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鸡就有蛋
“文革”刚开始,造反派嚷着要割掉一切“资本主义尾巴”,小家小户不能养除了人之外的一切动物,牛马羊、鸡鸭鹅统统都是“资本主义尾巴”。
有一对上海支青的孩子一岁多了,没吃过鸡蛋,爸爸偷偷从附近公社买了几十个鸡蛋,煮熟后剥了皮给孩子喂,孩子被这怪物吓得哇哇大哭。孩子哭,大人也哭,说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后来,管制渐渐有了松动,“老二连”的连长嘴上喊“割尾巴”,真要看到谁家偷着养个鸡,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山高皇帝远,“革委会”的头也不愿来,说离着“老二连”二里地就能闻到连队养猪场的臭味。
后来,家家养鸡成了公开的秘密。父亲对母亲说:“我们也养吧,孩子太可怜,连个鸡蛋都吃不上。”母亲偷偷地到公社老乡家买了五只母鸡,一回来就给它们起了名: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幺。因为是偷着养,鸡窝就砌在地窝子里。早上,母亲将五只鸡轰到野地里吃食,到下蛋时它们就回到窝里。起初,五只鸡挺规矩的,本本分分,一心一意觅食、下蛋。后来,老幺就将蛋下在了别人家的鸡窝里,那家有一只大公鸡,老幺心花,每次下蛋都跑到那公鸡前表功似的“咯咯咯”叫个不停。老大本分老实,早出晚归出去觅食,风雨无阻回窝下蛋,对主人忠贞不贰,有蛋绝不下到别处。其它三只鸡表现一般,没有老大优秀,也不像老幺那么招惹是非,隔三差五总能贡献一枚蛋。
母亲发现老幺的秘密后,就每天早上摸蛋,谁肚里有蛋,都瞒不过母亲那双手。特别对老幺,采取了管制措施,一摸有蛋,就关进窝里,气得老幺“咯咯咯”大声抗议。
家里有了鸡,有了蛋,饭桌上不时出现炒鸡蛋、咸鸡蛋、鸡蛋汤,我特别爱吃母亲打的荷包蛋,用牙将荷包蛋咬个小口,嘴对着一吸,一股温热的蛋黄就流入口中,香香的,腥腥的。我过生日时,央求母亲打荷包蛋吃,不要老的,就吃嫩的,要满嘴流蛋黄。母亲狠狠心,一下给我打了十个,我一气吃下,真过了瘾。吃到最后两个时,蛋黄就有了一股鸡屎味。
用今天的眼光看,母亲是个创新型人才,她能将鸡蛋做出花样来。那时各家都蒸蛋糕,是放在碗里蒸的那种,其实是蛋羹。有一次母亲看到支青从上海带回的蛋糕,也就看了一眼,就自己制作蛋糕了。
必须说明的是,那两年我家的粮食不缺了,倒不是粮食定量提高了,也不是我哥俩肚皮小了,是每次麦子收割后,我们总是到麦地捡麦穗,油菜收割后,又到地里捡油菜穗,这都成习惯了,西瓜拔秧,洋芋收获,有什么捡什么。当时我家虽不能用“丰衣足食”来形容,但也不愁没米下锅了。有面,有油,有鸡蛋,做蛋糕的三种主要原料就齐了。母亲将和好的原料摊在平底锅上,再在平底锅上盖一块铁板,上下两头烧,燃料用的是干牛粪,牛粪文火,不紧不慢,持续恒温,这是烘烤蛋糕的最佳温度。用牛粪火烤蛋糕,特别香,老远就能闻到。第一锅蛋糕我哥俩都没吃上,让闻着香味来看热闹的人吃了。都说好,那蛋糕色泽金黄,香气扑鼻,鲜得就像小孩的脸蛋子。母亲还在蛋糕的外表撒了层芝麻,煞是好看。现在看来,就是纯正的黄金大饼。
如果说母亲开始制作的蛋糕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蛋糕,那么后来制作的蛋糕绝对是真正的蛋糕。母亲托支青从上海带回来柠檬粉、橘子粉、苹果酱等配料,制作出了七八种口味的蛋糕,美其名曰:柠檬蛋糕、橘子蛋糕、苹果蛋糕、香蕉蛋糕、枣泥蛋糕、南瓜蛋糕……上海支青说,味道不亚于上海蛋糕。后来,我家几乎成了“老二连”的蛋糕作坊,谁家孩子想吃蛋糕了,孩子的妈就拿来原料,再给母亲搭把手,一起制作,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后来,一些孩子的妈也学着自己做,但就是做不出母亲做的那种高雅的味道来。孩子他爸调侃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笨手笨脚的,能做出柠檬蛋糕来?”
母亲做蛋糕还不断创新,除了蛋糕品种越来越多外,蛋糕的形状和颜色也不断翻新,就像变戏法一般。
后来,母亲又制作月饼,比当时博乐县城买的月饼都好吃,买来的月饼硬得能将小孩的头打破,母亲做的月饼软、酥,用南瓜籽代替核桃仁,用萝卜丝代替青红丝,冰糖也是自己熬的。
有一天连长一边品尝着蛋糕,一边夸母亲手巧。没想到母亲说:“能吃上蛋糕,最该表扬的是我那五只老母鸡。没有它们的贡献,我手再巧,也做不出蛋糕来。母鸡是我们家的大功臣。”话一出口,母亲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说自己家有“资本主义尾巴”吗。可连长装聋作哑。
有了鸡,才有了蛋;有了蛋,才有了蛋糕和月饼。这个生产过程再明白不过了,但在“文革”的那些年这无异于静悄悄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