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小妇人
到Z 城的第一天,“爱国卫生运动”刚刚洗劫过。整个医院似乎都被消毒水浸泡透了,每一个角落都有刺鼻的味道。
我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除了我之外,还有十几个孩子。虽然按照规定,传染性与非传染性的患者应该分开治疗,但是因为条件简陋,我们十几个病症不同的孩子却被迫挤在一个大房间里,并且晚上和自己家的大人睡一张床。
雪儿的床挨着窗户,我的床挨着她的床。她刚刚打完退烧针,缩在被子里,只能看到黑暗处一双幽幽的眼睛盯着我,起先,我以为那是一只猫。
那一夜好漫长,旁边的小男孩儿经常把自己吓醒,哭个不停;我的母亲则在梦里惴惴不安的叹息。每次,当我把脑袋探出被子的时候,发现雪儿也没有睡着,并且还在用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于是,我也盯着她。盯久了,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但是一团漆黑的梦里依旧有两个幽深幽深的窟窿。
第二天,其实和往常一样。
天还没亮,我就被喊起来,牵着母亲的手来到化验室,一个面孔迷糊的护士亮出一个硕大无比的白色针管;然后,在我昏天黑地的哭喊声中,和母亲凄凄婉婉的哀求声中,我看着那针管从我的身上吸走整整一管的鲜血。随后,在傍晚的时候,我又看着一个相同巨大的针管,将一管莫名其妙的白色液体,注入到我的屁股里。
那个病房里,和我境遇相同的只有雪儿。她和我的唯一不同之处,是因为血管太细小,她的每一针都是扎在脑袋上。为了扎针方便,所以她的母亲把她的头发全剃光了。
整整一个星期的早晨和黄昏,我和雪儿都会在一个相同的房间出现。我们就这样死死的盯着对方,然后都在大人胁迫下发出惨烈的哭声,同时宁死不屈的反抗针管,直到筋疲力尽、乖乖就范;但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互相注视的眼神,的确让我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猫。
但是我的猫很早就丢了,因为这些年来母亲一直抱着我四处求医,当我们最终找到这所军队医院的时候,我的猫咪早就不知道因为饥饿跑到哪里去。
就这样,我和雪儿在病床上互相盯着对方,像盯着自己的宠物一样过了半个月。每天,大人们在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说话、交谈,时不时掏出硕大无比的针管,和气味难闻的棕色药瓶。我的玩具就是护士们剩下的胶管和棉签,我在床上用它们做成各种武器,向病房的每个角落瞄准,同室的小孩子似乎都是不喜欢和人说话的,他们要么盯着墙壁发呆,要么抱着大人哭,除了雪儿,我们大家谁也不理谁。
终于有一天,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白胡子老头闯进病房。他像军人一样立正,和每个人握手,并且到每个孩子那里视察一番。最后他来到我的床前,用他厚实又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额头,把把我的脉搏,随后拍了一下我的屁股,对我的母亲说:“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可以让他下床多活动一下了。”那一天,不仅有我,雪儿也获得了可以在医院里乱跑的自由,此后我才知道,在我到达这所医院之前,她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半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
她用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盯着我。这是她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到草坪后面的那间房子了吧?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我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太平间„„你知道太平间是干什么的吗?”
我不需要别人太明确的告诉我太平间是干什么的,其实只听到这三个字的发音就足以让我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在幼年患病的那段漫长时期,因为我几乎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医院的
病床上度过,这三个字对我而言和“火葬场”和“坟地”是同义的,都是逝去的灵魂最终去的地方。我不理解雪儿为什么谈起这个话题会如此兴奋和自得。
“你去过么?”她继续盯着我的眼睛。
我又摇了摇头。我没有去过,也根本就不想去。
这一晚,我又被各种梦境所困扰。但是梦见的不再是雪儿的眼睛,而是那个遥远神秘的房间,在我的梦里,那间房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是顶上挂满了白色的衣服,而墙上涂着黑乎乎的头发。我每次被自己吓醒,都能听到同屋小孩子们嘟嘟囔囔的梦话和母亲们均匀的呼吸。当我四处寻找雪儿的眼睛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因为她已经很甜蜜的睡着了。
这个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我的心理负担。每次从草坪经过的时候,我都低着头,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但是彻底背对着它的时候,我似乎又感觉背上凉凉的,似乎真有什么东西注视着你。每当夕阳西下,我又会趴在雪儿床位边的窗户上,偷偷往那边看一眼,期待着真的能够看到什么。
当然,什么也看不到。那间房子的门窗常年都关的紧紧地,在夕阳的背影下,那里就像一个黑乎乎的盒子,或者一块即将融化的黑椰子糖。
因为这个讨厌的秘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和雪儿继续说话,虽然她一直用黑幽幽的眼睛打量我,虽然我们经常在护士的带领下,一起排着队穿过走廊去厕所撒尿,去食堂吃饭,虽然我的母亲已经和她的母亲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虽然白胡子老头每次来都会夸我们俩有很大的进步,虽然她真的很像我那只丢失的猫咪。我的那只猫咪啊,你现在哪里呢?你现在还活着么?那是我那个时候所理解的最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
其实,重症病房里的每个孩子都只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原本就是相互隔绝的。长年寂寞无聊的病榻生活和母亲们的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让他们懵懵懂懂的意识到自己是远离社会,同时也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那年的夏天好漫长。因为炎热,而且因为病房里没有空调和风扇,每个黄昏,护士和母亲们都会带着我们在草坪上度过。我们在草坪上讲故事,唱歌,表演节目,表演的好了,第二天的早餐会奖励一个煎鸡蛋吃。虽然,隔三岔五我还会和那两个针管碰面,但是我已经不会哭了,因为这种生活我已经习惯了。
就在我即将忘记雪儿那个秘密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改变了一切。有天黄昏,正当我们在草地上表演节目时,一段凄厉的哭声打破了草地的祥和与平静。我们看到一群白大褂迅速的推着急救床往那个神秘的房间跑去,床上躺着一个已然昏迷不醒的人,身后哭天抢地的应该是他的亲戚。这是一幕让人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我感觉自己被一种黑色的恐惧所笼罩,拼命的往病房的方向跑,在回头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雪儿,她也在恐惧的看着我。是的,她的那个秘密无疑是正确的,那里是灵魂归宿的地方;但是我自己也有些纳闷,为什么,人们要那么急不可耐的将一个生命送往灵魂的终点?
