会对中国社会政治组织的发展有重大意义。戊戌变法结束7年之后,孙中山即成立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具有政党性质和规模的社团――中国同盟会。 进行集会,扩大影响。维新派发起的最典型的集会和请愿是著名的“公车上书”。公车上书不仅在当时极具轰动效应,从而扩大了维新派及维新理论的影响,更确定了康有为的维新变法领袖地位。在此之前,无论是“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魏源,或是早期改良派如陈炽、王韬、郑观应等人,对西方文化的宣介都仅限于个人行为,没有形成整体的文化氛围。而公车上书,在爱国的前提下聚集起一大批士子阶层,激发了这个知识分子阶层的群体意识,使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开始走向主流政治舞台。而使用集会、群众请愿的手段,带有明显的资产阶级政治的色彩,成为近代史上常见的斗争方式。 变法内容的持续性 变法期间,光绪帝围绕政治、经济、军事、文教等方面,颁布了一系列除旧布新的谕令。在政治方面的主要措施有诏定国是、鼓励士民上书言事、命各省保选人才、选宗室王公游历各国、裁撤闲散衙门、请求开懋勤殿以议新政等;在经济方面,命各省筹设商务局、振兴农业、振兴工艺、奖励新法等;在文教方面主要有设立学堂、改八股为策论、诏举经济特科、翻译新书、选派留学等。 可以说,这是光绪帝在康、梁等维新派和帝党大臣的策划、支持下提出的一套比较全面的社会改良方案。诚然,这个方案有着种种不足,并且绝大多数没有在变法期间得以施行,但作为具有资产阶级改良性质的施政方案,它走出了此前洋务派专注于学习西方器物文明的层面,开始把目光转移到政治体制变革上。康有为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被召见时这样说:“所谓变法者,须自制度、法律先为改定。”这种思维方式的转变,具有一定的历史突破性。 此后不久,戊戌变法各项未能实现的改革在清末“新政”中大都付诸实施,有些方面甚至远超预期,如科举的最终废除,为发展现代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准备了必要的条件,影响深远;预备立宪的相关措施也表明,古老的封建帝制曾经缓慢而确实地向近代社会政治体制发生转变。 而在戊戌变法中已经部分实施的兴办新式学堂、选派留学等文化教育措施,为培养新式人才、促进思想解放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变法教训的深刻性 戊戌变法的失败,除了阶级局限的根本原因外,还有许多自身认识和具体举措方面的失策。 缺乏坚实领导,介入帝后党争。尊君思想的过度泛滥,导致以康有为为首的维新派在进行如此重大的变革时,把希望寄托在毫无实权的光绪帝身上。没有强有力的领导,任何改良、变革或革命都很难取得真正的成果。近年来的许多学者都论证过,大权在握的慈禧太后并非从一开始就站在维新的对立面上,没有她的首肯,光绪帝甚至根本不可能开展变法。换句话说,假若维新派没有不智地参与到慈禧与光绪的帝后党争中,甚至在二者之间制造了更多的矛盾,令慈禧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和威胁,那么戊戌变法也许是另外一种结局。 政策制定重形轻质。百日维新期间的100多条上谕有很大一部分是形式上的变更,如发式、服制、礼仪、衙署与官衔名目等,这些变更并不能带来政治上的实质变革,却会触痛守旧势力的敏感神经,徒然增加阻力。变法给人的感觉是摊子张得很大,货物却不多。这与维新理论自身的缺陷有直接关联。维新派人士对西学的引进也好,托古改制也好,目的都是实现其政治方案,有极强的政治功利性,缺乏深入的理论沉淀,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让维新人士进行深入的理论沉淀。因此,理论本身流于肤浅,落实到政策上,难免会出现本末倒置的现象。 四面树敌,激化矛盾。变法前,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一经问世便掀起轩然大波,至今史界对之仍然毁誉参半。这些著述在学术上的严谨与否暂且不提,对现实的辅助作用又如何呢?康有为在这些著作里宣称,孔子是“托古改制的改革家”,儒家主要经典都是不可信的“伪经”,一下子推翻了传统知识分子的所有文化根基。离经叛道,授人与柄,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言而喻。甚至连原本有心支持变革的张之洞、翁同稣也因此与康、梁划清了界限。张之洞撰写《劝学篇》令守旧派势力大盛,在他们的围攻下,保国会在变法之前已名存实亡;翁同�读了《孔子改制考》后,洞悉了康有为自认为当代孔子、孔教教主的个人野心,对光绪帝说:“此人居心叵测”,可见其嫌憎之极。张、翁一为实权在手的地方大员,一为帝党之中坚,失之臂助,转为寇仇,实是一大损失。
变法一开始,康有为就曾建议皇帝“杀二品以上阻挠新法大臣一二人”,为变法开道,结果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变法中又下了裁撤冗官、冗衙的上谕,却没有给这些被裁撤的官员制定一个稳妥的善后保障计划,进一步激化了矛盾。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只能说明康有为和光绪帝既没有认清新旧势力双方的实力差距,又非常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和谋略。 变法在这样缺乏支持力量的环境中进行,自然举步维艰。 思想启蒙与中国近代化进程的延伸性 戊戌变法所开启的思想解放、思想启蒙潮流,所创造的文化体系,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其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是否完成了现代意义上政治体系、文化形态的建构,而在于传统知识分子们在忧患意识的激发下开始自发集合,打破了清代长久以来通过罗织文网形成的严禁士人干政的局面,产生了自愿改造当时社会体制的群体政治意识。在这种群体意识的驱动下,他们开始满怀热情地学习西方先进国家的文明与经验,试图在现有的社会体制下改变其内部结构,这种觉醒和尝试本身便具有不可磨灭的进步意义。 维新派与守旧派之间的中西、古今、新旧、科举、学校之争,凸显出双方的价值观念的冲撞,新的思想文化体系在冲撞中批判对方,并壮大了自己。维新派所宣扬的西方先进思想文化迅速传播,在国内引起“火山大喷发”式的震撼。从严复译介赫胥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进化论,到“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三大要政的提出;从康有为的多次《上清帝书》、《日本明治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考》、梁启超《变法通议》等著作在社会上的广泛流传,到谭嗣同“日新”、贯通、平等精神的论述,维新派的思想理论并非完全首倡,而是集合总结一代中国人学习西方先进思想的观点和主张,并为之奔走呼号,著述讲演,从而使新思想如清泉浸润了正处在救亡图存、迫切需要理论支撑的中国社会。 在变法运动前后,维新派还积极移风易俗,革除时弊,倡导社会风俗的现代化。康有为看到中国妇女裹足之风沿袭日久,毁折肢体,摧残心灵,便首倡“不裹足会”,并禁止自己的女儿裹足,力图废止缠足陋习。此外,他们还宣扬“男女平等”,兴办女学,变革婚俗,反对禁欲主义等。这些主张和做法,无疑是对传统陋习的破除,有利于涵育具有现代价值取向的社会风气。 总之,戊戌变法被认为开启了中国近代第一次思想解放潮流,它之前有资产阶级改良思想家的个体宣传活动,之后延伸到新文化运动,是重要的一环,也是承前启后的一环,其作用、价值不可复制,无法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