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八十年代的阅读
我的八十年代的阅读
我是一个叫黄孝阳的男人,出生于1974年,在中国南方一个被群山怀抱交通极为不便的小县城里长大。一条鳌溪从幽静的深山里缓缓地流出,让这个巴掌大县城里的时间好像屋檐慢慢滴下来的水。巷口、老树、灰蒙蒙的房子,斑驳的石拱桥。桥头有一排出租小人书的地摊。几个守摊的老头儿眯着眼在阳光下打瞌睡。六岁念一年级背着黄书包的我在一边怯怯蹲下,开始了自己的启蒙阅读。因为拿不出一分钱,脾气不好的老头儿爱拿棍子敲我的头,敲出肿包,我就跑,隔会儿又来。相对于文字的诱惑,一点疼痛算得了什么?老头儿终究奈何不了我这只嗡嗡飞的苍蝇,挥挥手也任得我去了。我的童年啊,因为这些衣着破烂脸庞肮脏的老头得以湿润轻盈。感激他们。
80年代是我的少年时代。很多事都忘不掉。
念小学四年级时,我开始写打油诗。那时,我并不知道几年后朦胧诗派会在中国横空出世。我在黑板上用粉笔书写着自己也不懂的句子,结果语文老师从中看出了诋毁以及更多,把我揪上讲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了几个嘴巴。至今我已不记得当初自己写了什么。我想不明白老师何来这样大的愤怒。也许这只是与83年那个冬天有关吧。因为严打,因为随之而来的反对精神污染,学校墙壁上刷满石灰标语,据说有念高中的学生因为传看手抄本被送去劳教。老师可能也是害怕我出事。那个春天,遍布街头的小录像厅被关停并转,马路两边蹲满石头一样无所事事的少年。桥头摆放旧书摊的老头儿被戴着红袖章的人驱赶,消失在时间深处。而我却不懂得恐惧,继续在从父亲单位偷来的公文纸的背面,写下一行行文字,比如“孝阳独自悲,酒酣上天飞。百事皆应废,人间惟一醉。”年少的无知与叛逆折腾出许许多多的事,有些现在想起来,依然会落泪。我的母亲为了我不被赶出校园差点给校长跪下。母亲烧掉了我所有的课外书,用指头粗的钢筋打我,边打边哭还边用头撞墙。我答应母亲不再看闲书,不再说怪话,可我改不了,狗改不了吃屎。书是我的鸦片。我学会了沉默,在沉默中潜入县城文化馆那间挂满蛛网的藏书室,寻找盘旋的梯子、圆形的房间以及圆形的循环的书。我偷出它们,跑到没有人的山里,读完再塞入石头与棘蒺中间。
我是一个坏孩子,一个孤僻不合群的坏孩子。我读《冰川天女传》。一本十六K大被人翻得没骨头了的杂志。那是我最早见到的武侠小说。唐经天最没意思,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冰川天女除了手上的那冰魄寒弹,也不是好东西,只喜欢小白脸——金世遗对她那么好,“只要世上有这么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眼光对我一瞥,我就即时死了,也是心甘!”——她的仆女幽萍对金世遗的那句讽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恐怕正是她心里的话。我喜欢金世遗,今世所遗,失意天涯。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披“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提一根黑漆漆的拐杖,满面红云,下颊两个疙瘩”,并为此从家里的杂货间里翻出一条破烂的麻袋披肩上,又从河边湿地摸了块泥糊在脸上,嘴里发出怪啸,挥动手中拐杖状的树枝,把四周菜园地里别人辛苦种下的蔬菜打得稀烂,心中却是说不尽的甘美畅快。
阅读是这样惊心动魄。一本名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书让我开始了手淫。具体过程类似余华新著《兄弟》中李光头的所为。那时的我,并不足以从这本书里读出阴暗的历史,读出残酷的命运,读出肉体与灵魂的较量。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叫张贤亮,是80年代作家群中第一个写饥饿、第一个写性、第一个写中学生早恋、第一个写城市改革的作家。我被小说里面的关于性的细节弄得神魂颠倒,“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 我冲着天空狂叫,渴望自己是一匹马,一匹巨大的马,在群山之巅奔跑,跑出狭小封闭的县城,跑过大地,跑过苍天,而那匹属于我的母马会在日出的时候,在天的那边迎接我,用她响亮
的鼻息赞美我浑身流淌的粘稠的汗水。
我写下了大量的情诗,笔尖滚烫。当时我已念了初中,女生们已经开始阅读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窗外》、《我是一片云》、《心有千千结》、《烟雨朦朦》„„她们把教科书竖在桌上,把小说放在抽屉里,两只乌黑的眼睛往下瞟,两只尖尖的耳朵竖起来。她们能一心两用,比起金庸笔下的黄蓉毫不逊色,甚至能听见老师猫一样的脚步声,然后挺起腰,不慌不忙地用肚腹把小说推进抽屉,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阳光从窗外投进教室,她们的下颌变得透明,微微的茸毛随着呼吸声均匀起伏。她们喜欢将从书上摘抄长长短短的句子,抄在带了锁的笔记本上,也抄在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格子纸上,再折成小纸条粘在桌面的左上角。淘气的男生回头去拽,飞快地折成小飞机,嘴里唿哨一声,纸飞机在空中飘来荡去。若正巧落在哪个男生头上,大家便会暴出一阵轰笑声,正在板书的老师马上铁青着脸兜转身,刚想斥责,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刚才的轰笑似乎根本不曾发生过,那个纸飞机当然踪迹皆无。我对她们有了无限的幻想。我乘课间操的机会把自己写的情诗塞入她们的书包,并署上班上某位我讨厌的男生的名字。于是,她们胀红了脸,眼里涌出晶莹的泪花,把纸条撕碎,忿忿地踩在脚下。我喜欢看她们这时候的模样。她们真美,比月亮下的蛋还要美。
我那时的阅读是如此庞杂,混乱不堪。任何一张印有宋体字的纸片都会激起我的兴趣。我甚至把父亲搁在书橱里一排厚厚的沾满灰尘的马恩列斯毛的文集通读了一遍。没人告诉我应该去怎样读书。整个八十年代,我的阅读都是一种隐秘的不可告人的行为。我害怕母亲的眼泪。尽管八十年代“读书无用论”曾在全国盛行一时,“搞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但母亲心中只有这个朴素的信念,“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母亲看见过文革种种,她内心有着深深的恐惧。请原谅我当时没读过北岛、顾城和舒婷。我或许在偶然中读过王蒙、陆文夫、韩少功、陈建功、梁晓声、蒋子龙、冯骥才、铁凝、王安忆等人的一些作品,但我不记得了。也许我还读过王朔的一些东西。一九八八年是“王朔年”。王朔的四部作品在这一年被同时搬上银幕。但我的记忆对此也是一片空白。在那个作家推动思想解放、以天下为己任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文学青年充满希望、激情、憧憬的年代,我离文学是那么遥远,远得几乎看不见它一丁点儿的光芒。
一九八八年的秋天,一个下着雨的日子,天色晕暗冰凉。我逃学出来,走过空空荡荡寂静的街道,在新华书店破旧的柜台前俳徊,望着书架上一排排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籍咽下口水。营业员坐在柜台里打着毛线,不时交谈几句,说着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这时,一个面目忧伤的男人突然自门后转出,把手中的磁带塞进盒式录音机里。音乐响起,一个沙哑好像石头互相敲击的嗓音,他不是在唱,是在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发《海上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