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和他的长篇小说[李自成]
作者:崔力明 时间:2006-5-16
晚年时的姚雪垠
我和姚雪垠相识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陪都重庆,那时他已是以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闻名于国内外的青年作家,而我却只是个刚刚步入文学道路的知识青年。为了提携我、鼓励我,他曾不止一次地将我的不成熟的作品介绍给老舍编辑的《抗战文艺》、茅盾编辑的《文艺阵地》或胡风编辑的《七月》。他对我的这种热情帮助鼓舞了我的信心。新中国建立后,我们仍是鱼雁不断,互通信息。50年代末,因为我们都成了右字号人物,为了减少麻烦,便断绝了书信往来,直到我们都重新获得人的尊严之后,才又互通信息,然而不久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姚雪垠是河南邓县人,1910年生于一个破落地主之家。因为家庭经济困窘,如果不是曾祖母搭救,他将成为溺婴。姚雪垠青少年时代历经坎坷:14岁在信阳中学读书时,归家途中被土匪绑架;20岁在开封读大学时,因思想进步被国民党逮捕;获释后因仍参加进步活动,被学校开除。从此他便在北平等地以投稿、教书、当编辑为生。这一时期他在北平、天津等地的报纸上发表了10多篇小说,作品展现了当时中国农村的黑暗图景和被压迫被剥削者的反抗的画面。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后,他全身心地投入抗日救亡工作,从事进步文化活动,并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杂志上发表了他的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郭沫若、茅盾都对这篇小说发表了评论,高度评价了这篇小说。不久,《差半车麦秸》被译成俄文和英文。以后他又陆续发表了中篇小说《牛全德和红萝卜》和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从此,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抗战胜利前后,他又完成了以20年代军阀混战时以农村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长夜》,此书被译成法文后,姚雪垠被授予法国马赛纪念勋章。
新中国建立后,姚雪垠在河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1953年中南地区作家协会成立,他迁居武汉,继续从事文学创作。从1956年起,他开始考虑《李自成》这一历史小说的创作,计划从明崇祯十一年写起,全面地反映明末李自成起义由困厄转到兴盛,由胜利走向失败这一历史悲剧的发展过程。
姚雪垠手迹
然而不幸得很,50年代后期,他被中国刮起的一股风暴吹倒了,被错划为“极右分子”。1958年秋,他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原来的写作计划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尽管他仍未忘情于他的《李自成》,然而艰苦的农业劳动却迫使他不得不一再改变计划。60年代初,他的右派帽子被摘掉,成为“摘帽右派”,压力较前似乎小了一些。这时他的《李自成》第一卷已经写完,他将书稿寄给中国作家协会,希望能准许出版。编辑们虽然对这部气势恢宏的作品赞叹不已,但谁也不愿冒着政治风险将这部著名右派的作品交出版社付样。1962年秋,中国青年出版社将《李自成》第一卷打印装订成册,分送给明史专家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及其他学者们审阅。吴晗阅读后给出版社打电话说:“这部书极好,许多方面的成就超过了《三国演义》。”经过种种磨难,《李自成》第一卷终于在1963年出版了。它的出版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立刻激起波澜:有人认为《李自成》是一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有人却又对它颇为赞赏。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姚雪垠惶恐地等待着新的厄运的到来。
然而,作为“摘帽右派”,在“文化大革命”的惊涛骇浪中他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这是什么原因呢?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1956年姚雪垠还没被定为右派之前,在《新观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散文,毛主席看到后认为姚雪垠“很会写文章”,并向周扬、茅盾等了解姚雪垠的情况。1963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姚雪垠及时地给毛主席寄呈了一部,毛主席读后留下了更深的印象。“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毛主席向姚雪垠所在的湖北省党的负责人作了交待,说姚雪垠的历史小说《李自成》写得不错,应当对他加以保护,让他把小说写完。