在那段乏味无聊的时期,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生命的无奈。那个奔跑在医生身后绝望哭泣的亲人,以及我那走失的猫咪,使我意识到友情是多么可贵,于是我决定原谅雪儿,并且接受她做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在每天清晨的早餐时刻,我会和她分享那个因为讲故事得来的煎鸡蛋。
“我还有个很重要的秘密”她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用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但是,要等
我出院之前,我才会告诉你”。
“随便你吧,”我没有搭理她,“就会编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那一刻,她忽然愤怒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瘦弱而真诚的愤怒
“那个房间,我去过那里„„”
我停下了手中的小勺子,抬头盯着她,这种片刻的宁静属于一个孩子的惊讶和错愕:“„„你,看到什么了?”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没有进去。”
接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和雪儿说话,这次是雪儿自己不愿意搭理我。也许是因为我在什么地方委屈了她,但是后来我才明白,她也许是曾经向别人讲过这个秘密,但是遭到了不知什么样的怀疑。
离雪儿出院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我也比以前更加好奇。究竟雪儿曾经看到过什么呢?我自己是没有勇气走近那间房子的,这个秘密可能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好在,也许雪儿自己认为,我是那个唯一可以知道秘密的人。
在雪儿出院的前一天,我开始莫名其妙的发高烧。大人们在忙碌的收拾东西,雪儿则安静的趴在我的床前。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不会和别人讲吧?”
“是的。”
“你保证?”
“我保证。”
“在你来之前,我自己偷偷去过两次。”
“两次?你去干吗?”
“我好奇啊,我想看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你进去了么?”
“我没有。”
“为什么?”
雪儿停顿了很久,她忽然又用那种黑幽幽的眼神盯着我:
“你相信么?那房间的屋顶上坐了一位阿姨,一位很漂亮很漂亮的阿姨,但是她老叹气。” “她看到你了么?”
“她看到我了。她对我说,小朋友,你进去干吗?我刚从这里出来。”
“„„”
“你不会再对别人讲了吧?”
“坚决不会!”
“那我当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第二天,雪儿要走的时候,我已经烧的神志昏迷,但是在我的意识里,雪儿还趴在我的耳边嘤嘤嗡嗡的说了好多话。随后我忽然感觉床自己移动了起来,就像飞毯一样轻飘飘的飞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是母亲焦急的哭声真正唤醒了我,我这才发现大人们将我推过草坪,推向那个神秘的房间。
难道我已经死了么?我在意识里问自己。为什么人们如此急迫的要把我送到那个灵魂的终点?抬起眼皮,我居然看到雪儿站在窗户边上望着我,她绝望的表情似乎证实了我的判断
——我已经死了,这才是真正的生离死别。
那种面对死亡时的巨大恐惧和无奈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在大人们的怀抱里,第一次闯入草坪那边的神秘房间„„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白胡子老头,像军人一样立正,然后居然还和我握了握手。他说我和雪儿是他医治过的最听话的孩子。不过雪儿已经回家了,她不会再有机会分享我的最后一个秘密:
草坪边上的那间房子曾经是医院的仓库,但是因为那段岁月里,有很多孩子和大人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得了传染病,医院又房屋紧缺,这里就改成了临时急救室。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切都是临时凑合的,唯一可以支撑医生们工作下去的,只剩下还没有被金钱所诱惑的道德和良心。
我带着一点点失落的情绪回到了故乡,因为最后一个秘密已经无人可以分享。但是,我始终相信雪儿最后告诉我的那个秘密是真的,因为我相信在那个年代,她不会撒谎。事实上,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还会听到老人们讲到类似的故事,毕竟我长大的那段日子是一个混乱年代的结束,和一个百废待兴年代的开始,有多少人的记忆还来不及梳理,有多少灵魂还没有找到归宿,唯一可惜的是,这个国家一直都很忙碌,大人们从来没有耐心坐下来听一个孩子说话。
在我长大的那一天,我又扒上火车回到了Z 城。这座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了,除了拥挤不堪的高楼,臭气熏天的人群,我记忆中的一切已经彻底消失了。在闷热肮脏的火车站候车室睡了两天之后,我居然找到了那个军队医院的原址,只是医院已经被挤成了一个很小的门诊部,以前的草坪上盖了夜总会。
白胡子老头应该早就退休了,雪儿更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又想起雪儿说到的那个坐屋顶上叹气的漂亮阿姨,但是这年月大家连人都顾不过来,谁还会在乎一两个忧伤迷路的灵魂呢? 我的回忆至此结束,我的青春也从此一去不返,因为这些原本就和别人没有关系,别人也不会有任何兴趣。为了给自己留个纪念,如果将来再养一只猫,我会叫她雪儿。这篇小说也是献给雪儿的,因为,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