有了毛主席的关照,所以在十年动乱的岁月里,姚雪垠才没有受到大的冲击,《李白成》以后各卷的写作才能够继续进行。所以后来姚雪垠无限感激地说:“毛主席保护了我!”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恢复邓小平同志的职务。邓小平阅读过《李自成》,认为姚雪垠写得很精彩,因此他复职后指示中宣部,要帮助姚雪垠解决写作上的困难。
毛主席和邓小平同志对《李自成》一书的关注和支持,坚定了姚雪垠早日完成《李自成》的信心。经过顽强的拼搏,姚雪垠终于在他年近90岁时,完成了《李自成》1~5卷。
《李自成》这部气魄雄伟、博大恢宏的从清兵入关始又以清兵入关终的长篇历史小说,是姚雪垠“史学准备、生活积累、理论素养、艺术经验各方面集大成的产物,是几十年创造性劳动的结晶”。它陆续出版后获得各方面的好评,著名明史研究专家吴晗认为它在“许多方面的成就超过了《三国演义》”。茅盾认为它“写战争不落《三国演义》等书的旧套,大起大落波澜壮阔,有波谲云诡之妙”,认为它在节奏变化上“时而金戈铁马、雷震霆击,时而风管鲲弦、光风霁月,紧张杀伐之际,又常插入抒情短曲,虽着墨甚少而摇曳多姿。”《中国大百科全书》对《李自成》一书的介绍是:“《李自成》是一部‘长河式’的小说,从崇祯十一年写起,全面地反映明末李自成由困厄转到起义,复由胜利走向失败这一历史悲剧的发展过程。作者力图对一个时代的生活作出总体式地反映。就所写社会内容的复杂宽广、生活色彩的丰富多样而言,《李自成》达到了当代作品很少企及的地步。”
青年时期的姚雪垠
正因为《李自成》出版后得到各界好评,所以1983年它曾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第一卷译成日文后,荣获日本文部省、外务省颁发的文化奖;英、法等国也正在印成他们的文字,连法国总统密特朗也来函向姚雪垠表示祝贺。
《李自成》1~5卷现在均已印出,总计近400万字。撇开它的内容仅以篇幅而言,它超过了中国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法国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俄国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在这一点上来说,姚雪垠应该被称为“长篇小说之王”。
然而谁又知道《李自成》这部长长的历史画卷产生的艰辛的历程呢?可以说,从20世纪50年代起,姚雪垠便在考虑《李自成》一书的写作了,并且在着手积累材料。然而,1957年,他却像中国的几十万个知识分子一样,被那突如其来的时代的罡风击倒,被划为“右派分子”,而且是“极右”!他无法理解他这个在旧社会就为新中国的诞生而奔走呼号的人,怎么在新中国会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当时,他曾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他没有走这条路,因为他还没有完成他酝酿已久的《李自成》这部空前的长篇历史小说。我曾经想:在这一点上,他与司马迁何其相似!太史公司马迁为了要完成《史记》,虽受宫刑之辱,仍忍辱含垢,完成了《史记》的写作,成为“刑余之史臣。”姚雪垠虽然没受宫刑,但却有司马迁受宫刑之后的心态,这从他被定为右派分子后写的一首诗可以得到证明。这首诗他86岁时曾经出赠给他的一位河南同乡,这首诗是:
百代风流各创新,
前贤未必绝无伦。
今人自辟康庄路,
不拜施罗马后尘!
诗的后面还有一段附白说:“一九五七年秋季,我被错划为右派以后,痛哭许多天,但我不自杀,不灰心,下决心开始写历史小说《李自成》,一边哭,一边暗中写作。已经剥夺了到图书馆借书的资格,凭着我的旧日修养,于下放劳动改造前的数月时间,写成第一卷草稿,61年修改完毕,写此诗抒怀。”从姚雪垠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他写作《李自成》的雄心壮志;从这首诗的附白中可以看出他写作《李自成》的艰难过程。
1999年姚雪垠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病逝于北京,终年89岁。在他临终之前曾嘱咐他的儿子姚海天,将他一生收藏的图书和书画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将他《李自成》一书所得的稿酬50万元捐献给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50万元对有些人来说并不是个大的数字,比如香港武侠小说家、也是华人中最富有的作家金庸,一出手便捐赠浙江大学1000万元。然而姚雪垠捐献的却是他30年呕心沥血写作《李自成》的全部稿酬,这几乎是他财产的全部。
姚雪垠是引导我走向文学之路的师辈,现在,他已完成了他的绝笔《李自成》成为古人,我愿以小诗敬献先师在天之灵:
捧读绝笔哭逝翁,
四面碰壁途路穷。
困厄不堕班马志,
誓步刑余太史公!